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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記憶與自殺

本故事主要人物均用化名。

很多人都說深圳是沒有秋天和春天的,只有夏天和冬天。我覺得也不盡然,儘管我家裡從來沒有為秋天準備的衣服,但偶爾從一些不動聲色的痕迹里,我還是能看到秋天的影子。

我每一個時令都會想,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做什麼,前年呢,大前年呢,一直問到二零零零年,也就是我開始有「回憶」的那一年。

並不是我自己有意把它挑做我回憶的起點,這是我的大腦自己運作的結果,人無法完全自主的一個方面,就是不能選擇自己記得什麼。從那一年起,我寫了很多東西,寫得很糟糕,卻還繼續寫。我開始感到,除了我的脊椎,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在支撐著我。

零零年我上初三,這一年被稱為千禧年,元旦前夜我跟阿水還有他的小夥伴們在大劇院倒數,倒數前一個小時我去公共電話亭給一個姑娘打了電話。我問,你現在在大劇院附近嗎?她說,我為什麼會在大劇院附近?我說,你不是說你今晚要出來倒數嗎?她說,啊,我忘了,外面太冷,我就沒有出去。

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我的大腦要把這一段選做我記憶的起點,但是它的後續效應我是能感受到的。沒多久,班裡調座位,這個姑娘被調到我最好的朋友旁邊,我看他們每天有說不完的話。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姑娘倒是很安靜,家裡有無數的藏書,我一本又一本地問她借,她居然沒有反感。我問她借的都是文學名著,因為楚琳(那個姑娘的名字)在年級里是數一數二的作文好手,我想做點事情追趕她。

我不記得到那年的秋天為止我已經看了多少本名著,但馬克·吐溫、果戈理、雨果、司湯達、托爾斯泰、艾米麗·勃朗特的書是看過的,我也不知道這些書能怎麼樣讓我追趕到她,但心裡隱約覺得,我和她越來越接近,接近到真的碰面了。

我坐車的站名叫留醫部,剛好在學校對面,我有時從橋洞下面過去,有時從馬路對面過去。我那天從橋洞下面過去,看見她站在立交橋橋頭的小巴站。我坐小巴當然也能回家,而且還更近,但是小巴用不了公交卡,我也並不是任何時候身上都有零錢。我站在離她五米左右的地方,裝作也在等小巴。那時翠園的冬令校服和現在不一樣,但穿在她身上卻十分好看,我記得她把袖口挽到肘下,插著手袋,不時晃動著她扎著馬尾的腦袋,看來回的車輛。

說她看不到我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只是間或緊張地瞟她一眼,她從沒轉過頭來看我。十一月傍晚的深圳,空氣中隱隱帶著點灰色,這種灰色沒有像冬天那樣改變整個氛圍,只是依附在涼冽的風裡,彌散到四處。我忘了在那等了幾分鐘還是十幾分鐘,我的勇氣最亢奮的一次升到了咽喉,差點就可以走上前去傾吐出來了。我們兩個是同班同學,這是個搭訕的最大理由,何況我們之前還說過好多次話。我知道毛磊那時在追她,但這個不能禁止她和其他男生說話吧。我給自己打氣,一次又一次,可她的車已經來了。

車停在我這邊。

正當我假裝不知道她往我這邊走,她經過我身邊,輕輕一擺手,露出一個笑容說,拜拜。

於是每天總有一兩次下課的間隙,我找各種借口去我朋友那裡,還想出各種話題刺激她的聽覺。她往往正要起身,被我的話題吸引,又坐了下來。她喜歡體操、羽毛球、古典音樂和旅行,反而文學並不是她關注的。她高中的語文老師說,她有潛質成為當代的張愛玲,不過一到大學,我就看出她不可能。她對寫作不是真的熱愛,純粹只是擅長,最重要的是,她太聰明。她可以成為任何一類的卓越女性,但絕對不可能是張愛玲。

