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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東獵奇(五)=作者 劉國林

關東獵奇(散文)

劉國林

(接上期)

窖熊

童年的時候,進山砍柴,我最害怕碰上熊。

聽大哥講「黑熊舔人」的故事,我又害怕又想聽,越聽越害怕。後來,我親眼見到了村裡的張二嬸被黑熊舔得血肉模糊的樣子更是毛骨悚然。

那年秋天,張二嬸和她的大丫進山采葡萄,走到一個山溝,被一棵巨大的葡萄架吸引住了。葡萄藤足有胳膊粗,彎彎曲曲地纏繞著一棵老柞樹。抬頭瞧,只看見濃濃鬱郁的葡萄葉子和一串接一串的葡萄,看不見天。把張二嬸和大丫樂傻了,在山溝里蹲了那麼些年,還頭一次見到這百年的葡萄架。娘倆二話沒說,放下背簍,接二連三地採集起來。采著,采著,好像聽見葡萄架又有誰睡著了,呼嚕打得震天響。「哪個放山的酒鬼喝醉了酒?睡覺也不看個地方!」二嬸嘟囔著。大丫腿快,「我去看看!」說著,扒扒察察,來到打呼嚕的地方。這一看不要緊,把大丫嚇呆了,一隻大黑熊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葡萄架下酣睡呢,鼻翼一張一合,呼嚕一長一短,睡得十分香甜。她長這麼大頭一次看見熊,不知所措,撒腿就往回跑。跑動聲驚醒了黑熊,以為誰要傷害它呢,爬起來就追。眼看要追上了,二嬸心疼自己的骨肉,啥也不顧了,跑上前去,搶起鐮刀,照準黑熊的後背就砍。黑熊疼得嗷嗷叫,回過頭來又追二嬸。二嬸腿腳慢,剛跑幾步,只覺得後背被重重地擊了一掌,一下倒在地上。這時,她還顧著大丫,斷斷續續地喊:「快跑……別管我……」黑熊猛地向前一撲,像一座小山一樣壓在二嬸身上。據說黑熊不舔斷氣的人,有經驗的北大荒人遇見它,一是繞著樹跑,二是馬上躺倒裝死,保准平安無事的。可憐的二嬸沒有斗熊的經驗,拚命地抓撓、掙扎。她哪裡知道,越是掙扎,黑熊越在她身上顛壓,一個瘦弱的老婦,哪能抗得住千八百斤黑熊的顛壓啊!待村裡人趕到時,二嬸的臉已被黑熊舔去一層皮,鼻子也被短掉,奄奄一息了……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打心眼裡怕熊。倒不是怕死,黑熊禍害不死人,這一點我懂。可怕它舔我的臉,更怕它舔我的鼻子。——溜光水滑的小夥子,卻沒有鼻子頭,露兩個望天孔,要多醜,有多醜,上哪兒討老婆啊!

越怕越愛做惡夢,哪次做惡夢,都夢見一個身大力憨的黑熊攆我,掄起蒲扇般的巴掌,要把我打倒,又伸出紅紅的舌頭,要舔我的臉。我用雙手緊緊地護著鼻子,拚命掙扎,連聲喊救命。喊聲驚動了大哥,他搖醒了我,問我怎麼啦。我說:「夢見黑熊攆我……」大哥哈哈大笑,指著我的鼻尖說:「你呀你,讓黑熊嚇破膽兒了!虧你是個男的,連鄰居的大鳳都不如!」說我讓黑熊嚇破膽兒,倒是真的。任憑大哥怎樣激我、打我,我死也不上山砍柴。

以後,大哥再也不給我講黑熊舔人的故事了,總說:「要遇見黑熊,千萬別慌。人怕熊,熊更怕人。先穩住架,再圍繞大樹和黑熊兜圈子。黑熊的頭髮長,遮擋它的視線,黑熊體又笨,你這棵樹轉到那棵樹,幾圈就把它轉暈了,光呲牙,干著急,把樹榦拍得啪啪響,就是追不上你。你呢,可以邊跑邊逗它,繞到它的背後用木棒敲它的頭,用鐮刀摟它的背,打一下就跑,挨棵樹和它斗,黑熊就氣紅眼了,滿嘴冒白沫子,一會兒,撲騰一聲,就氣昏在地上。這時,你就衝上前去,掏出繩索,捆它的四肢,綁它的嘴巴,它有天大的能耐,也無可奈何了……」

我半信半疑,又不得不信。再上山砍柴,總喜歡找有大樹的地方。萬一遇見黑熊,我就和它兜圈子,用鐮刀摟它的背,挖它的眼睛,說不定我也能逮住只黑熊呢!一這樣想,膽兒就狀了,真巴不得遇見黑熊呢!可是,我哪次上山砍柴也沒遇見黑熊。常了,倒有些遺憾,總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轉過年的春天,山上又鬧熊害了,村裡接連有七八個人被黑熊舔了。這些天,我發現大哥總好像有事瞞著我,再不讓我單獨上山砍柴了。他卻帶著鍬鎬偷著溜出家門,不讓我看見。背人沒好事,我倒要看你干哪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天早上,大哥又帶著鍬稿溜出家門,我也佯裝沒事兒一樣。待他走出後,我悄悄地在後邊跟著。大約往山裡走了四五里地,我看見他放下鍬稿,倚在一棵大樹下抽煙歇息。我偷著繞到大樹後,想嚇他,沒走幾步,剛要喊,話還沒出口,只覺得忽悠一下,便陷進地里去了!我的天,足有兩人深!在一米方圓的深井裡,抬頭望,只能看見大樹上的枝丫丫。我又驚又喜,噢,原來大哥在玩兒窖熊的把戲。大哥慌忙扔下繩索,把我拽出陷阱,責怪我:「誰讓你來的?」我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他再也沒說什麼。

