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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女友的第九次歸來(上)

已經沒有臉面講了……但確實就,又開了個坑。

程煦在車裡盯著後視鏡,心裡還是沒太明白,他是怎麼犧牲掉周六上午的睡眠,來首都機場接人的。

起因是他收到了顧小燈的消息,她說她要正式搬回北京了,有空喝一杯。

他當時多嘴,追問她什麼時候到北京,行李多嗎,要不要他去接。

沒想到顧小燈爽快地說「好啊」。

他等顧小燈落地後給她打電話。

就他們倆的關係,又兩年不見,通話本來是該有些尷尬的。

但顧小燈先是問他:「你在哪個位置?」

」2號航站樓停車場。計程車接客的那個位置。」

「行。」

「我把我車牌號報給你,你記一下。」

「別——」顧小燈乾脆地拒絕:「我記不住,你打雙閃就行。」

「你真當我專車司機呢……」

這一通小小的抱怨,反倒消解掉了曖昧的、愧疚的、不安的氣氛,他們好像真的簡化成了一對很久不見的老友,關係就像停車場里的白熾燈一樣,明亮,務實,不容做夢。

等顧小燈的時候,程煦在心裡數,這是他們分手後,第幾次見顧小燈?

剛分手那陣子,顧小燈經常找他麻煩。

一次是說發燒了,卧病在家,都沒力氣拿外賣,問他能不能看在「舊情」的份上,打包一份粥去看她。

那時剛分手一周。程煦擔心她真的傷心成疾,就買了葯去看她。他是知道她家房門密碼的,但還是敲了敲門。裡面傳出來一句有氣無力的「自己開吧」,程煦輸入密碼,扭開門把手,走到卧室一看,顧小燈蜷在被子里,穿著弔帶裙,兩隻光滑的手臂裸露在外頭,梨花帶雨地看著他。顯然是一門心思要cos林黛玉。

程煦把粥擱下,說我走了。

顧小燈急了,一躍而起,抱住他說「不許你走」。

程煦看著她矯健的樣子,說得了,別演了,你一個病人比我活潑多了。

顧小燈不由分說地抓著他的手往自己額頭上放,還要嘴硬說:「真的燒了呀,你摸一下。」

程煦用手背貼了下她的額頭,並不覺得發燙,但顧小燈不施脂粉且不依不饒的樣子很好看,他順勢揉了揉她的頭髮,他說,小燈,別鬧了。我們真的結束了。

這句話他說了很多次。顧小燈那時候老找由頭要跟他見面。有一次她聲稱在他家附近吃飯,朋友送了她一束芍藥,她要出差,沒時間伺弄,不如放他那。程煦穿著拖鞋下樓,看到顧小燈抱著一捧芍藥,穿了一件明黃色收腰的連衣裙站在小區門口。程煦看到那條連衣裙就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穿的裙子,後來她略帶炫耀地抱怨過腰身太寬,送去裁縫鋪里改了,是程煦替她取回來的。北京八月底的黃昏,天色是很好看的,夕陽跟雲彩連成一片曖昧的粉色,顧小燈穿著一條含義豐富的連衣裙抱著花站在鐵門外,殷勤地看著他,程煦一邊想掏出手機定格這畫面,一邊覺得顧小燈不去當導演可惜了。

他接過她懷裡的花——他沒有追究這花是誰送給她的,他知道,他任何一點表現出的對她私生活的關心都會被顧小燈理解成「吃醋」,他不想再讓她誤會,於是沒有問。他說,你把你的才華放在賺錢上吧,別在我身上花心思了。我知道你對我好,所以我也不想傷害你,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你了。

顧小燈愣了兩秒,然後淚水瞬間浸滿眼睛。

那之後她消停了很久。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她說她的牆壁滲水,能不能來他家借住一晚,那時候程煦已經有了新的女朋友,女朋友也看到了這條微信,他還沒來得及拒絕,女朋友就說,斬草要除根,讓她來家住吧,死了心就好了。

程煦覺得女人都太做得出了。他沒有那麼狠,在顧小燈面前,他跟女朋友說話都會忍不住眼神躲閃。那天他早早躲進卧室準備睡了,女朋友卻很興奮,耳朵貼在門上聽顧小燈的腳步聲,等到確定她睡了以後,女朋友潛入衛生間,回來嘟著嘴講,她用的護膚品比我貴欸。