幾個月後又調位,老師把我調到她的前面,同桌是張亮,前面是彭程,這是我初中最好的一段時光。張亮對我的文學理想不屑一顧,但是他發自內心覺得我唱歌好聽,沒事點完歌,還要拿起我看的那本《浮士德》,翻了幾頁就猙獰大笑:「你看聖經啊?」除了現在下課不用特意跑過來,我和楚琳沒有多說什麼話,直到一天美術課。

我們美術課從來都是混著坐的,那天我去的比較早,在課本上畫她的肖像。我繪畫的天分比其他方面要高,不過我不太會畫女性。她突然在我身邊坐下,看了一眼我畫的東西,完全認不出自己,只說了一句,你畫得挺好的。在這節課里,我不知道怎麼就和她說到毛磊,她拿書往桌子上一摔說,那人煩死了,整天借故要送我回家,有幾次我為了避開他,不得不打的回去。

我輕聲地說了一句,要是你怕他再煩你,我可以送你回家,反正我們也住得挺近的。

我當時說的也不是假話,按照我現在的腳力,那趟路十幾分鐘就走到了,但是我後來為了送她,不得不到她家後再換另一班車回去。她喜出望外地轉過臉來——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這樣的表情——把雙手按在書上,說,太好了,你人真好!

我們班的人比較早熟,但是兩個人被傳在一起不是從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候開始,而是從其中一個公開自己喜歡另一個開始,所以班裡早就認定她和毛磊是一對。從我第一次送她坐車,就有人在對毛磊擠眉弄眼,後來某個周六我們去蓮花山春遊,拍大合照的時候我站在她後面,俯身向下,從照片上看,好像我的下巴搭在她的頭頂上,與此同時,另外一張我和她在樹下聊天的照片也被曝光,全班拿到這些照片時都沸騰了。「挖牆腳」這種事以前可從來沒發生過,沒想到第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是我,我之前在班上什麼都不是,現在卻要被人喊「西門慶」了。我想開以後也覺得沒所謂,無論如何,被叫「武大郎」的還是可憐一點。

「武大郎」跟蹤了我們兩個星期,很快就找了一個新的女朋友,並主動與我握手言和。那時阿邱和小曼的緋聞也傳得滿天開花。有一天傍晚,深圳烏雲壓頂,我和楚琳,阿邱和小曼,毛磊和他女朋友,不約而同從橋洞走去坐車。我們三個男生的打扮完全一樣,捲起的褲腿,拎著一把足以覆蓋兩個人的大雨傘,只有毛磊的女朋友是挽著他的手臂的。我們三對人尷尬地相視一笑,繼續走自己的路。

她沒有讓我送她回家,而是和我去了書城。書城一樓是一家藝術書店,也有賣琴譜。我知道她是鋼琴八級,但是從來不敢和她談音樂。那天她挑了肖邦的一首曲子的琴譜,然後走到一架鋼琴邊,說,你還沒聽過我彈琴吧,你想聽嗎?我狠狠地點頭。她坐下,輕輕地撫摸琴鍵,我陶醉於她彈琴的神情和動作,她中間望著我笑了一次,我已經完全不記得她彈了什麼。

她家就在書城後面沒多遠,我們一邊走的時候,我一邊想起我和她走過的地方,我們有一天中午甩掉跟蹤的毛磊,繞到兒童公園去了。她在鞦韆下跟我說,希望這幾個月快點過去,考完中考我們就自由了。我聽到她這麼講有點失望,說,我不倒想時間過得那麼快。她問我為什麼?我不好意思說是因為她,只能說,我捨不得班上的朋友。她笑了,說,你會有新朋友的。

她陪我在她家小區門口等車,我們經常聊到忘乎所以,車過去了一班又一班。她跟我說她是個唯美主義者,我聽的時候以為唯美主義和浪漫主義是一回事,後來才發現這兩個差天共地。她說自己很容易貪新忘舊,又說自己寡情薄義,但是對於好玩的東西好看的人總是忍不住去接近。我完全沒有把她這些話放在心上,我的浪漫主義劇本正創作到高潮,劇情的結尾,應該是我在畢業晚會上為她唱一首《浪花一朵朵》,然後她靦腆地走上台來,親我的臉一下。最後畢業晚會我確實上去唱了《浪花一朵朵》,但是她壓根兒就沒來。

