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王俊 把自己嫁出去

王俊 把自己嫁出去

王 俊

我決定把自己嫁出去。這個決定讓我風情萬種,搖曳生姿。

撥通陸清瑤的電話,我鄭重地向她宣布:林蓉蓉要嫁人了!兩居室留給你,你就可勁兒……我說不出那個不動聲色卻暗藏玄機的詞,滿臉通紅掐了電話。我眯起雙眼,想像清瑤目瞪口呆的卡通表情,左搖右擺high上了。這個決定讓我心生得意,就像段譽的六脈神劍,平日里有勁使不出,今天終成正果,得心應手使將出去,「嘩啦啦」掃倒一大片。

出嫁是一條災難深重的長征路。剛上路時,我是一朵水靈靈的鮮嫩黃花,而如今,我已變成一條身心疲憊的老蔫黃瓜。

一個月前,我被清瑤拉去做美容。我干黃的臉孔在那個看上去尚未成年的小姑娘繞指柔的塗抹中被黑黢黢的木炭面膜糊成了猩猩屁股。我冷漠著臉孔僵直了舌頭,從拱滿功夫熊貓的被子下伸出胳膊揮動拳頭,向清瑤重申了我經過無數次修改尚且在完善中的「寧缺毋濫」原則:我,林蓉蓉,絕不會為你們這些所謂親朋好友的婆婆媽媽卑躬屈膝,也不會被老爸老媽的鼻涕眼淚泡成軟蛋!我絕不委屈自己,絕不浪費感情,寧肯一輩子閑著,也絕不輕易嫁人!誓言相當神聖,神情極其悲壯。

一個月後,我的信誓旦旦被任小凌那雙充滿魔力的手一寸一寸瓦解得了無蹤影。

我躺在按摩床上,任小凌的手按過我的頭,我的頸,我的背,我的腰,我的臀,我的腿,我的腳後跟,我身上的每一塊痒痒肉,每一處肌膚……小凌的手指柔軟有力,透過薄薄的衣物為我傳遞痛並快樂的感覺。我渾身軟綿綿的,「火腿腸」(htc)就勢從我的手中「嘰里咕嚕」滾落,機身後殼分了家,可憐巴巴散落在地板上。

(一)

倘若不是那個梳著印度小辮子的男舞蹈老師甩著兩條仙鶴長腿在我面前那般優雅地晃來晃去,一個勁地吆喝抬頭挺胸收腹提臀,手背貼緊後腰,我也不會摸到脊柱上那個小小的突起,也不會去醫院做什麼CT,被那個方頭方腦的醫生上下嘴唇 「啪啪」出個椎間盤膨出,輕描淡寫破滅了我的跳舞夢想不說,更不會來到任小凌的按摩屋。

選擇到這個地方按摩,是陸清瑤忽悠的。陸清瑤,我的同居者、忘年交兼死黨,一個夏天蹬長靴、冬天光大腿、一年四季化濃妝的大學生。我倆同屬豬,年齡差一輪。她看著診斷書後我暗沉的臉,拋繡球一樣把高跟鞋往地上一甩,光著腳丫衝到我面前,惡狠狠扳過我的頭,我被迫盯著她黑眼圈中間亮晶晶的小瞳仁。她眼白多眼黑少地沖我做鬼臉。我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直愣愣瞅她,水靈靈一雙眼咋就畫成了這副鬼模樣?她鼻子一聳頭一搖,切!你真老土,這叫煙熏妝,國際流行!你瞧瞧你那張臉吧,整個一黑暗舊社會!她拿我的病歷當扇子,忽閃得虎虎生風,這也算個病?找小凌按摩幾天就OK了!說完,她翹動五顏六色的腳趾甲吃吃發笑,曖昧的表情像只正在啃魚頭的貓。她玫瑰紅的嘴唇神秘地貼上來,吹得我耳朵發癢心發毛。我上次做那事……嘻嘻……閃了腰,動彈不得,被那個沒良心的裹床被子送到小凌那裡,三下兩下就扭過來了!我是橫著進去豎著出來的,我讓他從裡到外給我換了新裝!哈哈……你這不是小菜?清瑤說話就像驗鈔機在點票票,「蹭蹭蹭」地刮著我的脊梁骨一蹦一跳。

我拿著陸清瑤給我的名片,曲里拐彎找到這個位於衚衕深處的任小凌按摩診所。陽光慵懶地穿過道路兩旁高高低低的屋脊斜斜地傾瀉下來,點亮了斑駁的牆壁。這是這個城市唯一倖存的四合院群落。匆匆流逝的時光在這裡彷彿放慢了腳步,舒緩出不緊不慢的節奏。樸拙的門廊門墩,年邁的楊樹柳樹,在溫暖懶散的陽光里半明半暗著,在鋼筋水泥高大冰冷的包圍圈中堅守自己的孤獨和驕傲。

清瑤的誇張描述沒引起我多大興趣,吸引我的是手裡的這張名片。名片一面空白,另一面白底黑字:任小凌,職業按摩師。下面是聯繫電話和地址。簡約大方,如一素衣清顏的女子。我踩著高跟鞋哼唱著小哥兒的「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沉默年代……」深一腳淺一腳邁進了任小凌的溫柔魔掌。

任小凌按摩診所開在自己家中。後來,任小凌說,這座四合院是他祖父留下來的,三面房屋一面牆。堂屋為一間兩間格局,住著任小凌,還有他的母親——一個年輕時擺攤賣衣服,如今在衚衕口賣煎餅果子的浙江女子。東屋西屋擺放按摩床,是工作的地方。兩邊耳房裡住著任小凌的醫生們——他的一些家在偏遠農村的同窗好友。他的朋友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六年甚至更長時間,骨頭縫裡刮的都是這個城市喧囂的西北風。他們不想再回農村,想在這個流淌著他們汗水和血液的城市裡尋找一席之地,捕獲一絲溫情。在辛苦打拚四處碰壁後,他們無可奈何又幸運萬分地一頭扎進任小凌家的四合院安身立足。

我趴在按摩床上,雙手交叉墊於額頭,臉深埋在圓圓的窟窿里,不大不小,正好。難怪我說清瑤像櫻桃小丸子時,她毫不留情回我一個「香蕉蘋果」,意指我的臉不僅圓而且有深深淺淺的斑點。看我臉露不快,她長長的雙臂像猴子一樣吊在我的脖子上,照著我的額頭狠親兩口,蓉蓉姐,我最喜歡吃香蕉蘋果,又香又甜又脆!我也最愛你了,你比我媽都親!這大學生就是大學生,夸人都比咱有水平。面對她不懷好意的微詞,我不僅不能發作,還得努力醞釀出點母性的柔情與寬容來。