第二天,大哥牽出老黃牛,套在轅子里,說是要上山砍柴。路過小賣店,還破例買一簍酒。「上山買這麼多酒幹嘛?」大哥沖我神秘地笑笑,沒說什麼。我倆一前一後地坐在牛車上,他趕車,我保駕,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好不自在。正走著,忽然覺得車後轅子猛地一墜,把牛肚帶都綳得緊緊的,勒在老牛的肚皮里。我一回頭,媽呀,一隻大黑熊正坐在我的背後!當時我就嚇抽了,干嘎巴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黑熊卻像沒事似的,眨巴著小眼睛看我倆,樣子挺友好。大哥小聲囑咐我:「穩住架,別慌!我把它引進窖里去,你在後邊把牛牽回來。記住,別把酒顛灑了!」說著,大哥跳下車,繞到車後。黑熊仍四平八穩地在車上坐著,理都沒理他。大哥不慌不忙,掄起長鞭,照準黑熊的頭抽下去。只聽嗷地一聲,黑熊一個跟頭栽下車。旋即一滾,它又站起來,一陣風似地追大哥去了。都說黑熊笨,那才唬人呢!我親眼見黑熊爬山的速度快得驚人,若不是大哥繞著樹和它兜圈子,早被它一掌給拍死了!大哥夠機靈的,猴兒一樣,這棵樹躥到那棵樹,一會兒,繞到黑熊的前面,一會兒躥到黑熊的後面,引逗黑熊跟著他走。這回我算開眼了,大哥表演得淋漓盡致,可惜我沒有錄相機,若把當時精彩的場面錄下來,可比電視里的《動物世界》招人看!我不能光看熱鬧兒,我的任務是把牛牽回去,別讓酒灑了,所以只能遠遠地跟著。大約一個來鐘頭吧,大哥就把黑熊引到陷阱旁。他一個漂亮的三級跳,黑熊也緊追著過去……只聽撲騰一聲,冒了一股煙塵,黑熊沒影了。也不知大哥從哪兒弄一根長柞木竿,往陷阱里捅,捅得黑熊嗷嗷地叫。他邊捅邊喊:「快,拿酒來!」我跑到近前一看,嘿,真夠棒的!大哥挖的陷阱剛好容下黑熊的身子,又憨又笨的黑熊卡在陷阱里一點兒也動彈不得,就算它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施展了!我拎起十多斤重的酒簍,對準大哥用長竿撬開的熊嘴,咕嘟嘟,一陣猛灌,十多斤白酒,全灌進熊的肚裡了。大約個把鐘頭吧,黑熊也不叫了,一動不動了。大哥說:「它醉死了,把牛牽進來!」大哥掏出繩索,拴個套兒,勒在黑熊的脖子上,另一端甩過大樹的樹丫,拴在牛車的後轅子上。我使勁兒地吆喝著老牛,吱吧吧,嗄吱吱,一會兒,黑熊被拽出陷阱,吊在大樹上。我和大哥先綁好它的嘴,又捆好它的四肢,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撬到牛車上。

那次窖到的黑熊,當天就殺掉了,全村人都吃到了熊肉。當初,鄉下人不知道熊掌值錢,只知道熊膽貴重。據我所知,那隻熊除了熊膽賣點錢外,其餘的都沒賣錢。我自己就吃一個後掌,當初若知道熊掌貴重,說啥也不能吃掉它。

熊肉挺好吃,鉤出我肚裡的饞蟲,吃上癮了。從此,每次上山砍柴,我都帶上鍬鎬,搞我的「秘密工程」。用北大荒人的俏皮話來說,這叫大姑娘裁尿布——閑置忙用。忙了一個來月,我的「秘密工程」總算忙完了,一切布置停當,就等著守株待熊了。

一晃,秋天到了。

一天早上,大哥要上山采葡萄,問我去不去,我挂念我的「秘密工程」,推脫有事,沒跟他去。他背起背簍,獨自去了。傍響午,嫂子說:「你哥咋還沒回來呢?」我說:「那麼遠的山路,來回還不得半天?」嫂子沒吭聲,我又忙著磨我的砍柴刀。傍晚上,仍不見大哥歸來。嫂子急了:「是不是你哥出啥事兒了?你去迎迎他?」我猛然想起那「秘密工程」,大哥他能不能……我不敢往下想了,忙叫來隔壁的柱子哥,忙三火四地往山裡鑽。老遠,就聽到大哥喊「救命」的聲音。不用說,我的「秘密工程」真的「閑置忙用」了,但沒用到正地方,沒窖到熊,卻先把大哥窖里了。我和柱子哥把大哥拽出來,他才說出了經過:「原來,我沒想到溝塘里來。一尋思這溝塘里的葡萄沒人知道,就奔這兒來了。沒曾想……」說到這裡,大哥沖我瞪起眼來:「你小子挖窖子咋不言語一聲?」我無言可對,吭哧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想讓你高興高興,誰知道……」我嘴上這麼說,心裡仍不服氣:「哼,儘管掃興,也說明我也能窖熊了!」

那年,我才十四歲。

紅松結籽時

北大荒是紅松的故鄉。原始森林中的松樹,一棵挨一棵,擠擠挨挨的。最粗的,兩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過來。抬頭望,足有二三十米高,頂尖有那麼一撮綠纓纓,像把綠傘似的罩在頭上。無數把「綠傘」合起來,遮得一絲陽光也不透。

白露剛過,秋分將臨。松籽成熟了,像一個紫綉珠,搖曳在松樹頂端的綠傘里,散發出陣陣清香。惹得松雞咕咕亂叫,在綠傘里上下翻飛;惹得松鼠抓耳撓腮,在綠傘里上躥下跳。野豬、黑熊也湊熱鬧來了,它們不勞而獲,等待松雞、松鼠碰落的松球滿足不了它們的需要,為爭吃松籽互不相讓。爭鬥的結果,一個累得滿嘴冒沫,一個累得氣喘吁吁。突然,黑熊不和野豬斗,吭哧吭哧地往樹上爬,它要坐到樹上吃。野豬沒有這個本事,只能在樹下仰脖看。黑熊使出吃奶的力氣,終於爬進了二三十米高的綠傘里,抓住一個松球,抱在懷裡。又抓另一個松球,懷裡的松球卻跌落到地上。這樣抓一個掉一個,瞎忙了半天,松球都落到地上。野豬倒佔了便宜,甩開腮幫子,顛開大牙,咚嘣咚嘣地吃個歡。不知啥時,黑熊從樹上掉下來了,像座小山似的砸在野豬的身上,野豬嗥叫著逃跑了,黑熊卻不覺得痛,坐在地上四平八穩地吃起來。吃飽了,拍拍屁股,心滿意足地到小溪邊喝水去了。剩下的松籽,若讓誰碰上了,能撿個便宜。放下背簍,找根樹枝,把松球收拾到一起,一陣敲打,簸去殼皮,松籽則裝進背簍里,前後用不上一袋煙的工夫,百八十斤的松籽就足夠背的了,一趟能賺二三百元錢。