一個星期後,她叫我不要送她了,她在班上有一個特別要好的女同學,她們一起回去。我想總是膩歪著也不好,影響學習,於是沒有一句抗議。第二天我也沒有抗議,第三天也沒有抗議。第四天我開始沉不住氣了。我在我們上課傳的本子上寫了一大堆困惑、埋怨、質疑、哀嘆,她寥寥幾筆就打發了我。張亮把我的本子搶過去,在上面畫了一隻豎中指的手,扔給她。她倒是回得勤快,語氣帶著嬌嗔。

我在橋頭的車站等她,從五點半一直等到七點,我想她當晚應該是打的回去了。我給她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她媽媽。我問那位女同學怎麼回事,她急匆匆地避開我。我的著急、悲傷,甚至憤怒,全部被班上的人看在眼裡。他們看到我一次次把本子扔過去給她,又被扔了回來,看到我在下課時截住她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們看到她冷冷地繞開,卻被我拉住了手。有一些在同學錄里,還看到我悲痛的表露,覺得可笑異常。

有一天搞衛生,羅傑用他抹了黑板又抹窗戶的手拍拍我肩膀,說,放手吧,西門慶。

中考我考得不錯。暑假我剛從書店買了幾本川端康成的書回來,在家樓下看到她的信,信的大概意思是: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她有意為之,且她從沒喜歡過我。她當然不是來讓我原諒她,只是她知道不寫這麼一封信,我斷然不會死心。信一如既往地文采飛揚,我知道她留給我的,也就是和手上這些書有關的一些記念罷了。

很湊巧地,我大學還是和她在同一所學校。她和我的一個朋友在一起過,臨分手前,她還讓他幫忙做完了計算機課的作業。她後來的經歷依舊不同常人。她一直光彩奪目地、摧枯拉朽地走過人生的每一道風景,所到之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可我相信沒有多少人真正地恨她,她畢竟總是微笑,沒有露出過難看的面目。她長得好看,字好看,文章好看,琴聲悠揚,說話也委婉動聽,後來還拍得一手好照。我對苜蓿說過,這樣的姑娘,男人總要在她身上栽一次,躲不過。

在今年和苜蓿絕交的那段日子裡,我一度覺得自己非常失敗,我大學最好的兩個異性朋友,她和殷洛,最後都和我不相往來了。

殷洛是我的師妹和幹事,我大一加入學生會純粹是為了玩,大二因為本部門人事鬥爭,我莫名其妙做了副部。部門面試的那天,我拿著報名表一張一張看,有一張非常引起我注意。在特長那欄,那姑娘寫著:芭蕾舞、鋼琴、繪畫、跆拳道、籃球、瑜伽、學術。我拿給幾個元老看,說,這差一點就是十項全能了吧?後來我知道她英語口語流利,文筆也順暢,還會修電腦。我只是對她「學術」這一項頗有懷疑。

很快,有個背著畫板、穿著一身白的姑娘匆匆忙忙走進來,她說自己剛從藝術學院下課,所以工具都還帶著。我瞄了一眼,判斷應該就是她了。我沒有刁難,也沒有問和面試性質無關的問題,只是她答完以後,在場的人面面相覷說,這個肯定一致通過吧?