我靜靜地趴在床上等待。潔白的床單散發出的來蘇水味道,若有若無地鑽進我的鼻孔。我的白色絲巾斜搭在門口的條椅背上。我喜歡系圍巾,一年四季都不習慣將長長的脖頸裸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的圍巾薄絲的、針織的、亞麻的,方巾、圍脖、三角巾,厚的薄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全是白色系的:象牙白,米白,乳白,蘋果白……我說不來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白色的。初中時?上班時?還是二十歲時?我實在記不起來了。就像我糊裡糊塗把自己熬成老姑娘一樣。我一直踩著時光的腳步滿懷希望地走,走著走著就忘了年齡,走著走著,就習慣了很多事,走著走著,就走進了如今這種尷尬境地。我在各種各樣的圍巾包裹中看世界,看著看著就麻木了,看著看著就剩下了茫茫一片。我的心越來越沉靜,生活也越來越簡單,都簡單成《一二三四歌》了,上班、睡覺、吃飯、相親。

此時,白色絲巾的流蘇整齊而生動地在我的眼前晃動出一簾幽夢。透過流蘇的疏疏密密,我看到兩隻白色休閑鞋緩緩向我走來。順著鞋面往上看,我看到一個男孩,不,應該說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臉孔白皙,鼻樑挺直,眼窩深陷,臉上的汗毛孔里漾滿金色的陽光。他一隻手拿塊白布,另一隻手五指撐開摸索著向我走來,在離床大約半尺遠的地方,他停了下來。是林姐吧?他聲音純凈,猶如天籟。我看到他的白大褂上清晰地印著個鮮紅的數字5。五,這可是我的吉利數字,我的生日是五月初五,上初中在五班,學號是五號,參加工作在五車間,現在的按摩師是五號。看著那個熟悉的數字5,我的心莫名的親切,泛起縷縷柔波。嗯,你是任大夫?叫我小凌好了,他摸索著將白布平展展鋪在我的脊背上,微翹的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清瑤來過電話了。我目不轉睛盯著他看,我從來沒有如此放肆地看過一個男人。在他安靜的微笑里我把自己結結實實放倒在床上。

他的手指沿著我的脊梁骨來回摸,在有突起的地方反覆揉捏,這裡,是這裡嗎?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他看不見,忙挺挺後背,大聲回答,是!聲音山大,像老師點名。他抿嘴一樂,我耳朵挺靈。我尷尬得羞紅了臉,渾身的肌肉綳成了鋼板一塊。我的身體從來沒有讓人這樣全方位地碰觸過,而且是個男人,還是個年輕的陌生男人。他的手溫軟、細膩,手指勁道十足地游移在我的後背上。我的胸腔里像鑽進一隻憤怒的小鳥,撲騰著翅膀一刻都不消停。我的臉開始發燒。

我是個老處女。談過N次戀愛,最多就是拉拉手,象徵性地碰碰嘴唇。網上說現在的高中生百分之八十都不是處女,大學生處女率為零了。可我真是處女,一個正宗老處女。清瑤第一次聽說我從來沒和男人進行過實質性接觸時,兩眼瞪得如銅鈴,就像看到了長脖子恐龍。蓉蓉姐,你真是這個世界上頂級的稀世之寶哪!絕對的文物!你等等,我給你拍個玉女照,更新我的微博,我要將圖片置頂,管保你成為第二個芙蓉姐姐!看著她誇張的表演,我一把奪過她的手機扔到了她那垃圾堆一樣的床上,手機翻個滾湮滅在一片凌亂里。

姐,你這種情況屬於最輕微的椎間盤膨出,按摩一段時間就會好的。這個叫任小凌的男人邊給我按摩邊隨著按摩的節奏和我嘮嗑。姐,我叫你姐,可以嗎?他的聲音柔柔的像深山裡流淌的山泉。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姐啊?你看見我了?他好脾氣地笑。讓我猜猜看。你大約三十四五歲吧?我遲疑了一下回答,對。我的右手緊貼大腿外側,大拇指點著指關節來回數也沒數清還有幾個月多少天我就滿三十九了。你腰部肌肉僵硬,有一些腰肌勞損,肌肉蠻有彈性,骨頭的韌度也可以。是三十多歲的樣子,應該不超過三十五歲。我暗啞的笑,對!聲音照例山大。人家說十聾九啞,我卻不自覺地將眼瞎和耳聾連在一起。他臉紅脖子粗,眼窩上栽著的一排濃密的黑睫毛撲稜稜亂顫,手上的勁頭更足了。我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哎喲哎喲」直叫喚。我一「哎喲」,他的節奏就慢了,力道也減輕了。一停止「哎喲」,他手上的力道就漸漸加強。忍著點兒,第一次都這樣,按幾次就適應了。明天你的皮膚會有一點點困疼,這是正常現象,別大驚小怪。我的第一次按摩在他「噼里啪啦」的拍打我的全身後結束。我躺在剛才還覺得硬邦邦的按摩床上心裡說不出的舒坦,好像剛跑完了十公里,渾身濕透,虛虛的發軟,眼皮沉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我在傍晚時分醒來。我做了個夢,被人追殺得無處藏身。我抬起雙腿平展雙臂像一隻鳥一樣不停地飛啊飛啊,卻怎麼也飛不高,不是像烏鴉一樣落在屋檐,就是像母雞一樣掉在河邊,怎麼飛都逃不過被追殺的宿命。我在尖叫聲中醒來,半個身子側在床邊,眼看就要滾落地上,一雙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一回頭就看到了一張淺笑吟吟的臉。醒了?我慌忙坐了起來,發癔症一樣環顧左右。你睡著了。我慌慌地下床、穿鞋、摟起衣服,做賊似地逃跑。他無聲地笑著看我。我不敢和他對視。慌裡慌張一刻不停地跑出了那條長長的衚衕。

(二)

