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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文 | 陳留(作家、學者)

2016年春,我客居北京四十餘天,期間參與了一個書法公益項目的策劃,對於中國書法的舉揚與沒落做過一番系統的鑽研。這幾篇文章,便是寫於那時候。就書法審美而言,我的骨子裡是守持傳統的,絲毫不能接受所謂的「現代書法」,更不能接受一竅不通的「江湖書法」。我認為,要學好書法,必須從傳統入手,學好傳統,是寫一手好字的必經之路。從本期開始,我將藉助「九德最好」這一公眾平台,陸續推出這幾篇文章,聊聊中國書法與文化,歡迎大家指正批評。

中國書法史中記載了很多關於書法教育的史實,如顏惟貞「幼與兄同依舅氏殷仲容,蒙教筆法」;衛瓘「采張芝取父書參之」;王羲之「五六歲學父書」;歐陽通「少孤,母徐教以父書」;虞世南的外甥陸柬之「少學舅氏書,多作行字,臨寫逼真」;陸彥遠「傳父書,書法以傳張旭」;米友仁「其文詞書畫深得家法」;趙孟頫之子趙雍「真行草得乃父家法」。從這些文獻中,不難看到一個共象:家學對一個人成為書法家影響巨大。

順著這個邏輯再去探究,就會發現更為有趣的事情:歷代書法家中有很多人都是世代傳承,比如東漢的蔡邕、蔡琰父女;曹魏的衛覬、衛瓘、衛恆祖孫三代;東晉到南朝的琅琊王氏:王導、王洽、王羲之、王獻之、王僧虔、王磁、王志、智永等;唐代的歐陽詢、歐陽通父子,陸柬之、陸彥遠父子,顏惟貞、顏真卿父子;宋代的蘇洵、蘇軾、蘇轍父子,米芾、米友仁父子;元代的趙孟堅、趙孟頫、趙雍兄弟父子;明代的文徵明、文彭父子,對於書法的繼承,他們或是父女兄弟關係,或是父子祖孫數代傳承。為什麼會形成如此獨特的文化景觀?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書法教育在家庭內部的延續和承傳。

再以晚清名臣曾國藩為例,他似乎將書法擺到了更為特殊的位置。他在給兒子曾紀澤的信中寫道:「人生唯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於作字一道,亦常苦思力索,終無所成。近日朝朝摹寫,久不間斷,遂覺月異而歲不同,可見年無分老少,事無分難易,但行之有恆,自如種樹蓄養,日見其大而不覺耳。」由此,曾國藩甚至不厭其煩地談論了書法學習中執筆的方法、攻習書體要專精、師法取徑等問題,如「爾所臨隸書《孔廟碑》,筆太拘束,不甚松活,想系執筆太近毫之故,以後須執於管頂。余以執筆太低,終身吃虧,故教爾趁早改之。《無教碑》墨氣甚好,可喜可喜。郭二姻叔嫌左肩太俯,右肩太聳,吳子序年伯欲帶歸示其子弟」、「爾前寄所臨《書譜》一卷,余比送徐柳臣先生處,請其批評」、「爾前用油紙摹字,若常常為之,間架必大進」等,都顯示出他對後輩書法教育的高度重視。

曾國藩行楷七言聯

古人為何在家庭教育中如此看重書法?因為「寫字是日常生活和學習中的一個重要而又基本的行為,須臾不可離」,古人很早就意識到,「書法有重要的人格塑造和社會教化等功能,故而長輩對晚輩的書法教育非常關注。在古代,書法水平常常被看做一個人的文化修養和神採風度,或者一個家庭、家族文化蘊涵的標誌,對弟子的書法教育的重視,顯示出長輩承續家族文脈的努力。因此,在個人才能培養和家庭、家族文化建設這兩方面,書法一般很受重視。」