我當晚給她第一條信息就是恭喜她通過面試,並問她所謂的「學術」指哪些。她滔滔不絕地跟我講了她的人生規劃:本科讀藝術類,碩士讀個社會學,博士讀哲學,一步一步通達她心目中的高峰。我問她高峰的人物有誰?她說超驗主義的艾默生和存在主義的薩特。老實說,以我現在的品位,不是特別喜歡這兩個人,當時估計也差不多。不過如果我連這點都要挑剔,那我在大學裡別想找到人說話了。

當時我在看儒學,馮友蘭梁漱溟牟宗三,還有商務出的那套現代性文叢,看到鮑曼,非常需要一個可以對話的人。我用排隊打飯的空隙跟超玉說到馮友蘭用亞理士多德的「形式」、「質料」理論來解釋中國傳統的「太極」和「無極」概念,求知音若渴到這樣的地步。所以認識殷洛後,我每天都過得很亢奮,白天逃課看書,一到晚上九點她上線,我就和她講禪學,講後現代,她憑著那種藝術上的直覺,居然也能理解幾分,尤其是我講到「碎片化理論」,恨不得跑去西南宿舍和她握手稱快。

我是認識她起,才有了寫博客的習慣。那時最流行的是MSN SPACE,她的那個做得特別漂亮,相冊里有莫奈、盧梭、康定斯基和蒙克的畫,鏈接里有各種設計網站和美術館博物館的鏈接,還有每隔一個星期就會換的背景音樂,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她最開始放的那首,過亞彌乃的《好想變成貓》。後來她告訴我,那首歌原唱是Spitz,還給我傳了好幾張他們的專輯。在接下來的幾年,每次我們很久沒聯繫,她跟我打招呼的第一句話總是,你知道嗎?Spitz最近又出新歌了。因為Spitz,我又去看了整部《蜂蜜與四葉草》。這條因果鏈太長,就不一一列舉了。

我對學生會的工作經常應付了事,只有一次,院里砸錢給我弄法國文化周,於是從請教授、布置舞會和排演舞台劇,我都異常賣力。排演舞台劇的那天,只有我和殷洛兩個去了。我們根本不知道上面的人在用法語說什麼,於是她對我說起她小時候的事,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她那時又丑又胖,卻喜歡班上一個長得很帥氣的小男生,有一次她被幾個壞小孩欺負,那個男生從他們身邊經過,她露出求助的神情,那個男生一臉鄙夷地躲開了。所以在她變得漂亮以後,她對於男生的追求,總是非常不信任,她覺得所有男人都是沖著她的樣子來的。

我也不知道安慰她,我要說,並不是所有男生都這樣,好像也沒什麼底氣,至少我自己就真的是外協。我只能試探性地摸摸她的頭,結果她靠在我的胳膊上哭了起來,把我的袖子都哭濕了,不知道裡面有沒有鼻涕。排演散場後,我給她發了條簡訊說,以後有什麼難過的事可以告訴我,不要一個人憋著。她回了個笑臉,說,你是我上大學後的第一個朋友。我心裡想,這門檻也太高了。

在我們弄的那場法國文化的講座上,她坐在我旁邊,一直在和我聊德法哲學。兩個組織者,坐在第一排,當著被邀請者的面大談特談尼采和福柯,這個成何體統,我們已經不管了。因為大家過於投入,笑聲掌聲不時響起,完全沒有人注意到。講座結束,我給老師頒發禮品,要收拾場地的時候,她在我耳邊說,回去繼續講。這應該是我們最要好的時候。

在法國舞會前,她告訴我有一個同級的男生公開說要追她,要把她滴水不漏的生活打破。我問,那你喜歡他嗎?她說,怎麼可能,我和你說過,我不會接受這麼輕浮的男生的,他們都是看外表的。

舞會上那個男生也出現了,是另外一個部門的幹事,秀氣又魁梧。我站著看他和殷洛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忙布置和組織的工作去了。那晚兔子舞一過,全場響起節奏熱烈的音樂,殷洛在我面前跳了一段勁舞,看我驚訝的表情,她得意地說,你不知道芭蕾是萬舞之王嗎?可惜我在街舞課上學的幾下散手完全無法班門弄斧。過後有個姑娘對我說,雖然我看得出你是在亂跳,不過跳得還不錯啊。