我在印鈔廠工作。這個人民幣像海水般洶湧的國營企業,表面上看不到一點有錢的跡象。廠房、家屬區都是普普通通,沒有造型奇異的外觀,也沒有富麗堂皇的裝修,樸素得讓你熟視無睹視而不見。但在這裡上班的職工,享受到的各種待遇是很優厚的。撇開工資獎金不說,就是職工的衣食住行也有別的單位無法比擬的優越性。先說吃,逢年過節發給職工的糧油都是經過市場調查優中選優挑出來的,什麼齊齊哈爾有機大米、廣饒的特一粉、餃子粉,什麼大別山的綠色食品、橄欖油、五穀雜糧,米面油的牌子每年都有更新。過年時還會發好煙好酒,雞鴨魚肉,各種熟食,連食鹽、花椒、八角、十三香等調味品也是一應俱全。職工們足不出戶不花一分一毛就可以過個富足美好的年。再說住,只要你結了婚,是廠里的雙職工,立馬就能分到一套兩居室,不論領導職工,一視同仁。廠里每隔幾年就會修新房,重新分配住房,新婚夫婦住舊房,老職工住新房,年齡越大住的房子越大、越新,樓層從高至低,人性化的管理讓每個職工都樂開了花。再說穿及各種小福利,從款式新潮的工作衣,時尚耐穿的皮鞋、運動休閑鞋,到冬天的羽絨衣,夏天的防輻射傘……洗髮膏、洗衣液、肥皂、鞋油、澡票、乾洗票……,生活中需要的零零碎碎,都會作為福利發到職工手裡。最後再說說行,從廠區到生活區,再到市裡,十分鐘一趟免費通勤車,比市裡的公交車還方便。可以這麼說,在這個廠子上班的職工一輩子生活優裕,姿態高雅,那是一種嵌在骨頭裡伴隨終生到死都不能忽視的優越感。

我是一個為鈔票打包紮捆的車間工人,每天都有上億的鈔票經我的手再經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運往全國各地。我享受著這個廠的職工應該享受的一切待遇。但這絲毫不能改變我自卑的心理。我從小就自卑,這自卑來自於我對學習的一竅不通,一看到文字我就頭大,腦子鏽蝕,扭斷了老師手裡的金鑰匙也撬不開我這個榆木疙瘩腦袋。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我從一到一百一遍遍點練鈔券,看著成摞的「鈔票」在我面前聚成了山,我漸漸有了點自信。這點自信讓我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一次次去相親。不知咋地,相著相著就把自己相進了老姑娘的隊伍。成了老姑娘後我比以前更自卑了。但有一點我很自信,沒有幾個人比我見過的鈔票更多。

我沒想過要當一個老姑娘,真的沒想過。我從18歲開始相親。仔細想想,我相親的次數雖然沒有我見過的鈔票多,可也絕不是個小數目,我媽說我至少相了兩火車。我現在38歲了,相了20年親至今還是孑然一身。親朋好友見了我眉毛就擰成一大疙瘩,一副隱忍的想要表示一點同情的難過神態。一次次相親,一次次失敗,他們對我的關心關愛終於演變成像我現在的麻木不仁。老爸老媽見了我除了嘆氣還是嘆氣,不同的是以前嘆氣嘆進了空氣里,現在嘆氣都咽到了肚子里,連話都懶得和我說了。我心疼二老,不能快速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活以解他們二十年的心中之痛,起碼出於親閨女的孝心也不想他們將自己發愁成一對人見人憐的苦命鴛鴦。我毅然從家裡搬了出來,在一條破舊的老街租住了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樓,讓他們眼不見心不煩。這也算是我這個無敵剩女可憐而卑微的孝心吧。

我長得雖然不是閉月羞花傾國傾城,但也絕對不影響市容對得起觀眾。這從那些男人們熱辣辣的眼神中能夠看到。

第一次相親的那個小夥子和我是一個廠的,白凈的臉孔上架副黑框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身板瘦長,走起路來像一張搖擺的船帆。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為他擔心上了,生怕一陣風將他刮跑了。他坐在我的對面,眼神飄忽不定在我的臉上瞟來瞟去不敢停留,青澀靦腆得如一高中生。

對這次相親,老爸老媽高漲的熱情燃燒成了沙漠。他們頂頂看中的一點就是他和我一個廠,結了婚有房住,還能不斷換上大房子、新房子。我媽說,房子就像革命根據地,是女人生活的底氣,有房子才能有一輩子的安生日子過。當時像朵盛開的花兒的我可不這樣看。

我雖然笨但還懂得看問題做事情不能光顧眼前,要往長遠了看。嫁人嫁人,人最重要。要嫁就嫁潛力股。一輩子就把自己交給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也太目光短淺,太沒有想像力了吧?!我學習老不開竅,讀書時排在最後扛旗的永遠是我林蓉蓉,那面旗一路招搖不離不棄陪我從小學「嘩啦」到初中畢業,沒有人和我爭著搶著當這個光榮的旗手。自卑讓我少言寡語。可話又說回來,人說生壞人才不要生壞命,我雖然學習不濟,命還不錯,初中畢業證還沒拿到手,廠里的招工表已經被老爸領回了家。沒有文化,只能到車間當了一名捆紮鈔票的工人。對這樣的結局,我耿耿於懷。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個有文化高學歷的老公,不為自己考慮還要為革命後代考慮,不能將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旗幟像接力棒一樣毫無懸念地傳給我的下一代。我問他,畢業於哪所高校?他蚊子哼哼,初中畢業。和我一個樣!我只動了動腳趾頭就把他給槍斃了。當他搖搖擺擺走出咖啡館時,外面颳起大風,我站在門口喊,等風停了再走吧,他搖擺的幅度更大了。我的目光緊張地追隨著他,直到他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提在嗓子眼的心才忽忽悠悠掉進了肚裡。

我談過的對象有公務員、醫生、老師、企業中層,私企老闆、銀行職員……數得來的各行各業。有的只見了個面,有的談了幾天半月數個月。不知不覺,我就邁過了三十歲的門檻,一步步將自己修鍊成了名副其實的齊天大聖。再以後相親就是離婚的,喪偶的,還有離婚拖油瓶的,喪偶拖油瓶的。有的有房有車有點小積蓄,是城市的中產階級。有的有車無房,有的有房無車。有的是「三無」產品,無房無車無孩子凈身出戶,眼巴巴指望我這個「多金女」改變命運,低聲下氣紅口白牙滿臉真誠地說,入贅也行。天哪,入贅,往哪裡入啊?!單身職工只能住四人的集體宿舍。我的相親徹底變了味道,不是我相人家,而是我被人家相,不光被男人相,還要被那些性情各異的小孩子相。我無法面對男人們的色迷迷,也不能無視小孩子眼裡的敵視。我選擇逃離,一再逃離,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怎麼就落魄到如此等地?!