這樣的便宜事不多,主要還得靠自己爬樹打松籽。爬樹打松籽不容易,也危險。北大荒人藝高膽大,爬樹的招法也多;有的用鉤竿往上爬。把鉤竿頂端的鐵鉤往樹上扎牢,兩手抱著鉤竿,兩腳蹬著樹身,一會兒就爬到鉤竿的頂端。再重新把鉤竿頂端的鐵鉤扎牢,再重新往上爬,循環往複,倒幾把手。有的用繩索往上爬。把繩索頭上拴根鐵棒,從樹下往上拋,把鐵棒拋向二三十米高的樹杈上,用力拽,能抗能壓力了,雙手扯著繩索往上攀,一直攀到樹梢。但拋繩爬樹比用鉤竿抓樹難度大,臂力不夠不行,沒個準兒也不行,沒有三五年的功夫很難把繩索拋到二三十米高的樹杈上,不論用哪招兒,都得小心才是,若從樹上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人可不能和熊比,熊摔下來不閃腰,不差氣,人不摔成肉餅才怪呢。我長這麼大,哪年都進山打松籽,沒有出現過閃失。

一次打松籽,我曾活捉一隻松雞。那天我正在樹上打松籽,覺得一個黑影從眼前閃過,嗖地一聲扎到地上。往地上一瞧,一隻山鷹正按著一隻松雞。我真傻,光顧打松籽,樹下有隻松雞都不覺,卻讓頭上的山鷹看見了。山鷹逮松雞就像吹氣那麼容易,得心應手。它一爪按著松雞,一爪抓松雞背上毛,把雞毛抓得紛紛揚揚的。這時的松雞早已嚇得沒魂兒了,脖子伸得長長的,只顧閉著眼睛咕咕地叫,一動不動,任憑山鷹在它的背上抓撓。這一切,我看在眼裡,順著繩索偷偷地往下溜。山鷹太機靈了,還沒等我溜到地面,早扔下松雞,抖動翅膀飛跑了。再看松雞,仍閉著眼睛伸著脖子叫呢,一動不敢動。我雙手按住它,仍不反抗。當我提起來時,可能它感覺不對,才睜開眼睛回頭瞧。一看不是山鷹,是我逮它,回過頭來就用嘴啄,邊啄邊用爪子蹬。把我的手啄出血了,蹬出了幾道口子,我也沒鬆手,扯根鞋帶把它的爪子連同膀子綁在一起,扔到背簍里。這時的松雞仍在扑打掙扎,躍躍欲試地要啄我。我感到奇怪,它在山鷹面前軟成了一灘泥,卻敢和我這個龐然大物爭鬥,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家的路上,同伴兒們見我逮住只松雞,都爭相來看。我把過程說了,又覺

奇巧,皆曰:「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打松籽真得警覺點兒,遇見黑熊趕快跑。隔壁的李嫂子就讓黑熊舔過。李嫂子是打松籽的行家,無論是爬鉤竿還是拋繩索,都不比小夥子差,哪年打松籽都賣百八的。五十年代,手頭若有一二千元,滿夠養家糊口的,那就算首富了。村裡人都誇李嫂子能幹,李哥有福氣,一次,李嫂子在樹上打松籽,樹下來只黑熊也沒發覺。她聽到樹下有咯嘣咯嘣的喀松籽聲,往下一瞧,一隻上千斤重的黑熊正吃她打落的松籽呢。若是有經驗的,不聲不響,黑熊吃飽也就走了。李嫂頭一次見到黑熊,嚇得「媽呀」「媽呀」直叫。叫聲中驚動了黑熊,它才發現樹上有人。它不吃松籽了,用掌撥著前額上的長毛往上看。黑熊被激怒了,抱著樹榦往上爬,眼看就要爬到樹梢了,李嫂子眼前一黑,手一松,從樹上掉下來,正好砸在黑熊的頭上,把黑熊也砸落到地上。還虧得砸在黑熊的頭上,若不然李嫂子非摔成肉餅不可。黑熊抗摔,在地上打個滾兒,返身騎到李嫂子的身上。李嫂子若不掙扎,黑熊也不會舔她的。她哪裡知道哇,不停地喊叫,不停地撓抓。待同伴兒趕來解圍時,李嫂子的臉已被黑熊舔得血肉模糊了。她住了一個多月醫院,出院時已經沒了鼻子頭。那時李嫂子不到三十歲,挺俊俏的媳婦卻讓黑熊毀了容,真有點兒窩囊。以後,一提起打松籽,李嫂的眼淚就嘩嘩地往下掉。第二年,李嫂子家就搬到遠離山溝的鎮上去住了,再也沒看到她。

時隔四十年了,李嫂子打松籽讓黑熊舔的事沒人提了,漸漸地把她忘了。前幾天,我又看見李嫂子了。我和李嫂子相遇,是在家鄉縣城法院的接待室里。那天吃過午飯,我隨便到法院轉一轉,瞧一位老同學。還沒到上班時間,便坐在接待室的長椅上歇息。室內空無一人,靜得很,我索性閉上眼睛,打起盹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睜眼一瞧,身邊多了一個人——一一個年老體衰、拄著拐杖的老婦。我打量起她來,我倆眼光相對時,我驚呆了,這不是李嫂子嗎?我關心地問她:「幹什麼來了?」「到法院告我的兒子。」「告你的兒子?」我有些驚詫了。哪有當母親的告兒子呢?虎毒不食子呀!

