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新導演,想拍出「青春裡面幽暗的部分、失落的部分,有毀滅性的一些東西」
10 月 5 日,導演韓天的第一部電影《那一場呼嘯而過的青春》就要上映。
在這部電影之前,《那一場呼嘯而過的青春》已經有過一部導演和陣容都不同,但片名相同的網劇版本——網劇 6 月已經播出,點擊率和口碑都反響平平。兩部都改編自一本名氣不大的同名小說,作者吳小霧,最早在網上連載,2009 年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成書。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網劇和電影背後的出品公司,都是買下小說的樂視影業。這幾年,樂視一直在用這種方式,來處理他們所擁有的改編版權。CEO 張昭在發布片單的時候,會從營銷角度出發,把每一個版權計劃都叫做「IP」。
電影《那一場呼嘯而過的青春》成為了和小說、網劇都截然不同的一部獨立作品。
故事講述了一個普遍的成長主題:變遷的 90 年代末,自成一片的小城,大人們各謀生路,幾個少年人以為青春期將永遠漫長,但它總有完結的一天。
電影里有三個主角:愛打架的女孩楊北冰、沉默的男生於一、來自南方的轉學生紫薇。三個演員分別是:《驢得水》里演校長女兒的卜冠今、《陪安東尼度過漫長歲月》的男主角劉暢、近年來因為《少年巴比倫》《天註定》等頗受關注的李夢。
在 2017 年的國產院線片中,這是一部值得一看的青春電影。儘管電影整體劇情編排有缺陷,尤其是後半段的進展太過急迫,而落入了俗套;但時代氛圍下生動的人物,是這部電影最大的閃光點。
韓天從 2016 年開始,成為樂視影業「新導演計劃」的簽約新人。
2010 年代以來,幾乎每個有資本的影視公司一邊和那些成名導演談攏合作(樂視的名單有:張藝謀、李仁港、徐克等等),另一邊也都在挖掘能夠為己所用的新鮮人才。韓天和樂視影業的製作總監劉軍熟悉,在後者的引薦下,他和 CEO 張昭談了一次。結果是張昭為他成立了「韓天工作室」——願意把手頭上的計劃,交給他來拍,「試一試」。
韓天去年的第一個「任務」,是網劇《28 歲未成年》的編劇和導演,也就是張藝謀女兒張末執導同名電影的網劇版。按照樂視的規劃,網劇和電影分頭製作,同時都在 2016 年底播出——為了達到最好的關注效應。相對來說,網劇版獲得了一些觀眾的肯定。一則豆瓣評論說:「較之於電影版要好看很多。至少蔣夢婕演起 17 歲的時候是靈動跳躍的,有那股子味道在。」
接下來,韓天就接到了《那一場呼嘯而過的青春》的小說。這部電影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籌備,今年年中拍攝完成,原定於 8 月暑期檔上映,後來宣布挪到了國慶。樂視給它的成本預算是中等規模,僅算製作費有 5000 多萬。
儘管韓天沒有權利決定改編哪些版權,不過,當韓天開始拍「自己的」電影,他在一些同等重要,甚至某種程度上更加實質的問題上——例如怎麼改,怎麼拍,誰來演——是自己做決定。
2016 年 10 月,韓天和編劇夥伴一起,到東北轉了一圈,「我想看看在那個地兒能不能有點什麼新的感受,再決定我們是不是要開始這個電影。」他看了原著小說,覺得初中生打打鬧鬧的故事,格局太小,「不是很有意思」。但他想,書里寫的是東北校園,他一個北京人,或許可以去那裡看看。
他一路走了黑龍江的哈爾濱,遼寧的瀋陽、本溪、撫順……通過朋友,找到一些大多是 70 後的「社會人」出來,喝酒、聊天,聽他們過去的真實經歷。就這樣,他感覺找到了一些創作方向。