程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女朋友就追問:「你是不是覺得她皮膚比我好?」

程煦說時間久遠,想不起來了。

「沒讓你回憶觸感啊,你是不會看嗎?你沒眼睛啊?」

程煦覺得多說多錯,索性沉默。然後他聽見女朋友仍有餘怒的聲音:「不是跟她說了不用帶洗護用品,這裡都有嗎,她幹嘛還要背那麼多東西過來?怎麼,看不上我的啊?」

程煦想起之前帶顧小燈參觀浴室的時候,她看到洗漱台上女朋友的洗面奶,目光一下子縮回來無處安放的樣子。很少人能表現出「目光被彈到然後縮回來」的情形,程煦不知道是顧小燈演技太細膩,還是他也有點抱歉,其實不想讓她看到那些。

但總之那之後顧小燈徹底沉默了。幾天後他看到她離開了北京,從此她朋友圈裡一天到晚曬定位,卻沒有一點北京的蛛絲馬跡。

她一向不喜歡北京的,他知道的,她到處說北京是華北第一縣城,嫌北京乾燥,一桶水潑到地上第二天醒來地面居然就幹了……所以她離開的時候,他覺得也挺好的。

程煦從後視鏡里看到了顧小燈。她穿著今年流行的,褲腳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蹬著一雙復古的粗跟鞋,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虎虎生風地,無視他的車走了過去。她走路還是勁勁的。程煦剛想喊住她,就看到前邊有輛車裡的師傅鑽出來喊了聲「美女」,顧小燈迅速轉頭看向那師傅。程煦在車裡笑得夠嗆,多少年了,顧小燈只要一聽到美女這個詞還是覺得在喊她。

程煦打了雙閃,終於讓顧小燈發現了他。

公平地講顧小燈老了一些。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顧小燈蠢蠢欲動想做縮鼻翼的手術,又嫌自己的眼部脂肪過多,兩年多過去,時間在帶走她的膠原蛋白的同時,也修正了她的五官輪廓。程煦很配合地讚美她。沒有人坐完兩個小時的飛機還能這麼神采奕奕,顧小燈顯然在機場衛生間里補了妝,對於這樣的良苦用心,程煦覺得自己應該領情。

他問她說,房子找好了嗎,在哪?

顧小燈報了一個住址,程煦有點驚訝,那是東三環外普通的一個居民樓,他說,我以為按照你的性格,會住世貿天階附近的。

「哎呀,窮嘛,能省的就省了。」

憑這句話程煦就覺得顧小燈混得不錯。他很了解她,顧小燈這個人,真的窮的時候會打腫臉充胖子,他以前陪她參加聚會,有人炫耀說自己的kelly包是在佳士得拍賣會上以三十萬的價格成交的,這一款現在店裡已經沒有了,顧小燈立刻感嘆說「哇,真的好划算哦」,還問東問西,要她把佳士得的sales名片推給她。程煦在旁邊看得瞠目結舌,要不是他知道她銀行卡里只有三萬多的餘額,他真的會以為顧小燈是誠心要買的。

但一旦顧小燈開始哭窮,他就放心了。他邊尋找停車場出口一邊說,你裝什麼,你跟著丁老闆做比特幣,賺了不少錢吧。

丁老闆是程煦的發小。顧小燈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曲意迎合過他的朋友一陣子,其中跟丁老闆關係最好。他的朋友們一開始看顧小燈的照片,都覺得這女的太浮誇,「裝逼裝大發」,顧小燈為了表現自己的「隨性」,咬著牙半夜陪他們看球擼串,硬生生跟丁老闆建立起戰友情誼。分手後,丁老闆含糊其辭地承認,顧小燈有筆錢放在他那,程煦覺得沒什麼,成年人要是還動不動劃陣營,就太幼稚了。

顧小燈倒也沒反駁,只是噗嗤一笑,說我能跟丁老闆認識,還是拜你所賜。這就叫人生沒有白走的路,走錯的也都算數。

程煦沒有跟她計較。

顧小燈扭頭仔細看了一圈車后座,程煦一猜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他說別找了,沒有什麼女生留下的東西,我最近單身。

