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集：命若螻蟻（三）
晚上宿營的時候，我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昨天的那個妹子，問了幾個人，都說沒有看見，這種事情很常見，有時候我們會被派出去遠征，或者專門去搬運一些東西，或者到什麼地方去幫忙，離開個幾天也不算什麼，當然，也有很多時候，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我失落地回到自己的隊伍里，雖然沒有幫忙生火做晚餐，不過大家都沒有在意，她們在我的碗里滿滿地加了一大勺子肉末，說是我總是這麼瘦可不行，一定要多長點肉，要壯實才能有力氣多幹活。
坐在溫暖的火堆旁，裹著毛毯，望著隱藏在雲層之中的月亮，碗里是散發著濃香的食物，這樣的享受我整整渴盼了一整天，可是奇怪的是，那塞滿嘴裡的、原本應當連舌頭都恨不得一起吞下去的美食，現在卻像乾柴一樣難以下咽。
那天夜裡，在寒冷的潮氣之中，在沉浮的雲團之中，在沉重和輕盈之中，我做了很多夢，我夢見天空放晴了，夢見對著剛剛從地平線下面跳出來的太陽，我發了很長時間的呆，讓陽光照在臉上，朦朧之中我想像著自己會如何靠近那個妹子，貪婪地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會如何擁抱她，互相交換著口齒之間香甜的汁液，我夢見跟她說關於成長的故事，甚至告訴她我的那些古怪的想法，也許我們還可以互相撫摸，從相同之中發現不同。
我不知道那些奇怪的想法是從哪裡來的，因為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我們都是相同的，都註定了絕對不會發生任何與性、交配、生育相關的事情，所以我居然會對那個妹子產生如此綺麗的幻想，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又或者，那其實的確是和性、交配、生育沒有關係的幻想。
醒來的時候，天果然放晴了。夢中的各種幻想，就像早晨的露水，隨著太陽的升高，很快就被晒乾了。
生活就是這麼折騰人，前幾天大家還在抱怨雨水使道路泥濘難行，但是真的不下雨了，炙熱的陽光卻又幾乎將我們烤焦，腳下的泥土如同火炭一樣，每一次落足都在考驗我們的勇氣。
不過幸運的是，這樣的考驗並沒有持續很久，中午的時候，前面傳過來消息，說已經找到了適合部落落腳的地點，我們將會在那裡重新建立家園，一想起很快就能在溫暖安全的巢穴一角里安睡，我們就非常開心。傳話的人一講完，整條隊伍一下子就發出整齊的嘆息聲，那聽起來就像一台機械，在減速然後停止運轉前噴出多餘蒸汽的聲音。
我們將要重建家園的地方就像是個奇蹟之地，一整片平整光滑到可以映照出影子的平原平躺在面前，寬廣到一眼望不到盡頭，遠處依稀飄來誘人的香味，而且是那種會讓人激動到用像被電流擊中一樣的聲音瘋狂尖叫的蜜糖的香味。我們還能好好地站在平原的邊緣，而不是蜂擁而上、朝著那個引人犯罪的香味之源奔跑，大概要歸功於我們血脈里強大的某種本能。
隨著跟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我們擁聚在俯瞰著平原的山丘上，沒有人說話，只能聽到沉重的喘息聲，如同無數經過長途跋涉，渾身散發著汗臭、飢餓到極點的野獸。
「嗶～嗶～」後面響起尖銳的哨子聲。
一支軍隊走了上來，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舉著旗幟，吹著哨子的軍官，上百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士兵以令人髮指的整齊的步伐跟隨著他前進。
士兵們在我們身後很快散開，排成兩道鬆散的隊伍，在我們之間隔離出一條寬闊的道路。
「敬～～～禮！」隊伍盡頭的另一個軍官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吼叫出來。
然後我們就見到一座巨輦。
幾十個人或者幾百個人——人數多得我數不過來——站在巨輦的兩邊，都光著膀子，身上流淌的汗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每一塊肌肉、每一條因為用力而鼓起的經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面容肅穆，每個人都像一個模子里鑄造出來一樣，都像一部精密的機械上的零件，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有節奏地同時吐氣或者呼喊號子。
如同樓台一樣的巨輦中央，坐著我們的女王，我們的母親。
她的身軀龐大肥碩到就像擱淺的鯨魚，鼓脹的肚子佔據了整個身軀的大部分，即使是在行軍的過程，仍然有無數半透明的卵從那個赤裸裸地暴露在我們面前的生命之門中，混合著透明的粘液滑出來。女王半閉著眼睛，看上去也像那擱淺的鯨魚，艱難地喘著氣，然而臉上卻帶著奇怪而複雜的表情，彷彿混合著狂喜、迷醉、幸福、痛苦、憤怒和憎恨。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就像為她塗抹上一層明亮而又神聖的油膏。