回來之後,他們花了兩個月時間寫劇本。背景被設定於 1996 年的東北,舊體制解體的時刻。他聽到很多人跟他講述關於工業時代的記憶,大量國營老工廠的倒閉帶來下崗潮,他覺得這恰好適合做青春片的衝突性基調。
「一個冷的底色,東北的冰天雪地,以及凋零的重工業時代背景,特別能映襯出青春裡面那種熱和血。」
電影的 5000 多萬製作費,最貴的就是重塑舊時代那些場景:技校、工廠、夜總會、賭場…… 對於《那一場呼嘯而過的青春》想要傳遞的「審美體系」,他不想要「美的、甜的、光鮮的」,他想要「土壤一樣生長出來的東西,讓每個人都變得很鮮活」。
「大家都說青春片已經拍爛了,在我心裏面,確實某一類青春片拍爛了。有一個特別無聊的審美體系,它遮蔽掉了一部分東西,遮蔽掉了青春裡面幽暗的部分、失落的部分,有毀滅性的一些東西。」
韓天讓電影里的人物,楊北冰、於一、紫薇,都擁有真誠而勇烈的品格。他說他欣賞這種義無反顧去反抗既定規則的精神。
在虛構人物的過程中,他調動起自己的感知:「我在一個別人的故事裡面,找到了它跟我的關係。我覺得電影,不管是什麼樣的電影,一個寫實的電影也好,一個科幻電影也好,它其實都是一個夢,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其實就是在挖掘你潛意識裡面的東西。」
韓天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韓天很焦慮。「有一些戲我至今回憶起來,我覺得是很失敗的。」他說。
韓天是科班出生,先後念了中國傳媒大學和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系本科、研究生,2010 年畢業。他不是一個很有自信的學生,對視聽的悟性開竅遲緩,直到畢業那年,拍了一部關於兩代人故事的畢業短片,入圍了日本橫濱等國際電影節。
2010 年的電影市場正在起步,但「做指揮的人」能得到的機會永遠不算多。韓天只拍了一部電影頻道的數字電影,便無戲可做,轉而去了門檻更低的電視劇領域,編劇了一些都市劇集。其中成績最好的是 2013 年陳思誠、小宋佳主演的電視劇《小兒難養》,在湖南衛視播出,是同期的收視率冠軍。
韓天明確指出自己認為「失敗」的,是 2015 年他署名聯合導演的搜狐網劇《匆匆那年 2:好久不見》。2014 年底張一白的《匆匆那年》電影拿到了 5.8 億票房,是那股青春片類型潮流中最賺錢的之一。《匆匆那年》網劇的第一季獲得了流量和口碑的成功。
《匆匆那年 2:好久不見》是隨後的衍生第二季。那是韓天最痛苦的拍攝經歷之一。原因很明了,他和片方對彼此不滿意,「審美的體系跟要求,是完全衝突的」。搜狐想要的就是偶像劇,但韓天感興趣的就是真實感。結果是他拍了十天,決定放棄。
「資本的潮流太猛烈了,它有的時候會讓你變得很搖擺。那時候你自己也發現有一個巨大的懷疑: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是不是不適合干這個行業?我覺得有一段時間我自己內心很焦躁,特別茫然。每天過的那種生活,包括你身邊的圈子也不是你喜歡的的時候,你會跟一些不是一種審美標準的人在工作,就開始覺得往要往外撤一步了。」
實際上,在國慶清一色的明星大片面前,《那一場呼嘯而過的青春》的號召力顯得微弱。在貓眼電影上,它只得到 2 萬多「想看」的投票。《縫紉機樂隊》《空天獵》都得到 3 萬以上,開心麻花的新片《羞羞的鐵拳》有多達 24 萬多「想看」。
韓天還聊了更多關於《那一場呼嘯而過的青春》,和他自己的經歷
H=韓天
Q:電影里好看的一點,是有強烈的年代感和地域氛圍。你怎麼想好 1996 年東北這樣的背景?