兩天以後,我還沉浸在活動圓滿的喜悅中,她在網上對我說,她答應那個男生了,我只說了一句,這意味著我沒有機會了嗎?她著急地說,你在說什麼呀?我們之間是好朋友!我安慰了她幾句,不再多說什麼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每天只是晚上九點的時候下床上線,沒有留言,她的頭像也是灰色的。超玉說,當時叫你抓緊,給了你兩張電影票,讓你約她,你居然說她會嫌俗,你覺得她男朋友很高雅嗎?當然,這個情況沒有持續幾天。我手頭借了一大堆哲學書,這也是我答應過她要好好看,然後給她講的。第一本就是尼採的《快樂的科學》。

後面的那周,是那男生的部門搞的日本文化節,周三在科技樓有一個卡拉OK大賞,他們一定要我去。那時已經是十一月底了,不穿厚衣不行,我穿了一件毛衣,隨便纏上一條圍巾就跑過去。那男生在前檯布置氣球,我看到殷洛在倒數第三排坐著,就徑直走了過去。我在她旁邊坐下,殷洛沒有看我,她一直望著前台,但是開口說,你後來寫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有認真看的。

我說,嗯。

她說,你一定得好好寫下去。依然沒有看我。

我又說,嗯。

她男朋友終於看到我了。他放下手頭的工作,慢慢地走上來,在她的另一邊坐下,但是一句話也不說。

空氣凝固了幾分鐘,我覺得我再留在這裡只是徒然讓大家難堪,就隨便說了一句,走了。

從科技樓出來的時候,風在呼呼地吹,風聲像手風琴一樣,一直在我耳邊悲鳴。我特地從前門出,再繞遠路從它右側走回斜坡上。我腦子一片空白,身旁的景物好像都是幻想出來的,我幻想走過一片竹林,中間小徑十分曲折,沒有兩步路,從外面看和從後面看,我就被竹林淹沒了。竹林衰敗的綠色和整個夜空蒼茫的藍色交相輝映,還有月光下白色的斜坡,就像殷洛相冊里的印象派繪畫。我走到齋區門口,回頭看了一下,確實沒有竹林。

寒假過後,我覺得寫的東西好像不是自己寫的,那是一種對尼採的拙劣模仿。但是殷洛卻很喜歡,她把我的文章一字不漏地轉到她空間,在我的博客鏈接旁邊也寫著:這個人的突飛猛進,讓我感到無比振奮。我再也不主動找她,每次她和我說話,我都帶著一種讓人咬牙切齒的冰冷,而她在我面前越來越遷就,越來越討好,不知道是不是對我感到愧疚。這種關係一直維持到去年年初,我和她在網上聊到太祖,不歡而散,她把我的Q刪掉了。

其實平心而論,在後來的幾年裡,她對我遠遠好過我對她。她男友是個醋罈子,她為此和她所有男性朋友都絕交,只剩下我一個,她在她空間寫的關於我的介紹,讓她男友暴怒不已,最後她一氣之下把整個空間刪了。她去英國讀書後,每次回來都給我帶手信,一個藝術魔方,和一本彩色的藝術手冊。至於哲學,好像從來沒看過她碰過了。那時她也未必是真的對哲學有興趣,不知道為什麼和我聊了近兩個月。

大三暑假,她告訴我她和她那男生是怎麼在一起的。有一回他約她出去,說是工作上有點東西要轉交給她,在學生活動中心的樹下,她去了,被他從後面抱住,完全動彈不得。對於這個情節可以有很多種解釋,她自己說的是她骨子裡是個很傳統的姑娘,和男生發生這種親密接觸,只能從了,再說他也不討厭。我聽完這個故事,頗受啟發,覺得強吻也許會更有效一點。

大四的時候我給她寫了一篇小說,把她塑造成一個對巫術有著濃厚興趣的小姑娘,因為大二下星期我在空間弄小說接龍,她接的那一部分,確實神神叨叨。《黑白無常》是篇失敗的作品,而我一貫從作品的成敗來判斷我對一個姑娘的喜歡程度。我想,大概我當時也沒多喜歡她。於是她跟我絕交的時候,我一點也不難過。前一陣翻出電腦里Spitz的專輯,才想起我又來到一個秋天,八年前的那個秋天,也許是除了今年以外最美好的一個。