最傷我心肺的是和一個分管工程、做事一板一眼、看上去光鮮富足的處長談戀愛。處長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比我要求的學歷高了好幾個檔次,以至於我初次見到身量並不高大的他時,不自覺地踮了踮腳後跟。處長的前妻做化妝品生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一步步邁出國門,衝進了浪漫之都巴黎。生意做大了,把心也做野了,心甘情願做了浪漫法國佬的金絲鳥,圈在金絲籠里飛不回來了。處長住著歐式別墅,開著車號是5888的帕薩特,還有一個玉樹臨風的兒子。處長長我十歲,雖然髮際線有些高,但頭髮油光閃亮,打理得一絲不亂。或許是被不懂浪漫所傷,處長對我關懷備至,呵護有加,逢節日必送禮物,春節狐皮大衣,元宵節芭比娃娃(他居然懂得我這個老處女還是小女孩的心性),情人節99朵玫瑰,三八節黃金手鏈……我媽這次的熱情更是高漲,堪比熊熊燃燒的火焰山。八字尚沒一撇就在親戚朋友中炒得熱火朝天,沸沸揚揚。很久不相往來的親戚試探著來串門了,都想仰望仰望我媽這個傳說中的金龜婿。我閨女遲飯是好飯哪,姻緣開了就是大富大貴之人!我怎麼都燃燒不出我媽的熱情,我很累很累,不是視覺疲勞,而是心力交瘁。這次終於和我媽合了拍,一心想著把自己嫁出去了事。

和處長的戀情擦出火花時,他兒子正上高二。處長說,等孩子考上大學,咱就可以過二人世界了。說這話時,處長的眼裡跳動著一簇簇的小火苗,語氣里有兜不住的溫情。他情不自禁摟住我的肩膀,呼吸急促,豬拱食一樣低頭拱在我的臉上,我聞到了一股大蒜的味道。我們剛剛在我家吃過羊肉水餃。自從知道處長愛吃水餃,我媽就一期不落地看《天天美食》,照著菜譜學做水餃,豬肉芹菜什錦餡、素三鮮、葷三鮮、羊肉胡蘿蔔餡、蝦仁白菜餡……老太太做餃子的手藝可以開餃子館了。我屏住呼吸輕輕咬了咬他厚厚的嘴唇推開了他,等等,等到最後吧。他不情願地怔了怔,眼神兒怪怪的。我把臉別了過去。等吧,等吧,一個已經等了很久的老姑娘還在乎一頭半年的等待?你個笨豬!我在心裡暗罵。我的等待意味著默許,意味著我要把自己嫁出去。這其中有幾分認命的成分,還夾雜了點甜甜的味道。正如我媽所說,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安殷實。認命吧,嫁個二婚頭,過門就當十八歲兒子的媽,照顧他寡居多年百病纏身的母親,我像年終瘋狂購買打折的貨一樣大包袱一裹統統認下了。

可惜的是,我認他兒子不認。我不懂怎樣和在處長嘴裡處處優秀堪稱完美的他的兒子相處。每次去他家,都照我媽的吩咐給他買一大堆吃的,大包小包比孝敬自己的親媽還用心百倍。他被處長從書房喊出來。他爸說叫阿姨,他畢恭畢敬叫阿姨,他爸說謝謝阿姨,他彬彬有禮說謝謝阿姨。處長說,孩子在火箭班,成績優秀,一定要上北京的大學,將來留在北京工作,買房成家。他兒子眼神亮亮地盯他數秒,扭頭鑽進卧室。對他兒子的聽話和平靜,我心裡沒來由生出了幾分不安與惶恐。

結束這段似乎是鐵板上釘釘子的戀情的不是我,也不是處長,而是我心裡已經認下的處長的兒子。高考結束。他兒子給處長的大學通知書上白底紅字寫著不是北京的大學,而是我所在的城市裡唯一一所省重點。處長氣急敗壞在他的別墅里彎著熊腰兜圈子,全國重點的分數啊,你怎麼就報了這麼個志願?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你給我說說清楚,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他聽話的兒子坐在沙發上,平靜地看他的處長爸爸小丑一樣氣急敗壞的表演。我不想你太孤單,一輩子都呆在你的身邊,我的孝心有錯嗎?!他幽幽回答,好看的眼睛斜睨我,一抹拒之千里的冷笑掛在他薄薄的嘴角。我的處長愣了愣,頹然歪倒在了沙發上。

和處長一起歪倒的還有我媽。我媽滿腔的熱情被這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硬生生澆滅了,火氣憋在肚子里,生了一場大病。出了院以後她再不提我嫁人這件事。她的沉默反而讓我要把自己嫁出去的念頭一天天變得強烈起來。

(三)

我曾經波瀾不驚的生活是被陸清瑤拖著拉杆箱「咔嚓」著紅色高跟鞋旁若無人的闖入而盪起漣漪失去平靜的。

那是個晚霞紅透半邊天的黃昏,我坐在陽台上看紅彤彤的太陽一點點墜落,抹在天邊的嫣紅像極了一個正在旋轉的舞女的裙擺,瞬息變了姿容。我心思恍惚,無限傷感。我想趁青春還有那麼一丁點亮麗色彩的時候把自己嫁出去,過像別的女人一樣的尋常日子,但我阻擋不住時光的洶湧消逝。我使出渾身的力氣也揪不住青春的尾巴,就像那夕陽,在晚霞戀戀不捨的扯拽中還是慢慢沉落了。天色陡地暗了下來,白天過去,黑夜降臨。但太陽落下去第二天照樣會升起,我的青春卻隨歌中的那隻小鳥一去不復返了。

有人嗎?一陣急促的喊叫伴著「砰砰砰」的敲門聲中斷了我的顧影自憐。該死!我總是忘記鎖門。朦朧中我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客廳中央,棕紅的爆炸髮型,黃白條紋的泡泡短裙,脖子上掛著長長短短的項鏈,網狀的過膝長筒靴包裹著兩條細細的腿,尖尖的鞋跟釘子一樣把她牢牢釘在了地板上。我看到貼在電線杆上的尋找同居者啟示就來了!乖乖,她居然說合租者是同居者,哪跟哪啊?

這屋子收拾得蠻幹凈,哈!她繞著屋子轉了一圈。OK,就和你同居了!她往沙發上一躺,順手推了把拉杆箱,拉杆箱「嘰里咕嚕」靠在了牆角。她毫不客氣地端起茶几上的飲料仰脖子灌了下去。那架勢就像她是主人一樣。她大大咧咧的表現讓我一時語塞,搜腸刮肚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拒絕。就這樣稀里糊塗我接受了陸清瑤這個不速之客。

清瑤入住的頭一天晚上,我在網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說一些不著邊際的情話,她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姐,你還挺時髦,尋找精神寄託玩網戀啊?我懶得理她,一個瘋瘋癲癲的丫頭,怎麼能懂得我內心的傷痛?姐,網路靠不住,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好男人一抓一大把,要談就談場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的戀愛!看我不作聲,她搖頭自語,真搞不懂你,深沉得像個理論家!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談何容易?!我相過親的男人爭先恐後從我眼前一一閃過,我茫然的目光定格在一個男人的光頭上,他拿憂鬱不羈地眼神盯我。在他的眼神里,我的那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排山倒海一般向我湧來。