顧小燈就扁扁嘴,假裝正襟危坐。

他們倆第一次見面,顧小燈就故意把自己的發圈落在了副駕駛座上,程煦對這種類似小狗撒泡尿畫領地的行為很是不以為然,但顧小燈還是興緻盎然地耍這種小心機。

在他們開始頻繁吃飯卻並沒有敲定關係的那陣子,顧小燈每次都會在車上吃糖果,她剝開兩顆就不吃了,但下車的時候,永遠記得把花花綠綠粉粉嫩嫩的糖果盒落在座位上。

程煦突然又想起了一次分手後顧小燈來找他的情形。

一個下雨天,她被堵在國貿打不到車,她知道他上班的地方就在附近,就給他打電話,問能不能順道送她回家。程煦答應了。

上車以後,她也跟現在一樣,眼睛骨碌碌地朝車裡看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女生的東西,但她遺留在程煦車上的糖果盒,也都不見了。

她不好意思盤問糖果盒的去向,就說自己肚子餓了。她問程煦,你這還有糖嗎?我一餓就低血糖。

」沒。你的糖我都扔掉了,我又不吃糖。「

好一會沒有人說話。暴雨天程煦開車緊張,也就沒有管她,在等待一個紅綠燈的時候,他偏過頭去看她,發現顧小燈雙眼通紅。

他知道她在難過什麼,但是他說,你要是真餓了,到前面subway買點什麼墊肚子吧。

車子還沒開出停車場,剛坐穩的顧小燈就開始踴躍提問:「你跟那個女的——為什麼會分手啊?」

「跟你沒關係——」

顧小燈稍稍有些受挫,不過她很快就想出了新問題,她說,你還記得我們那時候為什麼要分手嗎?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都沒有太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別想了,顧小燈——」程煦難得地喊她全名:「不要假裝你真的很喜歡我。」

這是他這些年裡一直想跟她說的話,雖然分手後一次又一次糾纏他的人是顧小燈,但程煦打從心裡覺得,她沒有那麼愛他。

程煦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顧小燈的樣子。

是一個四人的聚會。他,老丁,老丁女朋友,老丁女朋友的朋友顧小燈。

剛開始,顧小燈既不怎麼說話,也不吃東西,程煦覺得這就是個普通的靦腆的漂亮姑娘。

老丁那時候剛交了女朋友,從火鍋里撈起來一個牛丸都要做作地吹一吹再夾給女朋友吃。

程煦偏過頭不想看他們,但也不能總看顧小燈,只能死盯著火鍋,搞得跟很饞一樣。

老丁終於識趣地開啟了話題,他說,顧小燈,你之前都在上海,現在來北京習慣嗎?

「湊合吧。」

「找好住的地方了嗎?」

「還住酒店呢。」

眼看又要沒話說,顧小燈放下筷子說:「跟你們說個特好玩的事。我住的那酒店呢,有兩種房型,一種窗戶能看到大褲衩,另一個窗戶就只能看到老舊的居民樓。你知道嗎,前台跟我說,能看到大褲衩的那種房型叫做景觀房,還要額外加400塊錢。我當時都驚呆了,大褲衩也能算景點嗎,我以為故宮才算呢。」

剩下三個人都笑了,老丁作為北京土著,忍不住分辯說:「……那故宮前面不讓建酒店嘛。」

程煦邊笑邊看著顧小燈。她也笑,手托著腮,眉眼彎彎的,她的瞳仁是柔和的琥珀色,笑起來像甜美無辜的小獸。程煦突然意識到,這個段子她應該講過很多次,她早就不覺得好笑了,她只是滿意於自己製造的效果。

所以程煦沒有再笑,他報了一個酒店名字,說你是住那?

「恩。」

「真是捨得花錢。」

顧小燈咬著筷子,朝他傻笑。

程煦那陣子剛失戀,老丁總撮合他們四個人一起吃飯。慢慢熟了以後,顧小燈還是話不多,吃的倒是多了很多。

程煦發現顧小燈很擅長在談話進入死胡同的時候出來救場,也會主動提供一些段子供大家開涮,按理說這是一個性格很好的女生,但程煦偏偏不覺得。他發現她每次說笑話的時候都有些許緊張,目光會迅速地掠過每個人的臉,觀察他們的反應,只有確認所有人都開懷大笑,她才會如釋重負地,奉上甜美無辜的笑容。

她根本就不是活潑或者好相處,她只是,像希望所有人都喜歡她的段子那樣喜歡她。

無論如何,程煦聽過她的很多段子——

「小時候住在奶奶家,家裡有口井,井上長年漂著一個臉盆。我有天蹲在井旁邊想,為什麼臉盆不會沉下去呢?如果我站在臉盆上,我是不是也不會沉下去?後來就真的試了,扒著井沿,哭了半小時才有人把我撈上來。」

