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哭泣的女人
搬入新居原本是件很快樂的事情,但我如何都沒有想到,噩夢卻從此開始。
就是那一天的深夜,忽然被一陣凄慘的抽泣聲驚醒,當時,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然而,當我坐起來仔細諦聽尋找之後,才發現哭聲是從樓上傳下來的。那哭聲彷彿被刻意地壓抑著,聲音時而細長,時而又突然放開了音量,並夾雜著女人忍受痛苦時的絕望。開始,我還以為過一會哭聲就會逐漸消失,即使那個女人被男人欺負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大不了也就散夥了。那也不必如此壓抑著自己,更不必驚憂到周圍鄰居們的休息。那一個晚上,我再也沒有睡著,而哭泣的聲音也一直持續到凌晨時分才漸漸地消失了。
好在第二天是周日,補充了一覺之後,被人折磨的感覺才慢慢地消退掉。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的深夜再次重複了前一天的情況。那個女人的哭泣聲起伏不定,時而高亢,時而沉默,但始終都沒有消失掉。後來我便起來把燈點亮,並仔細地觀察起了哭聲傳過來的位置。那個哭聲就在我的頭頂上,顯然樓上這戶人家的卧室也是這個房間,而床鋪也是擺放在這個位置上。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一天的情況都大同小異,所不同的只是那個哭聲或者早一點,也可能會晚一會,到了深夜哭聲則一定會響起,後來我便懷疑,難道樓上的住戶是在搞惡作劇嗎?否則她自己家的人怎麼會如此的無動於衷呢,另外也沒有聽到鄰里們的反映,難道周邊的人誰都沒有聽到如此凄慘的哭聲?
那是第幾天的深夜我已經記不清楚了。那個女人壓抑的哭聲,或者痛苦的絕望嚎叫,在黑暗的夜裡讓人毛骨悚然。即使如此,我也仍然要為捍為自己的睡眠而找上門去一探究竟了,否則我要被這深夜的哭泣聲折磨得快瘋掉了。
我很有理智地敲響了樓上住戶的房門,很快便有人過來給我開門。出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小夥子,他很有禮貌地沖著我點了一下頭,說阿姨,一定是影響到你的睡眠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到底是怎麼回事?兩口子過日子不可以欺負得女人整夜地哭泣。我隨口勸了他一句。
阿姨,你誤會了,其實我也不會欺負人。小夥子把門打開了說,哭泣的人是我妻子,她現在是癌症晚期,她白天還能多少睡上一會,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就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了。
聽說是家裡有病人,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但還是給他提了一個建議,說白天我還要去上班,夜裡如果睡不好覺,白天就沒法工作了。要不你就把病人住的那個房間做一下隔音處理,這樣就會多少起到一些隔音的作用。
小夥子顯得很無奈,便邀請我進去看一眼。也是因為當醫生的緣故,我便跟了進去,於是我便與那位患者在她的家裡相見了。
怎麼會是你呢?我顯得十分驚呀,說你這個病一定要到醫院去治療。
病人顯然還沒有認出我是誰。她憔悴的神情,勉強地抬起頭來瞧向了我,但她依然不知道我是誰。我趕緊坐在她的床頭,詢問她最近的情況。你現在的感覺怎麼樣了?實在不行的話,你還是回醫院去吧,花醫保卡里的錢可以給你報銷很一大部分。
病人仍然不知道我是誰,她艱難地搖了下頭,並用很輕微的聲音回復我,說我已經住不起醫院了,從生病到現在,我自己家的房子都已經買掉了,現在是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我的孩子還小,我老公已經為我借了很多的外債。我就是想不明白,我這個病怎麼一時半會的還死不了呢!
這位女患者的情況我多少還記得一些,因為她還很年輕,尤其是我是她的第一位主治醫師,自然也就記得她當初的模樣,一位很俊俏的小媳婦,然而她現在已經病入膏肓了。
出於女人對女人的同情,我給他老公提了一個建議,實在沒錢也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們介紹幾種低價藥品,病情不能再耽擱下去,她這種情況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
阿姨,我知道你是誰了。患者終於認出了我是誰,說我不想醫治下去了。我已經打聽過許多的人,我這個情況只是在等死,我不能再傷害自己的老公和孩子,他們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我只要能再忍受下去,自己就會走向生命的終點。
阿娟,你先聽阿姨把話說完。那位小夥子終於插上了話,說阿姨,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如果能少量地花一些錢,她的病情就還可以控制住?是這樣嗎?