前陣我和苜蓿恢復聯繫時,她對我說,我感覺你總是往後看,而我習慣往前看,過去的事情對我真的就是過去了,我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其實往後看和往前看,並不是互相衝突的。我們總是往後看看,再往前看看,才能認清自己要走的路。過去的事情塑造了現在的我們,我們可以否定某一段過去,但是無法否定整個過去。過去的事情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我覺得這不是一種樂觀,這是一種比對前景不抱希望更大的悲觀,那意味著一個人完全否定了現在的自己,變成了哲學家所說的,「無所負載的自我」。否定了現在的自己,離自殺也不會遙遠了。

今年是加繆誕生的一百周年。加繆在《西緒福斯的神話》的開篇就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那本書我看了好幾遍,通俗點概括,就是羅曼·羅蘭所說的,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全部真相,依然熱愛生活。生活的全部真相是什麼?就是存在是毫無意義的。在這種虛無主義之上,為什麼人還有理由活下去?為了反抗命運的擺布,為了人的尊嚴。存在是毫無意義的,但是我們可以自己創造意義。我相信這個論證是不會讓分析哲學的倫理學家滿意的。因為我們可以追問,那為什麼就不能讓命運擺布呢?為什麼要捍衛人的尊嚴呢?要麼意義是有某種客觀基礎的,要麼「人為什麼活著」就不是一個可以追問的問題。

不過,我們可以認同一種加繆式的結論:每個人存在的意義,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要由自己來創造。加繆在書中並沒有對「如何做到」給出答案,他提到「數量倫理」,這個不難理解:既然質量是沒有意義的,那數量便成為存在的唯一體驗。在書的某一個章節里,他把堂璜塑造成一個踐行數量倫理的花花公子,當一個被他拋棄的女人對他說「至少我給了你愛情」時,他總是回答,不,只是多了一個而已。他也提到「反抗」,不是為什麼堂而皇之的事業而反抗,是為反抗而反抗,這跟後現代已經相當接近了。

對於加繆的問題,我可以這麼回答,我說不清我為什麼而活著,但我知道,當某一段回憶在我的腦海中浮現,甚或在我的夢裡出現,我回過神來,心中所感到的那種顫抖,就是我願意活下去的「原因」,或原因之一。在某個秋日的早上,我想起殷洛當年每日早起,吃兩片全麥方包,喝一瓶牛奶,然後到有風的樹下去早讀。我前天醒來,想起自己夢見楚琳住在我的隔壁,穿著一件紅黑色棉絨外套,反著戴一頂鴨舌帽,那個打扮就和她送給我的照片里一模一樣。她把門打開,不反對我進去坐。在我過往的那麼多年,每年的不同時令,都有一些事情讓我回想起幾年前的這個時候,我所做的事,我所遇到的人。這些事情未必是愉快的,相反,它們大部分並不圓滿。不知道為什麼,經過我的記憶機制整合,它們最後都變得如此溫暖動人。因為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過輕生的念頭。

如果有人問我,倘若有這麼一個人,他所做的任何事,全然不能給他帶來快樂,他在這世上經歷的所有事情,無法給他帶來一點溫暖和懷念,他對這個世界的一切充滿厭惡,那麼對於他來說,還有什麼能讓他活下去呢?這個問題

就好比問,一個人得了絕症,還有什麼能讓他活下去呢?答案是,完全沒有辦法,至少對於哲學家來說完全辦法。我相信一個人可以基於哲學的思考去死,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基里洛夫,但是我不相信一個人在精神病入膏肓的情況下能被哲學說服而放棄自殺。倫理治療,其實能做的非常有限。

我為我自己沒有得精神絕症,而感謝過去,和我的記憶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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