「小時候,一到秋天,很喜歡踩著落葉走,覺得沙沙聲很好聽。有次走夜路,看到路上有個黑糊糊的,以為是落葉,就踩了上去,沒想到那東西軟綿綿的,還會動。我走過去了以後回頭看,借著路燈,總算看清楚了,一隻癩蛤蟆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我以前英文名叫crystal嘛,所以我每年生日都有朋友送我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天鵝做禮物,倒不是不喜歡,只是我每次都會想,如果我英文名叫diamond就更好了……」

轉折是從最後一個段子開始的。老丁和女朋友遲到了,只有他們倆對坐著點餐,為了活躍氣氛,顧小燈說了這個笑話,程煦沒有笑。他突然不想給出普通朋友該給的反應。

顧小燈看他遲遲不笑,只能自己訕訕一笑。

他們倆的手機同時振動,老丁的女朋友在群里說,老丁路上車被追尾,不能來了。程煦鎖上屏幕,抬頭朝顧小燈笑了笑,他說那我們倆吃吧,你不用像平時那樣一直講段子哄所有人開心,我們就好好吃頓飯。

那以後他們真的一起好好吃了很多頓飯。

吃大閘蟹的時候,程煦看到顧小燈乾脆地用牙齒咬開蟹鉗,然後輕輕鬆鬆地咬出蟹肉來。程煦忍不住讚歎說,你牙齒真好。

顧小燈大概從沒有想過,會有男生獨闢蹊徑到誇她牙口好,愣了幾秒後,她齜牙咧嘴地朝他一笑。

程煦湊近過去看她牙齒,他發現顧小燈的牙齒乍看整齊得跟麻將牌一樣,其實都帶有類似鋸齒的邊緣,程煦說,這是食肉動物的特徵。

顧小燈往後躲了躲,說這是因為缺鈣。

程煦那時候打從心裡覺得顧小燈很好玩。

他第一次在顧小燈家過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懶洋洋地說,老丁給我講過一個段子,說你要是發現女人穿的是成套內衣,你就要明白,你才是被睡的那一個。

顧小燈冷靜地喝了口水,說你想多了,為了方便我所有內衣褲都是黑色的,怎麼搭都像是一套。

程煦被懟得開心極了。

顧小燈對他來說是一個全新世界的人。她做珠寶設計,有自己的一個小品牌,因為不用坐班,每天都活得很鬆散,朋友圈裡長年的歲月靜好,不是喝茶就是打棒球。

程煦以為這就是一個生活無憂的富家女,憑興趣做些設計。沒有人不喜歡很「輕盈」的東西,程煦也一樣。

唯一的破綻只能是他們倆吃飯的時候,顧小燈的手機振動,屏幕上顯示來電是「媽媽」,顧小燈按掉了。

「接吧,我也不是外人。」

顧小燈搖頭,說我媽很嘮叨的,一會再說吧。

「沒事,要不我去上個洗手間,你給她回電話?」

「不用。一會再說。」

程煦也不太想真的起身去上衛生間,就沒再堅持。

那年春節前夕,程煦問顧小燈訂了哪天的機票回家,顧小燈脆生生地答,大年二八。

程煦點頭,說我二十九才走,我到時候送你去機場吧。

顧小燈報給他一個航班序號,他在登機前兩小時送她到機場門口。開出幾百米後,他突然發現顧小燈把耳機落在了他車上,他本能地往回開,正想給顧小燈打電話問她有沒有過安檢,就看到了站在機場門口的顧小燈。

他覺得奇怪,就停住沒動,也沒有打電話。

他看到顧小燈等來了一輛比亞迪,把行李箱也塞到了后座,然後往家裡的方向開走了。

程煦按捺了一個多小時,發微信給她:「你還在機場嗎?」

「在呀,飛機延誤了。不過我已經安檢完了,就這麼等著唄。」

程煦隨手打開飛常准,輸入她的航班號,飛機果然延誤了。可是他在機場門口一動不動一個多小時,再也沒見她回來過。

程煦第一次意識到,他的女友可能是一個撒謊高手。

春節期間,程煦照樣跟顧小燈聯繫。

他試探性地問過她,你在哪呢?