我艱難地搖了一下頭。她畢竟是我的鄰居,而她家現在的情況已經歷歷在目,家裡確實已經再也拿不出多餘的錢了。是這樣,不管她這個病能不能控制住,總還是要進行一些必須要治療,即使是出於對她的安慰,讓她的生命多存在一天,那也要給她治療的。如果你們自己沒有錢了,這筆錢我替你們出,其實也花不了幾個錢。
說心裡話,多數癌症病人都已經失去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即使有少數病人能夠再繼續生存幾年,也一定會給病人的家人增加極大的經濟負擔,有很大一部分病人在去世後,他們會花掉家裡的所有存款,也難怪眼下的醫患關係會如此緊張,那是因為所有的大中型醫院,都將目光瞄向了病人的錢包,這已經與曾經的人道主義背道而馳了。
姑娘,你得想一想自己的孩子,她如果失去的母親會怎麼樣?我覺得自己這句話能夠切中她的牽掛。
阿姨,我不想治病了。病人的痛苦你不知道,我現在只求一死,別無選擇。女人的態度十分堅定,說阿姨,我曾經往醫院銷售過藥品,現在我才知道,那種掙虧心錢的辦法實在是太缺德了,所以我現在也是自作自受,誰讓我就掙了那種昧了良心的錢呢。
那個叫阿娟的女患者,她始終都不肯接受治療,所以她也給我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儘管後來我做了許多的努力,可她仍然堅持著自己的想法。她和我說過這樣的話,阿姨,不是我非得要去尋死,你可以替我想一下,如果我現在仍然還有求生的意願,我父母的這套房子一定會賣掉,那我也真的就變成了罪人。我不能為自己的父母盡孝,這已經讓他們非常難過了。如果我再因為自己的緣故,讓他們失去以後住的地方,即使我的病醫治好了,我也會永遠的不安。另外我老公和孩子還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太顧及著自己的感受,剝奪他們在這裡的居住權力。所以呀,阿姨,你不要再來勸說著我了。其實我已經為自己的打憂了鄰里們的生活很不安了。
接下來的半年,我經常會聽見樓上傳來壓抑的哭聲,有時是在深夜,有時是在白天,那個女人說不上在什麼時候就會大聲地哭泣、呻吟、咳嗽、嘔吐。我能夠想像得出來,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她會面臨一種什麼的情況,另外,從她發出的每一聲痛苦的嚎叫聲中,我也能夠推測出她眼下的情況。癌細胞在擴散,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她的肺、胃和她所有的肌體,在她年輕的身體裡面不斷地擴散、再擴散……在那些漫長的深夜裡,她該忍受多麼大的痛苦?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老公堅持要從這裡搬走,他甚至還說,即使換一個小一點的房子,我也不住在這裡了。我卻勸說著他留了下來,說再忍受一段時間吧,即使你只為我這個腫瘤醫院的醫生考慮一下,你也要陪同著我一起克服眼下的困難,大不了我們搬到廳里去住。其實我是想從切身處地的角度考慮一下患者的感受,醫生們能不能重新再豎立起救死扶傷的精神,能不能不再像強盜那樣隨心所欲地去搶他人的財富了。
終於有一個晚上,我再一次從睡夢中驚醒。樓上傳來那個年輕男子大聲的呼喊,老婆、老婆,你怎麼了?你醒一醒呀!老婆,快醒醒……
接下來便是一個年老女人和孩子的哭聲,樓上的腳步變得雜亂起來。我趕緊穿好衣服,然後便匆匆地趕了過去,來到她家門口時,房門已經打開,顯然是有人趕在了我的前面。這時屋子裡便有人大聲地說著,趕緊打120啊!電話呢?小強,你的電話呢?你電話怎麼會找不到呢?我剛才出來的太急,忘了帶電話了。
怎麼辦呀,得先給阿娟把衣服穿好,不能讓她穿著這身舊衣服上路呀。
我以最快的速度走了進去,然後便指使著阿娟的家人,你們都不要慌亂,穿衣服的事情先不著急,我看看她還有沒有脈搏了。
阿姨,你聽我說,阿娟有一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讓我們再搶救她了。還是先給她穿衣服吧。小夥子打斷了我的話,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病人家屬有這樣的要求,這也是他們被病痛折磨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的結果。
那你就趕緊先把阿娟的衣服拿來,我幫她穿。我們先給她擦洗一下身體,你再把她的化妝品拿來,我替她再化一下妝,即使要走了,那也要漂漂亮亮地上路。
阿姨,我得怎麼幫你呢?我現在心裡特別的亂,我兩隻胳膊都已經軟了,我根本就抱不起來她啊!小夥子顯然已經被眼前的情況驚呆了。我告訴他不要慌亂,有我在,一定能讓阿娟把衣服順利地穿上。
在給阿娟穿衣服時,我突然看到牆上掛著的那幅結婚照,顯然時間沒過去多久。這個叫小強的小夥子顯然還特別疼愛他的妻子,他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那樣滴落下來。我勸了他一句,說小強,你別把淚水滴落在阿娟的身上,聽說,那樣會讓他非常難過,既然已經留不住她,那就趕緊放手讓她脫離苦海。
最讓我忍受不住的是老人和孩子的哭聲,尤其在深夜裡,那哭聲顯得格外的刺耳。他們在嚎啕大哭。阿娟父親的哭聲刺傷著所有在場人的靈魂,阿娟啊!你怎麼這樣狠心啊!你還讓不讓爸爸活下去了!
阿娟臨終前的事情基本都是我來處理的,而這一切都做完時,陵園的救護車也就趕到了。
阿娟被她的家人送去了陵園,她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那一年,她才剛剛32歲,乳腺癌晚期。
夜色從此變得沉靜下來,它也悄悄地帶走了一個年輕女人的靈魂。在以後的那些日子,生活彷彿變得悄無聲息,變得沒有意思了。我仍然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驚醒,然後便會聽見一個女人壓抑的哭聲。她痛苦而絕望的嚎叫,在黑暗的夜裡讓人感覺到毛骨悚然,而我所能感受到的,始終都是那些病人。
作者
庭院深深
庭院深深,小女子一枚,鍾愛古典音樂,喜歡讀書、寫作,典型的文學愛好者。喜歡戶外運動。
責任編輯:蘆葦、東北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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