我們不約而同地在路邊跪了下來，向我們的女王，我們的母親，向這個將所有生命都奉獻出來的女人致敬。
巨輦緩慢艱難地經過我們身邊，我悄悄地抬頭朝她張望，希望能夠看得再仔細一點，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女王平常都隱藏在家園最深最難以到達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似乎看見她忽然睜開眼睛，轉過頭，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直穿透到我心靈深處。但是當我想要看得更仔細，想要看明白她的目光表達什麼意思的時候，她卻再次閉上眼睛，慢慢地將頭重新擺正。
我瞪大眼睛，分明地看到她的眼角，悄悄地滲出一滴純凈透明的液體，就像一顆晶瑩剔透的卵。
女王的巨輦和龐大的隊伍，朝著道路盡頭越走越遠，那裡有一個靜靜等待著她、等待著我們的洞穴。然而我有種預感，我這輩子大概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提前抵達的那些人，活兒幹得相當不錯，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能讓所有人都有可以安睡的地方，雖然地方不大，但是乾淨平整，分區合理，每個人的位置都清清楚楚的。
「這個地方可真不錯，」我放下行李，一邊張望著四周，一邊跟身邊的夥伴搭訕，她是新加入到我們這個小組裡來的，聽說原來的小組出去找食物的時候遇上麻煩，就剩下她一個人回來了，「我是333號，我這個號好記吧，三個三啊！我就住你邊上，看來以後我們是一夥了，以後我會關照你的，對了，你是幾號？」
她一直埋著頭整理行李，似乎不打算理睬我。
「我說，你今天看見女王了嗎？」我有點不太死心，繼續沒話找話。
「927號，」她悶聲悶氣地回答，聲音小得就像是從箱子里發出來的一樣。
「什麼？」
「927號，」她終於抬起頭來。
「哦，927號，」我蹲在她的行李旁邊，看著攤開的包裹裡面簡單的幾件物品，「這把匕首真漂亮，我以前有過一把跟它差不多的，是一個前輩留給我的，可惜上路的時候給弄丟了，我這個人就是丟三落四的，這種匕首特別好用，刀口鋒利，割肉扎野獸，一下一個準，握在手裡也很舒服，那個把柄聽說就是專門按照手的形狀設計的……」但是當我試圖伸手去拿的時候，她就一下重重地把我的手打開，接著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好吧，927號，是這個號對吧，927號？」我在她又看我一眼後，自覺地閉上嘴巴，放下杯子訕訕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躺了下來。
因為是新的洞穴，空氣中還沒有那種住得久了的老洞穴里的味道，我把那種味道叫熏肉味。在洞穴里流動的微風裡，還能聞到剛剛挖開的新鮮泥土的氣味，還有一點不太一樣的氣味，927身上的味道，就像早晨還沾著露珠的青草的味道。
我在鋪位上扭動身體，深深地吸了兩口，舒服得幾乎恨不得叫喚兩聲，如果這個時候再有點吃的和喝的，最好是那種甜甜的蜜糖水，我想，這世界上最大的享受莫過於此了吧？
927號已經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她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膝蓋上，側著頭，似乎在傾聽著什麼，或者是在張望著什麼，又或者是正在等待著什麼。
我忽然覺得她有點像昨天的那個妹子。
在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以後，我們就被打發出去找食物，不過除了我以外，幾乎所有人對這個命令都非常歡迎，雖然他們沒有說什麼，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完全可以從他們快速高效列隊的舉動看出來，只有我，在被隊長踢了兩腳以後，才睜開瞌睡的眼睛，慢吞吞地起身加入到隊伍中來。
「我們可以到上午看到的那個大平原上去，」我拍拍站在我前面的927號的肩膀，「還記得那個讓你口水流得止不住的香味嗎？記得嗎？我敢說，你肯定做夢都在惦記著那個地方，沒有人不惦記那個地方，當時讓我們轉身進洞的時候，那些人眼睛都紅了，差點把指揮官當成仇敵給宰了……」
「333號！」隊長朝我怒吼，「你有完沒完？不想吃晚飯就說一聲！」
「好吧，」我縮起脖子，「我再說一句可以嗎？」
「你試試！」
「好吧，好吧，」我在隊長的眼光中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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