顧小燈答得有模有樣——跟媽媽在散步,一家人在吃飯,在陪外婆做針灸,走親戚好煩人……他幾乎都要信了。可是他問過顧小燈,什麼時候回北京,顧小燈答大年初七,還解釋說戀家,想多待幾天。

可是大年初六晚上,程煦回到北京,在顧小燈家樓下站了20分鐘,房間里的燈始終都是亮的。

程煦是個果斷的人,他撥通她的電話,只說了一句,顧小燈,我就在你家樓下。

顧小燈披頭散髮地下來見他,一見面就說對不起,說自己春節其實要趕個設計稿,回家怕被打擾,所以才躲在北京公寓里,可是又怕程煦不放心她一個人呆著,就索性騙他說回家了。

程煦沒那麼蠢。但他那時以為她是外面有人。

他嘆了口氣,說顧小燈你別蒙我了,說句真話行嗎?

可是顧小燈無論如何,都咬死自己是在北京趕設計稿,撒謊說回家是為了讓程煦安心。

程煦說,我無法接受一個不誠實的人,我們就分開吧。

這似乎是他們的第一次分手。

最後是顧小燈服的軟,她給他打電話,說能談談嗎?

程煦別彆扭扭地「嗯」了一聲。

「我……我沒有回家是因為,我其實沒什麼地方可以回去。我爸媽其實離婚了,我跟媽媽過,她情緒不太穩定,所以我其實挺不想回家的。」

「什麼意思?」程煦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他都有點說不清,他是更希望顧小燈說下去,還是寧願她承認說,她在跟他交往的過程中短暫地愛過別人。他隱約感覺到,顧小燈接下來要說的話,比劈腿更沉重。

「我媽媽,」她頓了幾秒,終於下決心說了出來:「她精神狀況不太好。遇到一點刺激會有自殘傾向。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外婆住我們家嗎,但其實不是我媽媽照顧外婆,而是外婆需要看護我媽媽。」

程煦覺得自己的聲音跟舉著手機的右手一樣發僵。

「……具體表現是?」

顧小燈沉默了。

後來程煦才知道,她所說的,「遇到一點刺激會有自殘傾向」的意思是,顧小燈高中的時候,本來說好要回家吃飯,因為臨時跟同學約了去吃烤肉,就打電話回家,說晚飯外邊吃。等她吃完烤肉回到家,發現媽媽癱在陽台上,外婆跟舅舅死死攥著她的手臂,他們說,她媽媽聽說她要不回家了,就一言不發翻上窗檯要跳樓。

相比之下,顧小燈月考考砸回家,她媽一看試卷,不斷把自己的頭往牆上撞。

以及因為顧小燈的爸爸沒有按時給贍養費,她媽跑到她爸爸的新家門口,說要弔死在樓道里,這些都不算事了。

顧小燈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沒有搞明白,她媽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如果是真的話,她為什麼總能選在有人的場合尋死覓活,一年找死一百次卻每一次都恰好被人救下——她知道這麼揣測自己的媽媽很不像話,可是她明明記得,在她父母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她媽最多有點中年婦女的神經質,並不是個瘋子。

她甚至懷疑她媽媽是故意裝瘋。瘋了,就不用再關心她的學業,不用再承擔起一個離異母親的責任。生活太苦了,顧小燈很多時候也想瘋一瘋的。

「我知道兒不嫌母醜的道理,可是我沒有辦法騙你說,我喜歡我的媽媽,我喜歡我的家庭。但程煦你就是太好的家庭里長大的太正常的小孩,我在你面前會有自卑感,你罵我無恥也好,我就是想瞞住自己這些糟糕的情況,我不想你用同情的眼光看我——就像現在這樣。」

程煦其實沒有用同情的眼光看她。他的心情遠比單純的「憐憫」要複雜。

人面對深淵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輕輕顫慄的,哪怕是愛人把他帶來了這裡。

程煦問她,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她不是什麼撒謊高手,只是她的生活並沒有他理解的那麼輕盈。

高中以前都生活在一個小城裡的顧小燈,超常發揮去了上海,學校有兩個校區,一個面積很大新校區在外環以外,一個漂亮到經常有劇組來拍戲的老校區,不偏不倚坐落在市中心。顧小燈就讀的那個學院,剛好是分配到老校區。