「我今年奔七十了,老了,沒用了。兒子都不養我了,實在沒法活了,我也不知道羞丑了,到法院告他們,讓他們給我生活費……」說著,兩滴渾濁的淚水從李嫂子那紅腫的眼睛裡流落下來,沙啞的話語也哽咽了。

噢,原來是這樣。兒子不養母親,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想起當年她起早貪晚打松籽的情景,想起她險些被黑熊舔死的情景,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兒子不養你,孫子也不養你?」

「好兒子一個也行,不孝順的一百個也沒用。我這輩子沒攤到好兒子呀!」說到這裡,李嫂子傷心得泣不成聲了。「原先,兒子、兒媳對我不好,我就住在大孫子家。那時我還能幹點啥,孫子、孫媳對我還算可以。我現在腿腳拿不動了,孫子、孫媳對我也變樣了。沒有好兒媳,哪有好孫媳?孫媳到兒子那串了一趟門兒,回來就把我攆出來了。這樣的狼崽子,連街坊鄰居都不如。我在這家鄰居待幾日,在那家街坊住幾天,可這也不是長久的事呀?我是有兒有女的人啊,待在別人家算咋事?今年過年時,兒子叫村裡人指著脊梁骨,實在受不了啦,就把我接回家來了。可沒出正月十五,兒媳就指狗罵雞地攆我。到現在,我有家無處歸,有兒不養老啦……」李嫂子的淚水流幹了,也索性不哭了:「今天遇到你,說說我心裡痛快。當娘的,十個兒子能養起;做兒的,十個兒子養不起一個娘!你說我不告他們?我知道,政府會給我做主的。」說到這裡,李嫂子站起身,拄著拐杖蹣跚地向法院信訪科走去。

李嫂子走了,我還坐在接待室的長椅上凝視她。我又想起她年輕時打松籽的情景:北大荒的紅松年年結出累累的松籽,為的是繁衍後代。北大荒人打松籽也是一茬接一茬,一代傳一代。如今,不知道李嫂子的兒子、孫子還打不打松籽?他們打松籽時不知有何感想?

送野鹿回家

去年春的一天,完達山護林防火瞭望塔的小張按慣例登上瞭望塔。突然,他發現一隻野鹿正被一群狼圍追堵截。他十分納悶,野鹿的奔跑速度在野生動物中是數一數二的,最高時速可達每小時70公里,為何逃不脫狼群的追逐?他馬上拿起望遠鏡,發現有六隻狼正在攻擊野鹿,而那奔跑的野鹿明顯有一條腿是跛的。它為避開群狼的追捕,一直朝防火瞭望塔的方向跑來,一路發現陣陣哀叫的嘶鳴。

小張馬上打開護林防火瞭望塔觀察哨的大門,那野鹿看見大門打開,拼足力氣跑了進來。狼群追到門邊,只好在外面轉圈圈。小張把門關上,這隻野鹿才安靜下來,護林防火觀察哨的院子內值班的三個小夥子都出來了,想方設法接近這隻野鹿。這是一隻一歲左右的雄性野鹿,身長一米二左右,身高近一米,背上的皮毛呈黃褐色,沿背脊兩側分布有白色的梅花狀斑點,到肚皮則自然過渡為白色,非常悅目。三人看了半天,終於發現野鹿左後腿關節內側長有一個雞蛋大小的包塊。再想仔細察看那包塊,但是野鹿不讓靠近。小張說:「不怕,它只有認為你威脅它生命時才會用角頂用蹄踢的。」說著,便慢慢接近野鹿,試著摸了摸它的皮毛。野鹿顯得有點兒緊張,叫了一聲,動了一下後蹄卻只是原地踏步。小李更有信心了,他開始給野鹿撓背,野鹿輕輕搖了搖尾巴,回過頭來望著三個年輕人,恐懼感消失了。看到野鹿被撫摩得舒服的樣子,小張便試著摸到了它的腿部,觸摸到了那包塊。那包塊硬硬的,有雞蛋大小,觸摸時還能在皮下滑動。三人見野鹿這般溫順,於是便放心地檢查起來。雖然他們不算內行,便初步判斷可有是腫瘤,因為長在關節處,已經影響了它的奔跑,可是

這個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人,大眼瞪小眼地拿不出治療的辦法來。

這三個小夥子每天都割些柞樹的嫩枝回來給野鹿吃,野鹿卻總是打不起精神,孤單地躺在棚沿下,只是看見三人來到時才會站起來搖搖尾巴。三天之後,小張登上瞭望塔,看到追逐野鹿的那群狼已經離開了瞭望塔的周圍,於是便把大門打開,想讓野鹿自己走出去。然而奇蹟發生了,這隻野鹿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三人一齊吆喝著將它趕到大門口,可是它竟然轉過頭,又朝院內走來。小張急了,用力將它推出門外。可野鹿站在大門外就是不動。過了一會兒,又緩緩地走進院內。三個小夥子對它沒有辦法了,小張說:「不要再攔擋它了,就讓它回來吧。」小張發現這隻野鹿的腿已經越來越跛,連走路時都很吃力,這個時候把它推出去,估計不是死於狼口中就是死在盜獵者的槍口下。是不是它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不願意離開這個安全的地方呢?

從此,三個小夥子每天兩次帶著野鹿到山上吃草,一個月下來,野鹿對他們已經很友好了,可它的腿病也越來越嚴重,再這樣拖下去,連走路都成問題了。小張開著車拉著野鹿到一百多公里的縣城,請來兩名外科醫生給它做手術。通常,他們對野生動物做手術都是採用吹管麻醉法。為了防止動物的突然襲擊,用裝有麻醉劑的針管投擲到動物身上進行麻醉,這樣往往會浪費很多麻醉劑。小張說:「不用,它會配合的。」果然,只見小張輕輕撫摩著野鹿,醫生開始為它注射麻醉藥。不一會兒,野鹿昏睡過去了,外科醫生半個多小時就將腫瘤徹底切除。野鹿恢復得很快,半個月之後,傷癒合得很好,走路也不跛了。三個年輕人心裡非常高興,能夠救治一隻野鹿是他們最大的快樂。從醫生的口中他們了解到,野鹿的幼仔一般要在媽媽的庇護下生活兩年才能離群的。野鹿一般都是群居,或五六頭一群,或十幾頭一群,最大的達過二三百頭一群。每群都由頭鹿率領,各群之間常常講究家族關係,一般不會混群。而群體內部等級森嚴,各有各的地位和排序。雄鹿成年之後,頭鹿就把它逐出群體,所以,山裡的孤野鹿一般都是年輕的公鹿。但這隻野鹿還是幼年,為什麼能成孤鹿?三個年輕人分析,可能是因為它有腿部腫瘤行動不便,在受到狼群攻擊時跑離群了。