那年我二十八歲,認識了一個攝影師。確切地說,我是先認識他的作品,後認識他人的。我到街上閑逛,被一組茫茫雪山的攝影作品吸引。他說展出的作品只是一少部分,他把西藏搬到了他的工作室。展覽結束後,我鬼使神差隨他走進那個有意遮蔽了陽光的屋子,我立馬被震住了。我好像走進了西藏:布達拉宮、雪山、喇嘛、經幡……蜿蜒的山脈玉帶纏繞,牤牛、哈達、燒烤,叩長頭的藏民滿臉滄桑……太陽擦著雪山峰頂射出的金燦燦光芒,明晃晃照在他那個光禿禿的腦袋上。他偌大的「地球」寸草不生——我以為這是藝術家們在擺酷,就像絡腮鬍子,小辮子,陰陽頭,打補丁的褲子。他漫不經心告訴我他的和尚頭是小時候害毒瘡留下的永遠印記,這讓他打小就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那個時候,我的眼裡只有美麗的雪山,我的靈魂日夜遊走在美麗的西藏,根本無暇顧及他的光頭和他在這個城市的一無所有。我夜夜做夢,夢見自己騎馬甩鞭賓士在藍天白雲的青藏高原,對著一眼望不到邊的牛羊馬群縱情歌唱。西藏,西藏……我像中了魔咒一樣,異想天開想和他從紅山腳下到布達拉宮一路叩長頭完成我們的新婚之旅。我沒有徵求父母意見。這在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絕對是壯舉,瘋狂至極。我無厘頭的心血來潮註定了這段戀情是只能開花不會結果的。果不其然,我媽瘋子一樣扯拽著我,膝蓋像失去了支撐一樣不住打彎兒,她聲淚俱下,你怎麼能找一個看上去和你爸一樣老的禿頭呢?沒錢沒房,吃什麼喝什麼?到哪裡住?日子怎麼過?我可不想嫁出去的閨女長期住娘家,讓鄰居怎麼笑話啊!我媽的連珠炮像膨脹螺栓一樣緊緊堵在我血脈噴張的毛孔上,我和攝影師的浪漫戀情在我媽看似無情卻有情的博大的母愛和強烈的自尊中無疾而終。轟轟烈烈的愛情就像那鏡花水月,與尋常日子疊加起來的漫長婚姻永遠不能劃等號。

我從家裡搬出來,並不完全是為了盡我所謂的孝心,還有一個最主要的說不得口的原因,一個我絕對不可以讓父母知道的秘密。我要在每天晚上十點到十二點經營我網上的家,和一個叫「有緣相惜」的男人共度良宵。我叫他老公,他喊我老婆。這樣不著調調,我那對老革命思想的父母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他們會認為他們的女兒瘋了,我極有可能被五花大綁送進精神病院。

那時,我和「有緣相惜」正在熱戀,一晚不見如隔三秋。每天晚上,我們倆手拉手一起喝咖啡,逛商場,K歌,蹦迪,然後回我們的小家卿卿我我。我們的小家叫「月之魂」,家裡的裝修與傢具一律由我做主選擇,主打色調是我喜歡的白色:乳白色的牆壁,粉白色的地板,蘋果白的衣櫃,米白色的窗帘。結婚照上,我一襲白色婚紗,挽著穿白色西裝打白色領帶的「有緣相惜」,我的頭緊貼他的肩膀,一副小鳥依人的幸福模樣。照片里的我們身體是自己的,頭像是在qq秀里挑選的,我長發飄飄,他捲髮蓬鬆。整個家裡的布置只有那支承載我們無數愛戀的婚床是古色古香的紅木打制,四角挑起的帷帳子龍飛鳳舞,耀眼的鮮紅。窗帘隨風飄起,帷帳里瀰漫出的曖昧氣味遊絲一般鑽進「月之魂」的角角落落。參加我們婚禮的網友說「月之魂」不像家更像一所醫院。「有緣相惜」摟著我的纖腰,親親我的臉頰,含情脈脈地說,我老婆就是那有著高尚靈魂的白衣天使!語氣里的自豪和滿足,讓我樂此不疲甘當賢妻良母。我和他有一個兒子,一條純白色的台灣袖珍犬,是我用100Q幣買來的。「有緣相惜」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雪球」。「雪球」很乖,見了我就搖頭擺尾打滾兒撒嬌,哄得我每天都花2Q幣買狗糧。我們像現實生活中的夫妻一樣恩恩愛愛,比翼雙飛,無話不談。我們談釣魚島,奧巴馬,刁蠻的上司,也談玫瑰花,同性戀,德克士的雞腿。我們一起參加網友的婚禮,派對。我們也鬧彆扭,吃一些小醋,綳著臉孔好幾天不說一句話,晚上背對背睡覺。我和他從來沒見過面,也沒視頻過,對各自的家庭工作閉口不談。這些似乎已成為我倆之間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很快,陸清瑤就讓我見識了她所謂的轟轟烈烈的戀愛了。他的男朋友像走馬燈一樣三天兩頭換,往往是這個的模樣我還沒記准,另一個已經油光粉面閃亮登場了。我嘟囔她,你這速度比換衣服還快!你了解他們多少?她爽聲大笑,戀愛是一種感覺,不需要了解他的前生今世。喜歡就處,不喜歡就bye,哪有你那麼多的講究頭兒?!網上戀著不說,還堅持一年多,神九都上天了,你還在玩小米加步槍。姐,我的好姐姐,人生得意須盡歡!我的戀愛從來都是第四宇宙速度!這樣才能在老了回首往事時,不因猶猶豫豫而虛度!女人還愁沒人要?想結婚的時候隨便抓一個嫁了就是!隨便?我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想想我走過的相親路,我也沒有較真啊,怎麼就嫁不出去呢?

我已經半月沒去我租住的家了。我是被滿屋子的騷味兒熏出來的。自從陸清瑤成為我的同居者,我不得不經常回家,住在父母寬大舒適的房子里。父母剛搬入新家,二樓,一百零八平米。老媽忙活得頭髮全白了,我說焗焗油吧,我陪你。她擺擺手,老臉皺皮的,出什麼妖蛾子!噎得我直翻白眼。

陸清瑤正和一個股市操盤手熱戀,他們每天泡在一起膩歪,神魂顛倒得不分白天黑夜。晚上更是半宿半宿折騰,把我當空氣。陸清瑤說她這次是玩真的,要不也不會如此放浪形骸。我斜眼睛瞅她,你哪次不是動真格的?她將右手舉過頭頂,表情凝重地發誓,這是我陸清瑤唯一的一次真正的愛情,也是最後一次愛情!我拽下她仙人掌一樣張開的手掌,得了吧,和我舉拳頭沒用,向你的操盤手發誓去!

