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張宗子:一切藝術都是相通的,如曹雪芹與畢加索,魯迅與梵高

張宗子:一切藝術都是相通的,如曹雪芹與畢加索,魯迅與梵高

GIF/36K

文·張宗子

杜甫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詩前小序中講了一個故事:大書法家張旭善作草書,早年在鄴縣觀賞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從此「草書長進,豪盪感激」。他還回憶說,開元三年,自己年方六歲,也曾在郾城見過公孫大娘的劍舞,印象里「瀏漓頓挫,獨出冠時。」五十年後,困頓早衰的杜甫暫時棲身於四川,在夔府別駕元持的家裡,再見公孫大娘弟子李十二娘的表演,撫古思今,感慨萬分,寫下這首歌行體名作,其中形容李十二娘的劍舞: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四句,用以形容張旭的字,也恰如其分。

張旭草書《自言帖》:「及觀公孫大娘舞劍而得其神」

張旭看劍舞,書法大為長進,德國小說家、《布登勃洛克一家》和《魔山》的作者托馬斯·曼,則從瓦格納的音樂里得到小說結構的啟發。

克勞斯·施略特在為托馬斯·曼寫的傳記中說,托馬斯·曼自小醉心於瓦格納的音樂,終其一生,興趣不減,儘管其間如尼采一樣,對瓦格納的思想傾向有過反思。在中篇小說《特里斯坦》里,身在療養院的科勃揚特夫人,由於過分沉迷地彈起瓦格納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第二幕的愛情二重唱而引起致命的大咯血。

在構思多卷本的《約瑟和他的兄弟們》的過程中,托馬斯·曼「頭腦里總是縈繞著瓦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的富麗結構」。瓦格納提出「主導動機」的概念,用特定的旋律表示某一主題,無論是一個人物,一個物件——比如寶劍和萊茵河的黃金,還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施略特說,主導動機的運用「意在將發生的全部事件總括為一個音樂象徵的綜合形象。托馬斯·曼後期的作品,如《魔山》和《約瑟》,那些在重複出現的細節中發展升級的各種關係,大概就是從瓦格納的主導動機中提煉出來的。」

他說,不少批評家都注意到了托馬斯·曼敘事方式中的瓦格納特徵。他的中篇小說《死於威尼斯》以作曲家馬勒為原型,也顯示了他對音樂非同尋常的愛好。

所有藝術都是相通的,區別只在形式。推開形式之門,看到的同樣是心靈的風景。很多人被形式這道門嚇住了,尚未嘗試就覺得與自己格格不入。在文學藝術領域,沒有喜愛打不開的障礙。只有真正的喜愛,而非附庸風雅,才能投入,才會有耐心。那麼,一個人去理解另一個人,不管他是曹雪芹還是畢加索,是貝多芬還是庾信,是波德萊爾還是瓦格納,有什麼困難呢?馬勒為尼采和歌德的詩譜曲,馬拉美的《牧神午後》變成德彪西的管弦樂,拉斐爾前派畫莎士比亞,穆索爾斯基又把展覽會上的圖畫變成鋼琴曲,韓愈讚歎穎師的琴聲: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琴聲能造成他那麼強烈的情緒反應。

拉斐爾前派畫家約翰·埃弗里特·米萊斯成名作《奧菲麗婭》(1852)

因為相通,寫作從音樂和繪畫中獲得靈感,就像從風景和故事中獲得靈感一樣,自然而然。杜甫和蘇軾的題畫詩出名的又多又好,彷彿王績和李白詠酒、海涅和葉芝歌唱女人。大作家的豐富,很多時候體現在廣泛的包容上,從那裡我們得見一個時代特定階層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其中曹雪芹和普魯斯特肯定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兩位。他們的精神世界豐富廣大,不僅有藝術,還有歷史、哲學、宗教、甚至風俗和博物知識。

藝術之間的影響往往是不著痕迹的,若關涉到具體的對應,如測字算命一般,就顯得非常神奇,在這方面,我記得幾個有趣的故事。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在訪談時說,有一次他和朋友卡薩里斯夫婦一起,弄了一堆唱片,希望從音樂中尋找靈感。唱片一張張聽過,有的有用,有的沒用。他們把沒用的剔除,有用的留下:「我們發現不能給我們帶來靈感的全是德彪西的作品,能夠激發熱情的是勃拉姆斯。所以,我們就專聽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的作品很多,博爾赫斯沒說是哪些。他寫過一首題為《勃拉姆斯》的詩,開頭就說,「我只是一個不速之客,冒然闖入你留給後世的花園。」似乎聽過不少勃拉姆斯的曲子,我猜主要是管弦樂和鋼琴曲,也許還有聲樂作品,因為他說「激發熱情」,那麼,情感上比較克制的勃拉姆斯室內樂大概不合他的胃口。

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也有一篇以勃拉姆斯的作品為題,即《德語安魂曲》。

我是勃拉姆斯迷,也愛德彪西。博爾赫斯和他的朋友顯然不太欣賞法國人的舒緩、精緻和優雅。

同是拉美人,哥倫比亞小說家馬爾克斯對古典音樂的愛好比博爾赫斯更深,更專業。他習慣在創作長篇小說期間反覆聽音樂。在墨西哥寫他的曠世傑作《百年孤獨》時,手頭只有兩張唱片,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聽,以至把唱片都聽壞了。這兩張唱片,一張是披頭士的專輯,另一張,博爾赫斯聽了可能哭笑不得,正是他覺得「對喚起靈感沒用」的德彪西,德彪西夢一般恍惚的《牧神午後》前奏曲。