野鹿的媽媽在哪裡?它應該在媽媽身邊接受呵護和生存教育啊!這以後,三個年輕人帶它出去吃草時盡量帶到很遠的地方,希望它能找到回家的路。可也真管用,每次帶它到遠處的山坡吃草時,它都會望著無邊的草地里獃獃地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它可能想起媽媽了。野鹿惆悵了一會兒,就開始在開闊的草地上盡情地奔跑。它的奔跑姿勢很優美,全速奔跑時四蹄騰空,身體呈流線型在空中彎曲後又舒展開來,動感十足。三個年輕人看著它奔跑時,真希望它像其它被救的動物一樣跑遠了就不回來了。然後,每次野鹿奔跑後都會跑回到他們的身邊。三個年輕人又喜又憂,這樣下去恐怕會毀了野鹿的。因為他們無法替代它的母親教它如何在殘酷的自然環境中生存的。一天,三個年輕人一起駕駛越野車出外巡山,野鹿看見他們上車了,就跟著跑在後面。後來它追了上來,邊跑邊側過頭看車裡的三個年輕人。司機見狀加快速度,車速每小時六十公里,野鹿也加速,而且一躍而上跑在了車的前面,然後停下來望著,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野鹿隨著車進入了完達山的深處,他們看見了一群群野鹿,有隻成年公鹿還前來攻擊這個陌生的夥伴兒,直到把它追出去很遠仍不罷休。趁著野鹿被追逐的當兒,小張建議將車調頭,讓野鹿在這裡回歸自然。於是,車調轉頭往回開,然後不一會兒,野鹿又在煙塵中追了上來,儘管車開到最大時速,仍沒有擺脫它。從這以後,三個年輕人走到哪裡野鹿就跑到哪裡,白天大都在瞭望塔附近活動,黃昏和清晨它顯得特別活躍,總要去遠處溜達。為了配合它這種習性,三個年輕人在院子的柵欄外專門為它開了一道小門,野鹿出去奔跑幾個小時後准能按時歸來。時間長了,野鹿跟三個年輕人越來越親密。一有空,他們就會逗逗它,拍拍它的背同它打招呼。它也會停下來讓他們撫摩,同他們嬉戲親昵。前些日子,小張接連幾天都發現野鹿常常不在院子里,而是黃昏才回來。這一反常現象引起他的注意,便悄悄跟在它身後,走了一段路後,山坡下是筆直平坦的公路,不時有車輛穿梭而過。小張猛然明白了,野鹿是想同汽車賽跑?

只見野鹿來到公路邊上,可它並沒有上路,而是在公路邊上吃起草來。一輛輛笨重的貨車駛過。它像沒看見一樣,只顧吃草。突然,野鹿一下子奔上公路,飛快地奔跑起來。小張望去,原來它是在追趕一輛黑色小轎車。野鹿越跑越快。四蹄騰空,尾巴是水平狀,很快就追上小轎車與其齊頭並進。小車司機似乎吃了一驚,猛地一陣急促的喇叭聲,野鹿這才掉頭跑下公路。通過這次觀察,小張知道野鹿怕喇叭的聲音。小張回來跟同伴兒講述了緊鹿與小車賽跑的經過,三個年輕人都為野鹿的莽撞擔心了。他們知道,公路上時有野鹿、狍子被汽車撞傷的事發生,多數是因為汽車司機不按喇叭造成的。只要聽到喇叭聲,野鹿和狍子一般都會掉頭跑掉的。於是,三個年輕人連夜做了十幾個木牌子,在公路多處地段都插上寫有「若遇野鹿、狍子追車請按喇叭」的木牌子。自從有了提示牌,野鹿被汽車撞傷的事就很少發生了。

去年秋季的一天,小張和野鹿在瞭望塔附近散步,有鹿群向這裡走來,野鹿立刻顯得十分興奮,不停地嘶鳴著,而那群鹿也發出了同樣的嘶鳴,野鹿一溜煙似地奔跑過去,同一頭高大的母鹿親熱地摩肩擦背,然後便跟著鹿群的隊伍朝南邊去了。小張很失望,為什麼野鹿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走啦!起碼也應該回頭望望你的老朋友?另兩個年輕人也趕來了,他倆勸小張:「也許野鹿太激動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孩子見到母親更激動的呢?」時隔不久,小張在瞭望塔上看見一群鹿又路過這裡,其中的一隻鹿很像他們救治過的那隻鹿,用望遠鏡細看,它的左腿有縫合的傷痕,沒錯,就是那隻鹿!小張大聲地呼喚起來。那隻鹿聽到呼喚聲立即衝出隊伍,朝瞭望塔這邊跑來。小張立即跑下瞭望塔,和夥伴兒們一起抱住野鹿的頭,拍著它的背,才短短的十多天時間沒見面,野鹿就長高長壯了。這時,鹿群中傳來頭鹿的嘶鳴,它是不允許自己的群體中出現脫離隊伍現象的。野鹿聽到頭鹿的叫聲,立刻掙脫三個年輕人的手,飛一般的跑回了鹿群。

野鹿終於找到家啦,找到自己的母親啦!望著漸行漸遠的鹿群,三個年輕人不斷地向鹿群揮著手:「朋友,一路走好!」

拉大鋸的夢

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接姑娘,喚媳婦,小外甥也要去,鍋里煮個鴨蛋屁。——錄自大北荒兒歌。

拉大據,呈現著北大荒的富有,呈現著北大荒的美麗,呈現著北大荒的神秘。拉大據是搖籃,拉大鋸人就是在吱吱嘎嘎的眠歌中長大的。拉大據象一本古老的書,傾訴著拉鋸人世世代代的苦與甜,艱難與喜悅。拉大鋸像一葉舟,風雨中,拉鋸人相依為命;患難中,拉鋸人同甘共苦。拉大鋸象流水,陶冶了拉據人的性格,磨礪了拉鋸人的毅力,流淌著說也說不完的故事。