另一方面,古人也意識到,在家庭教育中重視書法傳承,還會給子嗣後輩帶來切實的好處。唐代大書法家柳公權早年學書時,曾遇到一位智叟,柳向其請教學書的法門,智叟告訴其一個廿字秘訣:「寫盡八缸水,硯染澇池黑。博取百家長,始得龍鳳飛。」前兩句意思是說要學好書法,必須要有堅韌不拔的毅力,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後兩句是說學好了書法,就可以攀龍附鳳,飛黃騰達了。

柳公權《紫絲靸帖》局部

智叟所說的「始得龍鳳飛」並不是一個虛幻的夢想,而是有所依據的。史書記載,唐代科舉制度中很早就設立了書科,由吏部以書定選,分辨優劣,同時在翰林院還設立了侍書學士、國子監設立書學博士,最終促成了全社會「人競學書」的風氣。這或許是促使柳公權想將書法學好的根本原因。到了宋代,由官方主導的以書取人、書法教育制度更加完善,並詳細規定了國中士子習書的內容:「學生習篆者,蟲魚、古今大小二篆,習隸者習羲、獻、歐、虞、顏、柳真行;習草者習章草、張芝;兼習諸家者聽。諸書方圓肥瘦適中,鋒藏筆勁,氣清韻古,老而不俗為上;或方而有圓,或圓而有方,或瘠而不怯,或肥而不濁,若得一體者為中;方而不能圓,肥而不能瘠,仿古人得其筆畫而不得其均齊,可觀者為下。」到了明清兩代,伴隨著科舉制度的進一步完善,逐漸形成了台閣體、翰苑體,人相學書除了成為一種社會風氣外,還直接關係到讀書人的錦繡前程。《清稗類鈔》中曾有這樣一則故事:「光緒中葉,某修撰書法能工而不能速。殿試日,已薄暮矣,猶有一行半未畢,目力不復辨。正惶急間,適監場某貝勒至,悅其字體婉美,竟旁立,然吸煙所燃之紙煤照之。屢盡,屢易其紙煤,且屢安慰之,謂:『姑徐徐,勿亟也。』迨竣事而紙煤亦罄矣。殿撰感恩知己,臚唱後,以座師禮謁之。」

因為字寫得好備受賞識,並非只有上述「某修撰」一例,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人以寫出一手好字而飛黃騰達,據《北齊書·張景仁傳》記載,張景仁出身貧寒之家,其妻子也是平常人家,在講究門第姻親的時代風俗中,張景仁沒有任何優勢,但卻「以學書為業,遂工草隸」,因此被選為「內書生」(內書生,官名,主要在宮廷內負責文書抄寫工作),此後一路亨通,官至「開府、侍中、封王」,「良馬輕裘,徒從擁冗,高門廣宇,當衢向街」,最終進入貴族行列。史書評價其「自蒼頡以來,八體取進,一人而已」。

如果說字寫得好成就了柳公權這樣的大書法家,以及「某修撰」、張景仁這樣的「能吏」,則書法的意義還是狹隘了一些,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精英階層,而民間社會的情況又是怎樣呢?以王羲之的《十七帖》為例,它的大部分內容都是「日常小簡、信札、便條」,記述的內容也是「家庭瑣事,戚友碎語」(錢鍾書語),從這一點,我們就能直觀地看出,遠在東晉那個時代,書法已經被「平常化」了,而且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

王羲之 《喪亂貼》局部

再來看一段小說中的文字:

眾人把那捲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盪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孤山,蒼藤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只題著臨趙孟頫書五字。

這是金鏞名作《書劍恩仇錄》第十回中的描寫,敘述杭州名士在西湖點「花國狀元」,檢視眾妓女受贈的禮品,其中一件便是乾隆臨摹趙孟頫的書法作品。連江湖兒女都如此流連於筆墨丹書,更何況尋常人家。

從琅琊王氏、北宋蘇氏這樣的顯宦望族到尋常小戶人家,在整個傳統社會中,書法從未遠離過中國人的家庭以及生活,甚至在一些時期成了中華文化最具代表性的象徵,在這層意義上,如熊秉明先生所言,「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可謂名至實歸,當之無愧。

文章圖片源自網路

主編: 陳留

編輯: 吳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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