我並不看好陸清瑤這段海誓山盟死去活來的愛情。我怎麼看那個操盤手的眼神都是賊溜溜的,不像個正經男人。一個沒有堅定眼神的男人,起碼不會有一顆真誠的心。這是我多年相親的經驗之談。陸清瑤不服氣,黑眼珠咕嚕嚕轉得就像龔琳娜唱《忐忑》,那能叫賊溜溜?!那叫精明!每天幾十上百億的資金經他手裡的滑鼠那麼輕輕一點就成交了,不精明才怪呢!她停頓片刻,恍然大悟地叫嚷,你該不是妒忌他見過的錢比你多吧?!我狠狠白她。她呵呵傻樂,我這樣沒心沒肺的女人找個精明男子,日子才能過好,這叫性格互補,優勢互補!看著她幸福得一塌糊塗的樣子,我嘴角扯了扯,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我把清瑤的話說給「有緣相惜」聽,他又是飛吻又是唱又是跳地表達心情,他說年輕人嘛,就該這樣,那叫一個痛快!然後他來了個急轉彎兒,你吧,也太正經了一點兒。我給他發了個口吐三昧真火的哪吒。他送我一個擁抱加口含櫻桃的嘴唇,緊跟著一行五彩繽紛的字:我想親親你,抱抱你。我說,可以呀,滑鼠一點徑直走在了他跟前,雙手環住了他的腰。他沒動,說,不是在這裡,是想見你的真人!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我沉默了,下了線。

再上線時,「有緣相惜」的頭像就一直灰暗著。一個叫「往事隨風」的跑車男子風馳電掣般閃在我面前,臉上箍副墨鏡酷酷地又是鞠躬又是獻花,對我大獻殷勤。他讚美我的「月之魂」裝修典雅,純潔得像一顆少女的心。他的話讓我很受用,誰解我心意啊?他每天把嬌艷欲滴的玫瑰花擺放在「月之魂」月亮門的台階上,深情凝視後,戀戀不捨離去。我偶爾和他說說話。這讓玩失蹤的「有緣相惜」醋意大發,他毫不留情地一腳踢暈了狗兒子,還將我們的小家砸得片甲不留,一片狼藉。邊砸邊聲嘶力竭地發瘋,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看到他每天都給你送花,眼裡放電,恨不得把你剝光了!而你,就差把他拖進家裡了,你水性楊花,腳踩兩隻船!我對他莫名其妙的吃醋突然心生厭惡,一氣之下起草了離婚協議書甩在他面前,他想都沒想,瀟洒地簽了名揚長而去。

我告別了苦心經營602天的網上婚姻,我的情緒低落到了塵埃里,一時丟了自己。網上的婚齡是以天計算的,我們早已過了金婚,鑽石婚都隆重紀念過了,像我們能夠維持這麼久的網上婚姻那是鳳毛麟角,卻也這般輕如鴻毛,不堪一擊。我沒嘗過真實婚姻是啥滋味,一段虛擬的婚姻也讓我悵然若失,像實實在在發生的一樣令我疼痛不已。回頭看看一臉無所謂的陸清瑤,我不得不佩服她沒心沒肺活在當下的樂觀態度。

(四)

再見到清瑤是在醫院裡。她躺在病床上,像一隻流浪狗被人追趕得無處可逃,可憐巴巴地瑟縮著身子躲在了白色被單下。她的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兩隻大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我順著她的眼神往上看,一隻落滿灰塵的燈泡上沾了一層黑壓壓的小蟲子亮著微光在天花板上靜默。

清瑤,清瑤,我輕輕喚她。她不看我,眼淚順著精緻的眼瞼一滴滴往下滑,濡濕了被單。姐,蓉蓉姐,我不是個完整的女人了……她幽幽的語調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我淚如泉湧。那個金牌操盤手在股市崩盤後金蟬脫殼從人間蒸發,捲走了清瑤辛苦攢下的幾萬元錢不說,還在她肚子里留下一個未成形的嬰兒。清瑤認了真的決定託付終身的精明的他,手機號是空號,姓名是假的,身份證是偽造的,地址是假的,送給清瑤的鑽石戒指、白金項鏈、珍珠手鏈通通都是假的。這個來的不是時候的嬰兒與他的父親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調皮地長在子宮之外,造成清瑤大出血,從母體里被拿掉時捎帶走了清瑤的子宮。姐,還是你這樣好,無愛無恨,自在逍遙。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趴在你肚皮上柔情蜜意,讓他叫娘、磕頭搗蒜當孫子都行,揪起褲腰就不是人了。姐,我想要一個孩子,自己的骨肉……我永遠當不成母親了,我悔啊!姐,你一定要生個孩子,我和你一起帶,就像自己的孩子……清瑤神經質地扯掉輸液管,發狂地沖向窗戶。我緊緊摟住清瑤的胳膊,她皮包的小骨頭硌著我脖子上的鎖骨,硬梆梆地,扯心扯肺難受。我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此時此刻,搖擺的船帆男、光頭的藝術家、養尊處優的處長、虛無縹緲的「有緣相惜」一起湧向了我,他們的樣子在我的眼前放大,再放大……虛化成觸摸不到的朵朵浮雲。

孩子,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清瑤痛不欲生的哭訴撥動了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弦,絲絲痛楚震顫著在我的心底蔓延開來。人家說一個沒當過母親的女人算不得一個真正的女人。我是女人,清瑤是女人,一個嫁不出去,一個當不了母親。我們怎麼就算不得真正的女人?我呆立於病房外寬大的玻璃門前。我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玻璃門上。我五官端莊,眼眸清澈,嘴唇紅潤,鼻子微翹。我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高山、平原、盆地、河流、森林、土壤……一樣都不少,什麼都擁有,我健健康康、漂漂亮亮,憑什麼就嫁不出去?!嫁出去!生孩子!這樣的念頭突然之間佔據了我整個的身心,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清瑤住進了醫院,我又回到了寂寞之中。我百無聊賴地摸過手機掛Q,數據一連接,一張「落日熔金」的圖片就金光燦燦地沖我忽閃。你好!你好。飯了嗎?沒,不想吃。人是鐵飯是鋼,怎麼能不吃飯呢?少吃點兒。謝謝。連續好幾天了,這個叫「陽光」的人像我媽一樣關心我。我憑女人的直覺固執地認為他是一個男士,而且是我熟知的朋友,但我懶得問他。我不想和任何一個陌生人說話。一天早晨,當他例行完禮貌的客套後,我趴在被窩裡倆大拇指左右開弓:你好像不只我一個好友吧?當然。沉默片刻。他回過一句話,你的白色絲巾在我這兒,真好看。接著他又敲出一行字,堅持「燕子飛」了嗎?

