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愛恨微薄,誰能許一場一世長樂?
趟過屍骸血泊
踏遍九域六國
《誰許長樂》
文/央容
【簡介】
趟過屍骸血泊,踏遍九域六國。
鮮血染就的前塵,
山河破碎的亂世,
親友相殘的悲歌。
血影花吞噬人心的幻影里,她用一雙清冷的眼,看盡世間人的貪濁慾念,看盡公子紅妝的盛世繁華,和一切背後殊途同歸的荒涼。
這愛恨微薄的命途,誰能許誰一場一世長樂的圓滿?
—*—
在一片刀劍相交的聲音里,他的嗓音清清淡淡的:「長樂,你死了,我的一生也就結束了,可我死了,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精彩內容
暮春四月。姜國阜都。
金色晨光鋪呈十里長街,直通天際。霍霍鎧甲、鐸鐸靴聲遙遙地從長街盡頭傳來,整齊劃一的聲響讓整個大地也隨之震顫。
幾十丈寬的街道上人頭攢動,密密麻麻的人群擠滿道路兩邊,執戟的士兵站成兩堵牆,這才勉強在中間留出一條不寬的通道。當那條通道盡頭出現模糊的黑點時,人群中也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一聲歡呼,接下來雷動之聲已經響徹雲霄。
我站在道旁的高閣上,在那歡呼聲中極目像遠方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雲向這邊移動。心隨著那歡呼一起跳動,像有什麼要從胸腔之中跳出來一般。
我一路算著時間,趕在姜國大軍班師回朝的日子趕到阜都,是為了在這裡和兩個人重逢——一個是孟湜,那個曾經許諾了我一生喜樂的男子;還有一個是我的二哥,我在這世間最後的血親。
說是重逢,不如說是重生。
於這世界來說,我們都已經是已死之人。
三年前的楚國,我親眼看著他們在我的面前死去,繁華歲月瞬間傾覆。
三年後的姜國,我要在這裡等著他們凱旋歸來,見證顛覆命運的奇蹟。
在我恍神間,面前的街道上爆發出一陣高呼,原來是那凱旋之師終於走到了近前,三位騎馬之人走在最前面,正從南邊遠遠行來。
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在那一色的黑色鎧甲中,辨認出最前面一排靠東邊的那人正是孟湜。那一瞬間,只覺得那些歡呼和喧鬧都安靜下來,只能看到那一個身影從長街的盡頭向我走來,那一張思念了三年的臉慢慢變得清晰。
目光近乎貪婪地追隨著他,不想放過這重逢時分的每個細節,然而欣喜激動的同時,心卻有那麼一絲絲的疼。
此刻的他身穿黑色甲胄,一手按在劍柄上,神情冷然如三九寒冰,目光深沉似瀚海深潭,我記憶里那個有著蓬勃朝氣和開朗笑容的少年,或許早已隨過往死去,化繭重生成了眼前的男子。
命運的刀斧,是否向來都是這般殘忍?
第一次見到孟湜,是在我十歲時進入楚宮的那日。
綿延的宮闕彷彿沒有盡頭,碧瓦如煙一直與天邊的朝霞相接,我站在玉階下,一抬頭就看到玉階盡頭的少年。他的目光凝於天際,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已有俯瞰蒼生的氣勢。
那天發生的事已經漸漸模糊,唯有那個遠遠的尚看不清眉目的身影格外清晰。記憶里的那一刻,漫天霞光也不及他臨風而立的風姿。
如今,在這七年之後的重逢之時,一切都和那日有著驚人的相似,我不過換了一個俯視的角度,依舊是遠遠地凝望他,凝望他較從前愈加光芒耀目的側影。
他從遠方走來,又向遠方走去,其間經過我所在的樓下時,似是有所覺,目光從人群中掃過像是在尋找什麼,卻終是沒有看到樓上的我,便又隨軍士向前行去了。
似乎這一生,在我們之間每一個命運的截點,上天總是為我預備了完美的看台,讓我可以站在一個清晰的角度,這樣遠遠地看著他。如果這是上天特別的眷顧,那這眷顧確實意味深長,只是此時的我尚不能體會。
待到孟湜和他身後十幾個騎馬的將領走出很遠,我的心漸漸沉落下去——我一直都沒有找到二哥的身影。
一路上便聽人說此次出征的年輕將領,除了孟湜便是二哥軍功最高,他怎麼可能不出現呢?他受傷了?或者……
想到這裡,驀地心下一寒。我閉上眼,深呼吸了好幾次,這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轉身下樓而去。
**—***—***
此時孟湜必然是要先進宮面聖然後才能回家,但只要找到了他們的住處,想必也可以知道二哥的消息,忙一邊向人打聽一邊尋找他們的住處。
今日城裡萬人空巷,滿街上都是擁擠的人群,我只好下馬靠步行,如此花費了半日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座位於城西的小院子,可是敲門之後,卻得知他們年前剛搬到城東去了。從城西到城東,又要重新再找一遍,但懊惱心焦也沒有辦法,只能牽了馬原路返回。
這樣折騰了一天,直到黃昏時分,我才終於找到他們的住處。
我不敢表明身份,只對門房的人說是故人。對方聽我說姓許,急忙引我至廳中,竟什麼也沒有說就飛快向內跑去。
不過片刻,就看到孟湜走了出來,一身玄色的衣,是暗夜一樣的色彩。他快步走來,卻又在門口停下,怔怔地看著我。他離我那麼近,近到觸手可及,近到我抬眼就可以看清那日思夜想的眉目。整整三年了,我終於可以這樣站在他的面前。
我說:「我來了。」
分開的日子困居於楚宮一隅,在那清冷寂寥的廢殿,我只能將思念的千言萬語都放在心裡。但真到了重逢時刻,卻原來是千端萬緒無從說起,於是終究只說出了這一句。
他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像是要確認一般,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了撫我的臉頰。
他指尖的溫暖,像是能夠直達心間一樣,剎那間就紅了眼眶。