山辰還是那樣早,山村仍沉浸在薄薄的晨霧中,遠處的山巒剛顯現出模糊的輪廓。透過迷濛的薄霧,一座座鋸架象披一身聖潔羽翼的天鵝,在山村人家的房前屋後亭亭玉立。轉瞬之際,她竟施展雪亮的大翅,發出吱嘎吱嘎的喧響。開始,只有那麼幾家,但很快就多起來。一個個拉鋸場,像一隻只偌大的唱片,風雨雷電在唱片上奔跑,日月星辰在唱片上閃耀。清晨,拉據聲與百鳥共鳴;夜晚,拉據聲為群星伴奏。盛夏,拉據聲像清清流水;嚴冬,拉據聲又似陣陣春風。細聽,那吱嗄吱嗄的拉鋸聲一顫一顫地,沉澱而悠長,有極好聽的韻兒,是冰河開凍炸裂的脆音,是嬰兒墜地喜悅的哭聲,是沾露的山花怒放時的彈撥之聲,拖著風,纏著月,扯得滿山滿谷。又如落英繽紛,閃著光,溢著彩,碰落了滴滴晨露,撞起了溪里的水花,一點一滴,滋潤了拉鋸人的心。頗有「蘭浦秋來煙雨深,幾多情思在琴心」之感。凝神聽,竟能聽出許多層次,鏗鏘節奏和無窮的韻味兒來。鏗鏘得像詩句,雄壯得像軍歌,似叮嚀,似教誨,似激動,似母親甜甜的呼喚。拉鋸人的全身都被震顫了,每一根神經都好像變成了交響樂的琴弦。交響樂的聲浪瀰漫整個拉鋸場。聲浪碰到群山,群山感動了,發出迴響,望一望天上的流雲,雲也不動了;聽一聽山澗飛泉,泉也不唱了;好像四周的峰戀都在拉大鋸,一個調兒,一個韻兒。幾番回蕩反覆,形成一曲多聲部的合奏,匯成了交響的河流,交響的海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拉鋸人的心情舒暢了,胸襟開闊極了,想像的鳥兒展翅翱翔了,智慧的馬兒騰蹄馳騁了,手腕酸了不覺得累,腰身疼了不想歇。太陽降下去了不停鋸,星星出來無倦意。只有在此時,拉鋸人才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只有在此時,拉鋸人才顯示出不平凡的想像和創造力,只有在此時,拉鋸人才獲得一種激情,一種信念,就像突然開放的閘門,滿滿的一湖春水,白浪如山,呼嘯著從閘口奔瀉而下,就像火山口突然噴發,蘊藏在地心深處的通紅滾燙的岩漿洶湧奔流,翻騰呼嘯,世界上一切美的物,美的情,全都從拉鋸人的身上噴發出來,噴出一團美的魅力,美的光彩!這是多少使人沉醉,使人激動,使人奮發的場景啊!

大鋸一晃一晃,像盪著拉鋸人的夢;木屑一閃一閃,透出清亮亮的嚮往。拉鋸人像雜技演員那樣靈巧,身體一仰一合,一擺一動,似打著有規律的歌拍,眼前的鋸口延伸了,拉長了,留下一串玲瓏的詩行。飄飄洒洒的木屑,揉進了色彩斑斕的朝霞,摻入了習習得意的春風,閃閃的,茸茸的,飄在拉鋸人的臉上,涼絲絲的;飄進拉鋸人的嘴裡,甜津津的;飄在拉鋸人的頭髮、肩膀、衣服,鬆鬆的、軟軟的,水一般的柔情,露珠般的清新,花一樣的溫馨,雲一樣的纏綿。在拉鋸人的眼裡,木屑被賦予最美的色彩,閃耀著最璀璨的華光,拉鋸人溶化在甜甜的木屑里,浸泡在軟軟的木屑里。那畫面,那色彩,那意境和萬千種感情的絲縷都揉合在一起,在莊嚴中給人以思索,也在靜謐和溫柔里給人以幻想。一種特殊的情感充溢拉鋸人的胸間,頓覺舒鬆開朗,心曠神怡,他們與木屑幾百年、幾千年釀成的情感,怎能幾句話說完呢?那就讓拉據人舒舒服服地沐浴一場吧,讓洗去的一定洗個乾淨,讓顯露地一定顯露出來。這被親昵又新昵的木屑,這讓拉鋸人灑下情感、灑下成串成串愛慕的木屑,這使拉據人也變得溫情、變得柔順、變得細膩的木屑呀,難怪古人有「落絮飛絲也有情」的詩句呢!

拉大據的小夥子個個秀氣,眉毛黑黑的,眼睛亮亮的,滿身的健肌肉稜角分明,散發出青春的活力與健美。山裡的小夥子都是山,太陽的升起或滑落都是在他們的脊背上。他們拉著季節,拉著山魂,拉著山裡的日子,拉著藕斷絲連的鄉戀和鄉情。光溜溜的脊背,朝朝暮暮的汗水漬,雨水淋,山風吹,太陽曬,留下一道道汗水的虛線,竟光潔得如同大理石映著太陽的青暉。那線條、那力度、那色彩,令人沉思,引人遐想,他們視拉大鋸若遊戲,每個動作里,都有一支優美的小曲,大鋸如琴弦似的頻頻顫動,拉鋸人也隨之上下聳動,一下一下,節奏分明,拉落半山的煙霧,拉起半空彩虹,拉得月亮從東山悠悠地升起來,拉得夕陽從西嶺緩緩地落下去,爽爽的美,甜甜的潤,輕鬆活潑、洋洋自得,彷彿不是拉大鋸,而是在得心應手地彈奏一曲動人的歌。胳膊的每一個擺動中,都是一首優美的小詩。象山溪一樣舒緩,似彩霞一樣明麗,如林濤一樣豪放。這是運動中的美,變化中的美,瞬間迥異的美,這一瞬間的的絢麗,一瞬間的豪邁,一瞬間的定格,簡直是一幅永恆的巧奪天工的拉鋸圖,鑲嵌在天地之間。那山村的田野,那空曠的天宇,是兩張無垠的畫屏吧?那青青綠水是鮮綠的色彩吧?那鋸架上的一對拉鋸人,該是畫面的主題吧?