我的心狂跳不已,一種溫熱的液體緩緩盈滿我的眼眶。任小凌!陽光是任小凌!是那個有著陽光般笑容的年輕男子在每個太陽初升的早晨向我問好。陽光,多溫暖的名字!我冰封已久的心如七九的河在溫煦的春光里開始消融,「嘎嘣嘎嘣」地吟唱出歡快的歌謠。他一個瞎子怎麼能看到我的絲巾是白色的,還真好看?!清瑤這鬼精靈!

還真如任小凌所說,我的腰從疼痛到適應,到不太疼,再到一點不疼,直到現在,我一天不按摩就渾身不自在。我就像注射了雞血一樣精神亢奮。清瑤從醫院出來,我拽她去做美容,綉眉毛紋眼線,補水祛皺,臉上撫弄大半天之後做美體,保養乳房,卵巢,生命之柱……那個繞指柔的小姑娘冰涼涼地往我的小腹抹精油,她的十指彈鋼琴一般彈跳在我的肚皮上,敲擊出歡快的節奏。姐,你的骨盆形狀保持得真好,生過孩子沒?如果沒生過,可要受老罪了。我像被針扎了一下,肚皮不自覺地哆嗦。清瑤在一旁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小姑娘看看我看看她,一副無辜的樣子。掇弄完了,我二話不說走到收銀台「刺拉拉」刷卡,一刷就是5555元。清瑤在一旁拊掌,這有錢ZTM好,刷卡的感覺倍兒爽,是不是?我沒回她,連她的賬一起結了。她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一口一個叫姐。姐,我跟你說啊,什麼「有緣相惜」啊,「往事隨風」啊,都是無緣對面不相逢。緣分這東西啊,就是沒來由的牽掛,沒來由的高興,沒來由的神經!就像你和我,我和你在一起嘴巴就不把門,拉里拉雜,總有說不完的話……

我神經嗎?我沒感覺自己不正常啊!要說有點不正常,無非就是我期待每一個黃昏的到來。按摩,突然之間成為我生活的主體。

(五)

下班時已近黃昏,我匆匆洗澡,換工裝,穿上我新買的連衣裙去任小凌的按摩診所。一拐過衚衕口,就看見任小凌家門口的燈早早地亮起,任小凌站在診所門口,朝著我的方向暖暖微笑。我一步步走近,快到門口時,他問,你來了?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聽出來的。我吸了吸鼻子,心瞬時柔軟起來。

在任小凌疏密有致地按摩中,疼痛一點點從我的身體被擠壓出去。我看著他白色的鞋子繞著床不停地挪動,漫不經心隨口問道,你喜歡什麼顏色?他沉默片刻,我的世界沒有色彩。我的心慌慌地疼亂亂地跳。我不知道太陽是什麼紅,也不知道天是什麼藍,雲是什麼白。但我知道世界有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聲音就是我的顏色。風聲雨聲,貓叫狗吠,我聽得到小鳥飛翔,花兒開放。我能感覺到太陽是溫暖的,天空是遙遠的,大地是廣闊的,春天是美好的,女人……他遲疑一下,女人是美麗的。他黑而密的眼睫毛在深陷的眼窩裡彎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大自然的顏色在我的感覺里。綠色就是小鳥的叫聲,紅色就是暖暖的火爐,黑色就是安靜地睡覺,黃色就是甜甜的糯玉米。你問我喜歡什麼色彩,那我就選白色吧。

我眼眶潮潮緊閉雙眼。聽著他細膩動情的描述,我放飛想像努力去感受他的內心。世界對他關閉了色彩之門,卻讓他的心這般敞亮透明。他眼裡的色彩有形有色有聲,閃爍出溫潤的光芒。

我捏捏酸酸的鼻子,睜開雙眼。對面牆壁上,周彥宏緊裹一襲紅色旗袍,扭動細腰,柔情蜜意地正在唱《要嫁就嫁灰太狼》。我的腦子裡突然溜出一個念頭,嫁人就嫁任小凌!這個念頭一閃現,我激靈靈打了個顫,我不由自主把手伸向胸口,緊緊按住怦怦亂跳的心。任小凌的手輕輕在我的背上摩挲,我清晰地聽得見自己的呼吸。積壓在心的陰霾隨著他按摩的節奏源源不斷地從我的胸腔散了出去。我咬咬嘴唇,在心裡默念一遍「嫁人就嫁任小凌」,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麻酥酥傳遍我的全身。

小凌,我要嫁人了!他的手遲疑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原來的節奏和力道。嗯,祝福姐!我回頭望望他,他的臉因用力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晶亮地凝聚在鼻尖,他的嘴角滿含笑意地彎起。不想知道我要嫁給誰?嗯,不想。頓了頓,他又說,想,你說吧,我聽著。看著他沉靜的樣子,我的心裡湧起一股暖意。我翻身坐起,摟著他的脖子,吻掉了他鼻尖上的那滴汗珠。他哆嗦了一下,不知所措站起了身,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立在床邊。我穿上鞋,幫他拽了拽打皺的衣角,柔柔說道,我要嫁給你,可以嗎?看著他慌亂的神情,我龍捲風一樣掃出了診室。

(六)

任小凌說他的失眠是從我說要嫁給他那一刻開始的。

任小凌像所有發育正常的男女一樣,到了談婚論嫁荷爾蒙旺盛分泌的年齡都渴望一份來自異性的感情。任小凌最先接觸的女性是自己的母親。好長時間殘留在他腦海里關於女性的記憶就是兩隻飽滿的充溢著甘甜乳汁的乳房。母親開懷晚,直到40歲才懷上他。母親體弱,妊娠反應厲害,水米不進,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個月。生下他後,母親恨不得把他含在嘴裡,心肝寶貝地白天黑夜抱著他。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任小凌從來沒睜開過眼睛。母親拿花手絹在他眼前晃動,他一點反應沒有。母親慌了神,抱去醫院,醫生告訴她孩子是先天性失明。父親唉聲嘆氣,造孽啊,趁小扔了吧,咱再生一個。母親捨不得,緊緊摟著他瘋了一般和父親叫板。說來也怪,母親再沒懷上過。父親原本就性格內向,生了個瞎兒子更讓他鬱鬱寡歡。任小凌十歲時,很少抱他的父親帶著永遠的遺憾撒手人寰。

