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比他更悔恨青春的碌碌無為
公元975年,南唐後主李煜依依不捨地脫下身上的皇袍,讓宮女換上白衫,戴上紗帽,最後環視了一眼金碧輝煌的金陵皇宮,之後被百十來箇舊臣「簇擁」著,跟在金陵警備司令員的後面,走出城門,向宋朝大將曹彬、潘美出降請罪。懦弱無斷的李煜就這樣被押解至汴京,被「封」為「違命侯」,幽禁於住所,開啟最後一段生不如死、以淚洗面、卻又極度屈辱的囚徒生活。
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里記載了這麼一段故事:
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嘗因曲燕問:「聞卿在國中好作詩。」因使舉其得意者一聯。煜沉吟良久,誦其《詠扇》云:「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上曰:「滿懷之風卻有多少?」他日復燕煜,顧近臣曰:「好一個翰林學士。」
其實,李煜的這一聯詩對仗工整、構思巧妙,藝術上也是無可挑剔的,但是,馬上得天下的宋太祖顯然不是一個談詩論文的對象。「滿懷之風卻有多少?」這話怎麼聽怎麼像「文章能值幾個錢?」之類的一夜暴富的壕哥對知識分子的譏誚。而「好一個翰林學士」的言外之意則是:那廝不過是一個只會舞文弄墨的窮酸文人罷了!輕蔑、侮慢的神情,放在今天,都能想像得到是個什麼樣的「表情包」。
從一國之君到階下囚之間的反差實在太大,刺激實在太過「麻辣」了。作為一個曾經的文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亡國之君,只有靠文字來寄託自己的痛楚、悲涼的心情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虞美人》就是在李煜被賜府第七夕思念故國而作,並成為千年詞史上最著名的佳作。在中國,只要是粗通文墨者,恐怕沒有誰不知道它的。這是一首滲透了無限血淚、無窮悔恨的詞作,在一字一淚的傾訴中,我們彷彿可以看到詩人的生命在絕望中消逝的軌跡。也正是因為這一首過於率真的作品而讓李煜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李煜歸朝後,鬱鬱不樂,見於詞語。在賜第七夕,命故伎作樂,聲聞於外。太宗怒。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並坐之,遂被禍。
——陸遊《避暑漫抄》
大宋的第二任元首趙光義用一種叫「牽機葯」的劇毒殘忍地毒殺了一代「天才詞帝」李煜。而李煜以他的生命與藝術天賦「奏響」了《虞美人》最輝煌的樂章。 我們今天所有關於《虞美人》的種種感受與記憶,差不多都來自於李後主「春花秋月何時了」的追悔、悲憤與愴痛。
除了這首千古詞作《虞美人》之外,李煜後期囚徒生涯里大量作品都是用孤獨、悔恨和淚水寫成。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望江南》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見歡》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
一個因年青時整天沉浸於聲色犬馬、碌碌無為而失去國家、失去尊嚴、失去自由,最後不得不失去自己壯年生命的千古詞帝,也就只能從他的作品裡感知那種對青春流逝的無窮悔恨了。
三百年後,那個曾經滅亡南唐的趙宋王朝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那位曾經毒殺李後主的宋朝皇帝的後代子孫兒皇帝昺,被大臣陸秀夫背著投海而死——歷史就是在這樣的循環往複中顯示它的殘酷無情!南宋亡後,遺民劉辰翁步李後主詞原韻填寫了兩首《虞美人》,用以表達國破家亡的悲苦:
情知是夢無憑了,好夢依然少。
單于吹盡五更風,誰見梅花如淚不言中。
兒童問我今何在,煙雨樓台改。
江山畫出古今愁,人與落花何處水空流。
梅梢臘盡春歸了,畢竟春寒少。
亂山殘燭雪和風,猶勝陰山海上窖群中。
年光老去才情在,唯有華風改。
醉中幸自不曾愁,誰唱春花秋葉淚偷流。
同樣是傷悼亡國之作,我們可以清晰地判斷出它們的高下優劣。與後主詞相比,劉辰翁詞顯得粗率、生硬、局促,缺乏一種發自內心的深沉、悲愴。這當然有才情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對於李後主來說,亡國的感受是一種切膚之痛,國家的滅亡也等於他本人的滅亡,這樣的生命寂滅的體驗是其他人不可能擁有的。因此,劉辰翁們的吟唱終究有些「隔」,無法產生震撼人心的感染力......
每個人都有自己對生命的體驗,和對青春的感悟。而「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尼采這句話值得我們銘記在心。
年少壯志酬未了,華髮增多少?
幾度青雲雨兼風,奈何蝸角蠅頭虛無中。
韶華易逝風骨在,初心仍不改。
無花無酒無憂愁,曉窗伴讀《詞道》共清流。
——大龍《虞美人》
—END—
把人生活出詩詞的味道!
TAG:印象老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