H:90 年代末那種重工業時代的突然結束,是一種特別爆裂的結束。大量的工人下崗,昨天還在工廠上班,明天就沒有工作了。工廠突然的這種倒閉和那種青春裡面的戛然而止,我覺得是特別匹配的。
Q:除了東北,還有一個突出強調的地點是香港。香港代表了什麼?但為什麼這麼強調地域?
H:香港其實在 97 年回歸之前,是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好像那些年輕人心裡邊的一個夢,他們可能聽到香港的流行音樂、香港電影,96 年的時候,他們對香港充滿了憧憬。你看我們那個迪廳也叫「小香港」。
故事結束是在十年後的香港特別行政區,那個時候已經叫香港特別行政區。現在你看看香港的樣子,你看它在回歸這麼多年的指向,後來的那種社會的撕裂。它從以前這麼驕傲的一個地方,然後變的有自己的問題。我覺得那種舊時代的流轉和地域的流轉,時代的命運和地域的命運,跟這些少年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但是那些東西也只是底色,它也只是底色,我們還是要講一個青春的故事。
Q:電影的結尾是不是太過形式主義了,最後年輕人都離開了家鄉,而且得到了一個帶著悲觀的結局?
H:從大一點來說,東北其實現在本來就是一個人口流出量特別大的地方。我們這次去看景的時候,特別明顯的一個跡象是什麼呢?就是有一些學校荒廢了,以前在廠區里很好的中學,現在就關了。沒有人了,孩子不在這兒了,年輕人不在這兒了。在那個歷史環境裡面,這些人的離開,我覺得也是一個特別好的呼應。
它肯定不是一個悲觀的結尾。每個人都好像成為了你曾經想成為的那個人,但是你在那個生活裡面,又變得有點失落。這是成人世界裡面的一個特別明顯的狀態。
Q:國產青春片幾年前很火過一陣,比如電影《匆匆那年》,大家覺得很假,一定會安排一些「狗血」的元素。現在這兩年又變得反過來了,青春片宣傳時候一定要說,我們這部是很陽光、很積極的。
H:就是有一些怪圈嘛。你用一個假的,去拒絕另外一個假的。
邏輯是個假邏輯,那它肯定會顯得很假。那對我來說,我不站隊,我不是說我特殘酷,我也不是說我特純凈,就是我只是在遵循一個生活的青春的邏輯。我也有特純的一面,也有很慘很暴力的一面,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在生活的邏輯裡面,以及它是會發生的。
Q:這部電影里有很多很結實、很真實的暴力場面,包括對於賭場那些「黑道」人物的描寫。這部分是怎麼考慮的?
H:我們採訪了這麼多人,青春裡面沒打過架的鳳毛麟角,你怎麼著都得干過仗。我覺得對暴力文化的崇拜,是東北文化跟社會的一個基因。最早闖關東奔到東北的人,本身就是膽大的人。
包括雷管這條線索,那時候的大哥是什麼樣的。那時候其實大哥們的買賣就是這些,「藍道」就是開地下賭場、放高利貸,「黃道」就是夜總會、歌舞廳,可能吸毒啊這種東西。
再後來,大哥們就去搞拆遷,就去涉足房地產,就是強拆什麼的。然後大哥們去做生意。其實大哥積累財富的方式也就是這些。
我們在本溪採訪了一個也算不上太大的大哥,他以前幹嘛呢,本溪有本鋼,鋼廠往外運鋼什麼的,他們因為征地頭要搶運輸生意啊,真的是拿著土槍土炮兩邊對著轟。他說就是打,沒有別的,因為那個時候掙錢的方式也特別原始,沒什麼技術含量。你比如說礦也是一樣的,這礦是誰的誰就掙錢,誰把煤挖出來誰就掙錢。這條路誰運,誰的車從那跑誰就掙錢。
不像現在互聯網不是誰都可以弄的,那時候沒有什麼技術含量,那怎麼辦呢,你只能爭強鬥狠,所以有那種所謂社會人對於暴力的崇拜,誰的拳頭硬就是誰的。
但是那個大哥,現在跟我們坐在一個飯桌上吃飯的時候,他的那種溫和,那種對別人的體貼,給你夾菜,生怕你沒有受到照顧,然後說唉呀晚上實在不能陪你們喝酒了,我孩子這兩天發燒了,我得回家。他突然就回到了特別秩序的一個生活裡面,你聽他以前的事情那麼轟轟烈烈,然後今天是變成一個這麼溫和,好像誰都可以欺負他的這麼一個人。非常有意思,時間的這種跨度給人帶來的變化。
Q:黃覺演了一個大哥雷管,從工廠體系里出來,變成了一個社會上的「壞人」。
H:雷管還是一個挺典型的一個人物,那個年代就是一個舊的規則坍塌了,工廠都坍塌了。忽然間計劃經濟時代的生活方式坍塌了,那新的規則又沒有建立起來,那你怎麼辦?