任小凌真正接觸女性是從讀盲人學校開始的,他能聽得到她們的聲音,甜甜的,潤潤的,如焦渴時「咕咚咕咚」灌進嘴裡的礦泉水。老師講了人體構造、按摩理論後,要求同學們實際操作互相按摩,男生女生急急地分成了兩堆,男生給男生按摩,女生為女生按摩。他們班男女生皆為單數,分在最後剩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第一次實操任小凌就放了單,不是他找不到搭檔,而是他是班長必須擺出高姿態,同他一起高姿態的還有學習委員。學習委員個子高挑,女性身體特有的彈性柔軟、凹凸有致讓任小凌倍感新鮮。他雙手顫抖不已,瞭然在胸的經脈穴位像和他捉迷藏一樣,總有那麼一點點偏差錯位。老師站在旁邊,耐心地為他一次次做校正,大著嗓門向全班同學喊話,咱們做按摩的,摸著病人的身體腦子裡想的是十二條經脈,三百六十一個穴位。每個穴位在什麼位置,哪條經脈途經哪些穴位都要一清二楚,在我們盲人的心裡只有穴位經脈沒有男女之別,下一次實際操練男生女生搭伴兒!

任小凌和學習委員有意無意地成了搭檔。他們對對方的身體了如指掌,卻摸不清對方的心思。準確點說,不是摸不清,而是不願意麵對。兩個先天的盲人走在一起意味著什麼?任小凌不願去想。他不能再給為他受了一輩子的母親增添任何負擔。

任小凌想找一個有眼睛的人做伴侶。她可以是聾子,啞巴,也可以是瘸子,就是不能看不見。還有一條,不管哪種殘疾都不能是先天的,基因、遺傳這些科學的辭彙讓他恐懼:又啞又瞎?又瞎又瘸?又瞎又聾?哪一種遺傳的結果都讓他不寒而慄。經人介紹,他找過幾個對象,聾子、啞巴、瘸子,都因各種不合適不了了之。任小凌更願意找一個身體健全的人,那樣還能幫助自己照顧母親。但想歸想,這終究是妄想。多少健全的人都找不到情投意合的另一半,更何況他呢?他不是癩蛤蟆也不奢望吃天鵝肉。明白了是妄想就不會再想了。現在,有一個健健康康的女人清晰地在他的耳邊說要嫁給他,他懵了,興奮而又不安,那種複雜的心情不亞於許仙邂逅白素貞。

我決定嫁給任小凌在親朋好友中無異於引爆了一枚重型炸彈,打破了很久以來大家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的沉默。尤其是我的老媽,她哭得死去活來,沒房沒車也罷,拖個孩子也罷,你怎麼又弄出個瞎子來?!我這輩子造的什麼孽,生出你這麼個不省心的東西?!你就是一輩子不嫁,我也不能讓你跟上一個瞎子恓惶一輩子!我的命咋這麼苦啊?!聽著老媽低一聲高一聲地嚎叫,我心如止水。好像她哭訴的不是她的命運,更不是我的光明未來。

(七)

一輩子有多長?我不確定。我不知道生命會在什麼時候戛然而止。四十歲?五十歲?還是七十歲、八十歲?我只知道我已經快四十歲了。我要在四十歲以前嫁出去,我還要生一個自己的孩子。為自己,為清瑤。

我跌跌撞撞一頭扎進燈火通明的夜幕之中。我像一個幽靈飄蕩在這喧囂的塵世。一輛輛車子帶著回家的急切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消失在一個又一個路口。一縷縷塵埃被迅疾的風颳起,落地,又颳起,又落地,慢慢歸於寂靜。我該去往哪裡?那萬家燈火,何處是我的歸宿?我漫無目的,下意識牽引我走進了那條衚衕。衚衕里沒有路燈,星星點點的光從一扇扇小小的窗戶透射出來,映照著我腳下忽明忽暗的路。任小凌家大門上的燈明明亮亮,像暗夜裡一顆閃爍的星。

我像一張蒼白的紙輕輕飄進了任小凌的家。熟悉的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傢具,白色的床,白色的床單,我恍惚走進了夢裡,我的「月之魂」。任小凌靜靜坐在我的身邊,他的臉一直對著我,下頜微收,豎起耳朵捕捉我的每一聲呼吸,以及呼吸中能夠傳遞給他每一個關於我的信息。他就如一尊聖潔的雕像。

我說不出一句話,眼淚止不住地流。他猶豫,拿手絹的手舉在半空,我不去接。他向前微傾著身子,手一點點向我臉孔挪動。我虛脫的雙臂無力地攀在他的脖子上。他挺直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堵散發著溫度的牆。我的眼淚瘋狂洶湧,順著他的臉頰脖子向下流。我抓起他的手臂環在我的腰上。他的雙手機械地按在我的背上,按在那個小小的突起上。我吻他深陷的眼窩,潔凈的臉龐。我的唇滑落在他的唇上,細密地咬住了他。他的唇冰涼,繼而火熱。我聽到了他粗重的呼吸。他開始笨拙地回應我,粗糲的舌頭抵著我的牙齒,我沉迷地迎接他……

暮色染黑了窗欞。他像個孩子安靜地依偎著我,我被箍在他溫暖寬大的懷抱里。他彷彿在聆聽、在感受。我的腦海里滿是清瑤魅惑的眼神和扭動的身體。熱,難耐的燥熱。我抬起雙臂脫掉我的裙子,像一隻蠶兒除去了繭包。我捧住他潮紅的面頰,輕柔而堅決地把他埋在我火熱的胸膛里。他溫熱的手掌顫抖地撫過我的雙肩,我高聳的胸……我不由自主拉扯他,指甲深嵌在他的皮肉里。我期待狂風暴雨,他卻身體一緊,癱軟在了我的身上。姐,我……他滿臉淚水,更緊地抱著我。我感到他的淚水在我的雙乳間流淌,像一條清澈的小溪,懷抱著銀色的小魚,青青的水草……

那天,任小凌拉我走進按摩室,我乖乖地趴在床上,臉孔正對的日曆紙上清晰地印著:5月5日。一個紅色的5,一個黑色的5,像一對同向相扣的勺子。任小凌的手指細膩溫潤地滑過我的背部時,我在安寧的夜裡甜蜜地睡去。

王俊,筆名若水,企業員工,山西省作協會員。主要從事小說創作。作品散見於《山西作家》、《火花》、《太行文學》、《太行日報》、《丹源文學》等。

作者簡介

聯繫我們

編輯郵箱:

地址:山西省晉城市鳳城路趙樹理文學館

郵編:048000

掃一掃,關注我們吧!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太行文學雙月刊 的精彩文章:

TAG:太行文學雙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