下一刻,身體已經被他緊緊攬入了懷中。他的聲音里透著恐懼和悲傷:「從你們離開楚宮後,我就收不到顧涯傳來的任何消息,一個月以前楚宮宣布了你的死訊……我真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環住他的背,笑著道:「只許你假死讓我白傷心那麼久,就不許我也讓你傷心一回?」三年前我親眼見他和二哥墜入落霞山下,本以為已是此生訣別了。
他這才鬆開我,語氣也輕鬆起來:「還這麼伶牙利齒,倒是半點沒改。都幾個月了,你和顧涯究竟去了哪裡?」他滿臉期待地看著我,笑容顯得有一點誇張,就和以前他故意說開心的事來逗我笑時一樣。
我心中一痛,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去年冬天,他委託顧涯去楚國助我逃走,我成功脫逃,顧涯卻……
他見我一直沉默不語,臉上的表情終於一點點暗淡下去。良久他才問道:「他是不是已經去了?我早該料到了,只是不信……他的這份情誼,我終究再難報答。」
見他如此,我心上的痛不覺又重了三分,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語言。那些鮮血淋漓的事,我不敢在這重逢的時候回憶。
我想著岔開話題,又牽掛著二哥的事情,於是忙問道:「我來了這麼久,怎麼不見二哥?」問完,卻是忐忑不安,幾乎不敢去看他的臉。
「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他看著我,「你不會是以為……」
聽他這麼說,我懸起的心倒是稍微放下了一點,「早上,我沒看到二哥……」
「原來早上你真的在,我以為只是我的錯覺。」他笑著道,「軍隊還在城外,總要有人主事,我這就遣人去告訴他,讓他明日早點回來。」
我笑著對他點頭,心下的石頭這才終於落了地。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我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罷牽起我的手,帶我向後院走去。
手被他握在手心裡,他就走在我的身旁,而我的目光始終不曾從他的身影上移開,由他帶著穿過一個個門,一個個廊,一步步,像是穿過那些曾經淹沒我們生命的濃霧,帶我走向嶄新的人生。
我隨他停在後園的東側,眼前是一個極小巧的獨立院子,有兩面院牆是簇新的白色,像是新隔出來的。
剛穿過圓形的院門,我就已經怔在那裡挪不動腳步。
院中有個又高又長的花架,紫藤花開正盛,一串串花穗從枝頭垂下來,紫中帶藍,如煙如霧,宛若雲霞。
他依舊那樣握著我的手,輕聲問道:「是不是你曾經想要的樣子?」
我看著那滿院夢幻般的紫色,眼眶慢慢濕潤。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
當年讀到這句詩的時候,我曾對他感嘆,要是能有個屬於自己的院子,也要在院中種一架紫藤。那時身處深宮,心知一切都是笑談,卻沒想到他一直都記得,還在幾年以後真的送給了我滿架紫藤、一院香風。
在我怔忡間,他已經牽起我的手帶我向裡面走去了。夕陽的餘暉穿過密密實實的花穗,在花架下投出斑駁碎影,而我們十指交握,從花架下走過,像是穿過一片紫色的煙靄,穿過一個期待已久的美夢。
一直走到房門前他才鬆開我的手,笑著示意我開門。
我伸手推開朝南的屋門,只見一側是精緻秀雅的卧室,另一側布置得像個書房,高高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雖是江南風格的閨房,裡面卻布置得很像我當初的房間。
他說:「去年冬天趕著搬來了這裡,確實小了點,你先勉強住著,日後……」
「不,足夠了。我很喜歡。」我說。
簡單溫馨的院子,活在市井的尋常世界裡,曾是我求而不得的夢想。如今能夠實現,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他握住我的肩,輕聲道:「樂兒,此後還有我們的天長地久,過去的就都忘了吧。」
早上我在街上看到的那個冰冷如同劍鋒般的男子,似乎已經隨著西沉的日光一起消失了。此刻,他的唇邊有明亮溫暖的笑容,略微低沉的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我彷彿又看到了少年時代的他。
心裡的那些彷徨不安全都被驅散,我靠在他的肩頭低低地喚他:「湜哥哥……」
我剛說了半句,就被他截下:「孟湜已經死在了落霞山,這裡只有楚雲歸。」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情緒,只是在說一個事實,像是說與我,又像是說與他自己。
我驟然心驚,自己竟然這樣大意,這裡是姜國國都,過去的名字若是被人聽去,立刻便能招來殺身之禍。
「雲……歸。雲歸。」陌生的名字,讓我覺得自己的聲音都變得陌生了。
孟湜已經死了,現在的他是楚雲歸,倒過來就是「歸雲楚」,即是歸楚國雲城之意。他剛剛還說忘記過往,可是單這一個名字就已經暴露玄機。
那些被鮮血浸潤過的過往,無論被時間風乾多少年,依舊會泛著濃郁的血腥味的。
我們趟過親人友人的鮮血,才換來此刻狼狽的塵埃落定。遺忘,僅僅只是奢侈的願望。
就在我們無言相擁時,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下人的聲音,聽語氣甚是焦急。他放開我走到門外,回來時神色甚是凝重,囑咐我早點休息,又叫來婢女下人收拾屋子,然後便匆匆離開了。
看著那消失的背影,心裡只覺得一陣悵然若失。闊別三年,中間隔著無數重生死的重逢之日,我們還來不及多說幾句話,便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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