新校區雖然偏遠,但學校為了方便學生,建了六七個食堂,價廉物美,據說菜色不錯。而老校區只有一個食堂,菜很難吃不說,還因為經常有社會人員來蹭飯吃,所以得趁早去,去晚了就沒飯了。剛搬進宿舍的那天,顧小燈聽見上海本地的室友在跟家裡打電話,說媽你放心吧,學校旁邊特別多吃的,美羅城跟港匯都很近,餓不死我。

同樣跟顧小燈一樣來自偏遠地區的室友打開手機,搜了附近商場里幾個餐廳的人均價格,然後嘆了口氣,碰了碰顧小燈的手臂說,還不如去新校區呢,這兒連果汁都要一杯15元起賣。

顧小燈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從她的穿著打扮里認定她們是同類,所以才敢冒著「露窮酸相」的風險來尋求共鳴。但顧小燈沒有附和她,她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手臂挪開一寸,她想,她們現在雖然看起來一樣,但很快她們會不一樣的。

她不是她要在上海結交的朋友。

顧小燈其實不知道自己命到底好不好。

比如命運塞給了她一個瘋瘋癲癲的親媽,一個不聞不問的親爹,一個幾乎是最潦草的出身,可是也給了她聰明的腦子,與生俱來的設計才華,以及……偽裝的能力。

自從上了大學,心思不全放在學習上以後,顧小燈各方面的進步是飛躍式的。

比如她室友花三千塊錢買大牌衛衣仍然泯與眾人,而顧小燈能夠花一百塊錢,買一套襯衫和褲子。她身材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大一時候她還沒有確立自己完整的審美體系,就狡猾地用黑白灰三色來營造高級感。等到大三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嫻熟地運用撞色、拼色等原理了。她出去給設計公司幹活,人家一看她就說,到底是藝術生,穿衣服都格外好看。

顧小燈的大學四年就是一部逆襲史。

上海人通常都覺得,說一個外地人看起來「很像上海人」是一種誇獎,誰也說不清顧小燈是怎麼在四年里,運用有限的打工賺來的錢,把自己培養得一身「上海腔調」。

出身於一個連星巴克都沒有的小城市的顧小燈,在大四的時候,已經會翻著白眼嘲笑同班同學去星巴克都要定位發自拍。

天生的不幸會給不同的人造成不同的影響。有人會因此變得敏感、易怒,有人因此練就一副菩薩心腸,看誰都覺得同是天涯淪落人,而在顧小燈身上,不幸反噬成了無邊無際的慾望。

她那麼聰明。聽過一次就記住了Dolce&Gabbana的正確發音。畢業後做珠寶設計,混跡於一群真正的有錢人中間,她模仿她們的同時,也小心地觀察著他們,漸漸的她比閨秀更像一個閨秀。你知道真正的貴氣是什麼嗎,是一種倦怠感,是發現一切唾手可得之後提不起興緻的神情。

顧小燈把那副神情學到了九成九。她唯獨沒有學到的是精髓,比如,真正蜜罐里泡大的小公主,不會那麼在意別人到底喜不喜歡她。

但沒有辦法,自從媽媽瘋了以後,顧小燈一路是靠著賣乖長大的。「討人喜歡」成了她的一種生存本能。

程煦聽完這些,按理說他應該很驚訝的,卻偏偏沒有那麼驚訝。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心理——雖然他一直把她當成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但他心底,確實沒有把她想得那麼簡單的。程煦想起第一次聚餐時候就發現的,顧小燈看到全桌人都笑了才滿意地笑的神情,他不得不承認,那是她偽裝時候的破綻,卻也是他會喜歡她的原因。

程煦安撫地摸了摸顧小燈的腦袋,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你,但我會保護你的。然後問她,你要吃泡麵嗎,我給你煮一碗,我手藝還不錯。

顧小燈順從地點點頭。

程煦在往鍋里倒泡麵的時候其實一直在想,顧小燈這麼複雜的家庭,他真的,要把這個麻煩攬過來嗎?他很心疼她沒錯,但麻煩降臨在別人身上他會慷慨捐款,眼看要落在你身上的時候,他的本能,確實只是躲開。

他用筷子攪拌鍋里的泡麵,想無論如何要在顧小燈面前天衣無縫地演過去。雖然他看得出來,她放任他來煮泡麵是想給他一點獨處的整理思緒的時間,換而言之,他那句「我會保護你」的諾言,她不信。

(未完。但下一節真的會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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