雷管這種以前就不是那種所謂「正」的工人,他可能就會尋找一點自己的生存法則。他就離開主流的體系,去尋找自己的生活生存之道。雷管又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他跟別人也都說我賤命一條,沒什麼可怕的,對吧。
Q:有哪些你佩服的導演,佩服的電影?
H:我特別喜歡美國導演薩姆·門德斯《革命之路》,我覺得偉大的作品,牛逼的作品,不是非得在一個特別聳人聽聞的故事裡面,找到那種偉大的東西,而是在一個特別生活的東西裡面,找到它偉大的部分。
原著小說作者是美國作家理查德·耶茨,他寫《革命之路》《復活節遊行》《十一種孤獨》,就是在一個特別日常的情境裡面,去挖掘那個人內部的力量。
我們只是先看到一對已經中年危機,覺得生活沒有什麼希望,每天在小鎮裡面過得特別無聊,有一天想到,我們為什麼要這麼過日子,我們要去巴黎,他們就出發了。
它其實講的是美國 50 年代的時候,可能 60 年代那些嬉皮運動各種運動還沒有開始呢,未來才要進入一個很革命的時代。但是在 50 年代的時候,好像生活很平靜,大家都過得特別安逸的日子,你發現真正的革命不是來自於外部,並不是來自於你跟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對抗,你去到街頭抗議。
真正的革命來自於內部,是最慘烈的。最難以繼續的,就是你對你自己生活的革命。當你發現生活有問題的時候,你能不能真正的去革命?
《革命之路》
Q:你怎麼看電影市場,能夠給你帶來的機會?
H:資本進入最大的好處,是把這個市場擴大了,機會變得多了,但是呢,當然也有同樣的問題,資本驅動它是很盲目的,因為並不是專業的人在領導這些資本,所以你會發現有很多的趨同性。
大家呼一下就古裝玄幻,呼一下就是科幻,我聽說明年一堆人在拍科幻電影。這種茫然的驅動性,是資本帶來的問題,它就推動了一個市場的審美標準在趨同化、在同一化。我覺得這個東西很可怕。
Q:你現在拍出了第一部電影,你覺得在這個行業裡面繼續,最重要的是什麼?
H:我覺得是一個比較現實的問題,就是知道哪些重要,哪些沒有那麼重要。拍戲就是這樣的,包括拍的時候也是一樣,你不要糾結,抓住這個戲就成了,剩下的有些部分你總會遇到一些問題,不要被那些東西困擾。我覺得生活裡面也是一樣的。
Q:對你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
H:自由是最重要的。對,掙錢是要有的,但其實那個不是最終目的,還是為了獲得更大自由,可以滿足你生活裡面的要求。創作的自由,時間的自由,選擇的自由。
你為自由會要付出一些,一定會付出一些東西,但是你要分得清。
圖片來自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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