油畫《牧神午後》,匈牙利畫家Pál Szinyei Merse

馬爾克斯說:「大提琴是我的最愛,從維瓦爾第到勃拉姆斯;小提琴,從科萊利到勛伯格;古鋼琴和鋼琴,從巴赫到巴托克。」可見其涉獵的廣泛。

起初,他沒法邊寫作邊聽音樂,那會使他把心思專註在音樂而不是寫作上。後來不僅習慣了,還「學會了為寫作挑選合適的背景音樂」,比方說,小說「平緩的段落聽肖邦的夜曲,幸福的下午聽勃拉姆斯的六重奏。」

在自傳《活著為了講述》中,馬爾克斯說,這些年寫回憶錄,「我再創奇蹟,無論聽什麼類型的音樂都不會干擾寫作。」而寫作《家長的沒落》的經歷使他覺得,藉助音樂來促進創作還有潛力可挖。《家長的沒落》出版後,兩位年輕的音樂家登門拜訪,用「一堆圖表曲線和複雜的分析」,令人信服地論證,這部小說的結構與巴托克第三鋼琴協奏曲的結構完全一致。驚奇之下,馬爾克斯感嘆說:「寫作《家長》期間,最常聽的確實是巴托克奇妙的第三鋼琴協奏曲」,「它使我內心產生了一種十分特別、有點兒奇異的情緒,但我從未想到,它對我的影響竟然會滲入我的文字。」

讀到這裡,我合上書,找出巴托克的曲子,仔細聽了兩遍,試著去對應馬爾克斯的小說,尋找那種奇妙的感覺,結果卻什麼也沒感覺出來。井月痴猿,真是可愛又可笑。對音樂的感受,大概如陶淵明所說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如李白所說的,「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儘管千真萬確,卻是風過無痕,雲過無跡。

馬爾克斯當然沒有浮誇,他也用不著。此事為瑞典文學院得悉,當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頒獎儀式上的背景音樂,就特地選用了巴托克這首曲子

擔任過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的孫郁先生寫過一本《魯迅藏畫錄》,這本書我很喜歡,讀過不止一遍。其中的《印象派之影》一文,談到印象派繪畫對魯迅的影響。孫郁主要講了三點。

莫奈作品《查令十字橋》,1899年

第一,魯迅在印象派比較高超的作品裡,看到了衝破思想束縛的出路,「天地之色為之一變,人在極限之中找到精神的另一可能。」他特別提到了《野草》。

其次,在小說《補天》中,起筆時「對天地之色的描寫,有著色慾的美」:「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雲,星便在那後面忽明忽滅的眨眼。天邊的血紅的雲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女媧的形象讓人想起梵高筆下的女子,「耀眼的光有著性感的充實」:「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濃成一段純白。」

孫郁說,魯迅文字的用色非常大膽,形容詞與名詞的奇特搭配「讓我們目瞪口呆,卻獲得了意外的審美愉悅。」

文森特·梵高作品《塞納河上的橋》,1887年

第三,一些印象派畫家的氣質,有魯迅喜歡的元素,比如梵高的「憂鬱和不安於憂鬱的低回雄放」。他們在「絕境中還能創造出絢爛的美。」

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更多,從中可以看出,魯迅所受印象派畫家的影響,不止梵高和高更。下面這些全部摘自《野草》:

「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好的故事》)

「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彷彿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乾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秋夜》)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象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死火》)

熟悉印象派作品的人,很容易看出魯迅的文字和繪畫間的聯繫,第二段還是梵高,第一段很像莫奈,第三段則近似於表現主義畫家如蒙克了。

表現主義畫家蒙克作品《吶喊》,1893年

我自己作文,有過藉助圖片展開描寫的經驗,據此可以把細節寫得非常生動,因為圖片喚起了回憶,並由此生髮想像。圖片之外,身臨其境的經驗當然更重要。在具體的環境中,感受是多方面的,除了視覺印象,還有聲音、溫度、氣味、觸覺、情緒等因素,這些,就構成了一種氛圍,是圖片所不能替代的,而圖片提供了很好的回憶和想像的基礎。

中國古典文論認為,寫文章,文氣要飽滿,前後貫通,如江河直下。我一直覺得音樂對寫作幫助很大,潛移默化,使得文章流暢,有精神。當然這是在理想的情況下。具體的例子也有,自然不能和馬爾克斯的經驗相比,因為我寫的是隨筆,不像長篇小說,具有殿堂式的宏偉結構。寫《一池疏影落寒花》的序的時候,純粹為了好玩,寫的時候,突發奇想:第一段從古詩詞的角度談寫作,第二段從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談寫作,那麼第三段為何不再回到古詩詞,形成簡單的奏鳴曲的結構呢?

結果就這麼寫了,效果似乎也不壞。無論如何,總是我對音樂之敬意和愛意的一次有意識的表達。

註:本文原標題《馬爾克斯的小說和巴托克的鋼琴曲》

[元]王冕《梅花圖》,北京故宮博物館藏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東方歷史評論 的精彩文章:

西羅馬帝國的遺產落於誰家?
蔣介石日記里的「平型關幸獲大勝」
唐啟華:我們對歷史的解釋愈豐富,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就愈多元
緊身胸衣:女性曲線雕刻史
被績效考核幹掉的王朝

TAG:東方歷史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