濃香的關東煙

關東煙聞名全國。煙葉大,質地厚,色澤好,是抽煙的癮君子們垂涎三尺的上品煙。我不算會吸煙,但懂一些辨別關東煙的決竅:一是看,看煙葉的厚薄,有無斑痕;二是嗅,把煙葉放到鼻前聞,醇厚纏綿的芳香味兒,它煙所不及;三是品,捏下一把煙沫兒,或擰煙捲兒,或裝煙鍋兒,輕輕地吸一口,讓煙香在腔里悶一個時辰,再緩緩地從鼻子里返出來。雖然煙已噴出,但煙香卻久久地在口腔里徘徊,無有怪異味兒。曰:「地地道道的關東煙!」

關東煙之所以是上品和地理位置、土質優劣有關。關東是我國北方的高寒地帶,上煙季節秋高氣爽,日照充足,煙來得快,露灑的勻,味兒顯得特別香淳。細琢磨,「雲煙兒」「貴煙兒」之所以舉世公認,也是和地處高源、日照充足有關吧?關東的土質得天獨厚,插根拐杖都能發芽兒,何愁長不出好煙葉?據《吉林通志》載,「淡把蔬即煙草,冬可以禦寒,」是向外界輸送的重要商品,而且很有名氣,廣受歡迎。不光是國內,乃至每年去朝鮮會寧府的會市都少不了關東煙。當時煙的品種,有琥珀、黃金葉、小葉黃、大青筋、蛤蟆頭等。

好的煙葉也在炮製。白露的節氣一到,關東的煙葉立刻上架亮露。此時,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屋檐下,全是搭起來的煙架。一繩一繩的煙葉,在秋日裡閃著綠光,在秋風裡泛著綠彩,在秋野里散發著綠色的清香。另看初上架的煙葉翠綠的,經整天的烈日暴晒,晚上的露水噴酒,一天一個樣兒,就像噴了金色,沫上了香油似的。眼饞哪 ,別說是癮君子們看了邁不到步,就半仙之體也得陶醉。

秋後,關東煙上市了。像長了腿,生了翅,用不幾日,就飛過山海關,打進中原市場了。煙販子扯著嗓子叫:「關東煙,關東煙嘍!看一看,瞧一瞧,品嘗不要錢嘍!」叫聲引來了癮君子們,成把成捆地買,匆匆地往家趕,急著享受那雲里霧裡「成仙」的滋味兒。有人見了,發笑,逗他們:「什麼關東煙?干白菜葉子也冒煙了!」他們的口裡就會噴出一團霧,帶出一個音兒:「你們聽馬季的相聲了嗎?」「宇宙牌」香煙就是這關東煙啊!那麼自信,那麼得意,好像再說啥也是多餘的了。

最能品出關東煙兒味道的是煙袋。不論男女老幼有吸煙袋者,於是就有了「十七八的姑娘叼煙袋」之說。宴會前先敬一袋煙,再上茶,然後再敬酒。新婚的媳婦到公婆那裡還要給公婆敬煙點煙,公婆都要給點煙錢的。家家的炕上都有一個煙簍。遇到熟人裝上一袋煙遞過去以示對客人的尊重。每個人用的煙各有不同:有錢人用貴的,窮人的煙能湊合著冒煙就行。煙袋鍋大都是銅製的,細心人都把煙鍋擦得鋥亮。而煙袋嘴兒更是五花八門,有金屬的、有玉石的、有玻璃的,也有瑪瑙的。據說玉石的煙嘴兒含在嘴裡不咯牙,冬天也不冰嘴,。一般人用的都是銅嘴兒,窮苦人買不起煙袋嘴,直接把煙桿兒含在嘴裡吸,因此就有了「窮棒子煙袋-——沒嘴兒(准)的歇後語」。.煙袋桿兒也分檔次,比較講究的是烏木杆兒,一般人用的是葡萄藤子做的。至於煙桿兒的長短,根據人們所從事的活動來決定:一般趕車的老闆子,下地幹活的人都使用巴掌長的短煙桿兒,圖的是攜帶方便。吸完煙了,把煙鍋兒一磕打,往腰帶上一插就結了。在家裡沒事的老人們都使用長煙桿兒,有的太長了自己把煙袋叼在嘴裡卻夠著點煙,就招呼子女們來點,這也是一種樂趣。著名歌唱家郭頌的《新貨郎》唱的好:「漢白玉的煙嘴兒,烏木杆兒,還有那鋥明互亮的煙鍋來啊——」老漢們下地勞動,腰間插著煙袋 。累了,喘口氣吸上一袋煙,頓時來了精神,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老嫗們屋裡屋外忙活完,其它的事兒可暫時不做,不叼煙袋可不行。你瞧吧,身子一歪,湊到煙簍前,二尺長的煙袋一伸,滿滿地裝上一鍋兒,「哧兒」地一根火柴點燃,吱啦吱啦地抽起來。抽得津津有味兒,戀戀不捨,直覺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身子骨輕鬆了,才肯罷休。他們有句口頭語:「飯後一鍋煙,賽過活神仙」。我見過好多老漢都有這個怪癖,剛放下飯碗,手頓時就往腰裡摸。好像不剜上一鍋子煙,什麼活計也幹不了啦。老嫗們呢,都習慣枕著長煙袋睡覺。睡醒了,長煙袋一順,不聲不響地抽它一鍋兩鍋的,黑暗中,那明明滅滅的煙鍋吱啦吱啦地響,伴著家人的酣聲,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兒。

最上講究,最下功夫的是煙盒包。一般男人用的都是用狍皮或鹿皮做的,底大口小,口上有條帶抽鬆緊,把煙荷包裝滿了煙拴在桿上或別在腰帶上的老闆子用的都是「雞腸子」煙茶包,就是縫一條細長的口袋,大約有雞蛋般粗細,二尺多長,中間有個口兒,一頭裝煙一頭裝煙袋,然後往腰帶上一掖,兩頭往下一耷拉,又省事又利落。老漢們抽煙袋,不但過癮,更能防身。關東蛇多,但它最怕吸煙袋的人,不等你掏出煙袋,它早逃之夭夭了。再毒的蛇,一觸煙鍋兒就翻白兒,動彈不得了。小時候我挺淘氣,抓到蛇時往它嘴裡塞煙油子,看它抽筋兒,打滾兒,放挺兒。玩夠了再剝它的皮,吃它肉。老嫗們抽煙也是一物兩用:哪個孫兒不聽話,隨手操起長煙袋,對準他們那圓滾滾的屁股蛋兒,就是一煙袋鍋子。砸得他們光咧嘴,不敢吭聲。若不服,再來一鍋子。孫兒最怕奶奶剛抽完的煙鍋子。滾燙燙的,砸到屁股上,不燙壞才怪呢。孫兒也最恨奶奶的長煙袋。把她的煙袋不是折斷了,就是不知道去向了。害得她們把長煙袋放得高高的,孫兒夠不到才放心。小時候因我頑皮,沒少挨奶奶煙袋鍋子。常了,我想方設法藏她的長煙袋。可憐她那雙小腳,東跑西顛,前屋後屋地找,折騰了大半天也未找到,自言自語地念叼:「我記得放在那兒了,怎能沒有呢?哎,瞧我這記性!」我也不吭聲,偷偷地瞧她樂。這一天,奶奶就像丟了魂似的,無精打采。我讓妹妹還給她,奶奶當時就來了精神,接連抽了三袋煙,還一個勁兒地誇關東煙解乏。

據我掌握,抽關東煙的老人們很少咳嗽的,古來希的老壽星更是屢見不鮮。其中的奧妙不得知。是關東煙的妙用?不敢說。至於關東煙能不能長壽,還景讓醫生和癮君子們爭論吧。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關東煙質量是最好的,要數東院的張嫂子家。她家待弄的煙葉一般大,一般勻。再加上她家肯吃辛苦,起早貪晚地晾露曬葉,煙上得快,露酒得透。煙販子登門,一眼就能相中。方圓百里癮君子們都願來她家買煙,還送給她家個綽號「煙葉王」。提起張嫂子的大名很少有人知道,若問「煙葉王」,南北二屯家喻戶曉,老幼皆知。,一天早晨,我正做著美夢,朦朧中聽見了妻子在和誰說話。我欲睜眼瞧,忽聽有人喊我:「太陽照屁股了,還熱被窩子!快起來,我找你有點活兒!」噢,原來是「煙葉王」,她這大嗓門一嚷,把我的倦意也趕跑了。我坐起來打量她問:「又想俺富強哥了吧?找我寫信?」我知道,富強哥在關內搗騰關東煙,已一年未回家了。「別啰嗦,讓你去就快去!」「煙葉王」匆匆忙忙把我拉到她家去。到她家一看,滿屋子都是捆紮好的關東煙,散發出熏心醉鼻的清香,張大娘正樂顛顛的打包裝,。我納悶了:「這娘倆大清早忙活啥呀?」「忙活啥?你耍筆桿兒行,賺錢可不如我這老婆子啦!今年忙活出這個數!」好說著伸出兩個巴掌翻了兩下。「我和你嫂子都樂瘋了,也嚇傻了。窮那暫盼富,真的富了又燒得睡不著覺了。這一打一打兒的」大團結「,可咋個花法喲!」「錢少了不好過,錢多也也犯愁。讓我幫你娘倆參謀在北京買棟樓?還是在大連買個別墅?」「不,俺家不準備買那些玩藝,咱鄉下的小樓不也挺好?」「煙葉王」插話說,「今個兒讓你來給俺寫封信。」「還寫信跟俺富強哥要錢?」我笑道。「別笑俺了,那是啥時的皇曆了?俺娘倆核計,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疼。眼看要過年了,挑些好煙葉給災區的鄉親們運去,讓他們年三十吃碗餃子時,再嘗口關東煙。這不,你得給俺措個詞,就說這八萬元拿不出手,表一表俺「煙葉王」的心意……」

望著面前的「煙葉王」,我好像第一次認識她。猛地,一股熱乎乎的暖流湧上我的心頭。我思索著怎麼樣寫好這封信,才能表達出「煙葉王」金子般的心。其實,何止是「煙葉王呢?南北二屯的鄉親們不也張羅著往災區捐贈關東煙嗎?這時,「煙葉王」卷好一支煙,送到我面前。我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濃烈的香氣,沁進我的肺腑。我的筆尖伴著這關東煙濃濃的清香在信紙上飛馳起來……

(未完待續)

作家劉國林小傳:1950年生,中國作家協會黑龍江分會會員。1975年以來,創作地域散文1000多篇,先後在《人民日報》、《青年文學》、《散文》、《兒童文學》、《延河》、《萌芽》、《少年文藝》、《北方文學》、《北大荒文學》、《青海湖》、《雪蓮》、《四川文學》、《作品》、《青春》、《山西文學》、《廈門文學》、《黃河文學》等全國報刊發表散文作品近600篇。其中《草塘風情畫》1984年獲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電視台、中國地理學會、中國少兒出版社聯合舉辦的《我愛祖國山河美》散文徵文中獲一等獎,著名老作家葉聖陶之子、中國少兒出版社社長葉至善先生親自為《草塘風情畫》寫了讀後感。《人民日報》、中央電視台分別對劉國林進行採訪和報道。1986年,經葉至善先生的推薦,劉國林的散文《草塘風情畫》被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入小學課本至今,題目改為《可愛的草塘》。

2006年,劉國林的散文《捉蛇記》發表在《兒童文學》元月號上。經日中兒童文學交流協會會長中尾明先生的推薦,該作品被譯成日文,發表在《彩虹圖書室》2006年第2卷上,成為日本少兒的課外讀物,為中日文化交流,為日本少年兒童了解作者的家鄉七台河起到了橋樑和紐帶的作用。2013年聘為《中國散文網》專欄作家、《草根文學網》駐站作家、《優酷網》作家劉國林作文大課堂主講。2016年被聘為《上海文藝網》簽約作家、中國老年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會員。2017年被世界漢語文學出版社與雜誌社聘為副總編輯,世界漢語文學作家協會中國東北分會主席,《作家劉國林作文大課堂》被聘為世界漢語文學作家協會理事單位。2017年7月被聘為《今古傳奇》簽約作家。《中國作家文學》北方編輯部總編。

主 編

陳德軍 葉永峰 高淑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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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顧問

秦浦雲 葉春秀 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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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嘉賓

羅滿昌 劉宗祿 王喜田

劉豐田 劉文洲 王 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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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詩人

陳賢忠 葉翀飛 葛 霞

陳春玲 唐伯高 張瑩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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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作家

王功梅 胡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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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作詩人

王鳳中 李 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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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編輯

哈森雲郎(曉月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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