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陽吳家「花痴」教授的哈佛生涯,和他的民國文人朋友們
上回說到吳宓的情事,譏笑他花痴的大有人在,理解他的人總歸還是有的。林語堂就說:「吾深知雨僧,寧可使其真坦白,不可使其為假雨僧,真坦白則不必顧及人之詬誶,此其一。 雨僧一副不識世故面目蓋著極豐富之情感,亦求得中道而行者耳。而中國社會未必肯讓人有豐富情感,有情感者亦必訕笑之,譏諷之;有情感而坦白者,更必訕笑之,譏諷之,此其二。」
好些老友覺得,過於豐富的感情消耗了吳宓本該研究學問的精力,比如陳寅恪聽他講追女生耳朵都要起繭,一再督促他專心讀書。只不過,回頭來看吳宓的學問,你會發現,就算他浪費再多精力,別說碾壓普通人,當今一大半的文史網紅,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1. 民國初年,一名哈佛留學生的課表
1942年,「哈佛三傑」陳寅恪、湯用彤、吳宓同時獲得國民政府教育部「部聘教授」的殊榮。他們三個於民國初年一起在哈佛求學,陳寅恪系統學習梵文、巴利文,兼修希臘文、阿拉伯文,會的外語沒有三十種,也有二十來種,其中精通的語言有四五種,熟練掌握的有十來種,粗通的也有七八種。湯用彤在哈佛與陳寅恪同在梵學大師蘭曼門下,深造梵文、巴利文,還會英語、法語、德語、日語、希臘語、 拉丁文共八門外語。
那麼與他們齊名的吳宓呢?他也精通英語、法語、德語、拉丁文四種語言,回國後除了翻譯西方名著、編寫各類西方文學的教材、成為中國比較文學的先驅之外,還用中、英文發表過研究《紅樓夢》的論著,要論「紅學家」可不能少了咱大宓宓。
廢話少說,上大宓宓在哈佛期間的課表,哈佛大學檔案館至今保存了當年這些赴美留學生的一手資料。
吳宓修讀哈佛大學學士學位期間,課程「集中」與「分配」情況表
類別 | 哈佛所認可的其他學校課程(括弧內為課程數量) | 就讀哈佛期間所學課程 |
1 | 英語(2)、德語(1) | 英語24、29、55,比較文學9、11、12、22、32,法語S1、1、6、17,德語25 |
2 | 物理學(1) | |
3 | 歷史(2)、經濟學(1) | 歷史S12、S14,經濟學S7b |
4 | 哲學(1)、數學(1) | 心理學S1 |
修讀哈佛學士學位期間選課列表
學年 | 課程 | 授課教師 | 成績 |
1918 暑假 | 法語 S1:複習訓練 | Mr. E. L. Raiche | C |
心理學 S1:普通心理學 | Dr. R. C. Gilver | A | |
1918—1919 | 法語 1:法國散文與詩歌法語口語 | Prof. Babbitt | B PASSED |
比較文學 9:盧梭及其影響 | Prof. Babbitt | A | |
比較文學 22:16 世紀以來文學批評 | Prof. Babbitt | B | |
比較文學 32:抒情詩 | Prof. Bliss Perry | B | |
英語 24:浪漫主義時期詩人研究 | Prof. Lowes | A | |
英語29:英國小說(從理查德森到司各特) | Dr. Maynadier | B | |
英語 55:丁尼生 | Prof. Bliss Perry | B | |
1919 暑假 | 經濟學 S7b1:社會重建方案 | Prof. Carver | B |
歷史 S121:英國史(1688 年至當前) | Prof. McIlwain | C | |
歷史 S142:法國史(1498 年起) | Prof. Anderson | B | |
1919—1920 | 比較文學 11:19 世紀浪漫主義運動 | Prof. Babbitt | A |
比較文學 12:18、19 世紀各體小說 | Prof. Bliss Perry | A | |
法語 6:法國文學概論 | Prof. Grandgent | A | |
法語 17:法國文學批評 | Prof. Babbitt | A | |
德語 251:德國文學史大綱 | Asst.Prof.W.G.Howard | A |
修讀哈佛碩士學位期間選課列表
學年 | 課程 | 授課教師 | 成績 |
1920 暑假 | 歷史 S4:希臘、羅馬史(自希臘第一次擴張至羅馬帝國的瓦解) | Prof. Ferguson | B+ |
1918—1919 | 政府 6:政治學說史 | Prof. McIlwain | A- |
歷史 7:文藝復興及宗教改革 | Prof. Merriman & Asst. Prof. Edgell | C+ | |
英語 14:英國戲劇(1590—1642) | Prof. Baker | B+ | |
比較文學 19:各體戲劇 | Prof. Baker | B | |
歷史 41:歐洲思想史(500—1500) | Prof. Haskins | B- |
2. 吳宓的國學水平怎麼樣?
以上那些,還只能大致說明吳宓的西學水平,那麼吳宓的國學底子怎麼樣?晚年他在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和中文系任教,曾給學生周錫光開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必讀書單」,從中我們可以略窺究竟。(書單中節略了部分涉及外國文學的書目和民國初年的小說月刊。)
1. 《四書》、《五經》
2. 《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讀通鑒》
3. 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曾毅《中國文學史》
4. 《杜詩鏡銓》、《昭明文選》、《十八家詩抄》、《吳宓詩集》、《白屋吳生詩稿》
5. 張皋文《詞選》、梁令嫻抄《藝蘅館詞選》
6. 萬紅友《詞律》
7. 《西廂記》、《牡丹亭》、《琵琶記》、《長生殿》、《桃花扇》
8. 《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石頭記》、《金瓶梅》、《儒林外史》、《鏡花緣》、《兒女英雄傳》、《七俠五義》、《蕩寇志》、《花月痕》、《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官場現形記》、《聊齋志異》、《浮生六記》
9.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吳宓《石頭記評贊》
10. 《趙甌北詩話》、《隨園詩話》
中西學都有紮實功底的基礎上,吳宓在西南聯大教授歐洲文學史的時候,常常將同時代的外國作家和中國作家結合起來講,比如但丁和王實甫啦、莎士比亞與湯顯祖啦,也會把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和但丁的《神曲》進行比較。這門課常常是座無虛席,旁聽生也多的不得了。學生愛聽,老師講得更扎勁,不知不覺還會搬出自己結婚離婚、苦戀毛彥文的情事,這麼一來,更是「聽者擁塞」。
3. 吳宓與清華
上回有讀者質疑吳宓做為陝西省咨送生,不用參加清華學堂游美第二格學生考試。前一年經由各省提學使在本省選拔的咨送生,的確不用參加1911年2月在京舉行的初試。但同年3月的複試,各省咨送生也是要參加的,因此1910年底,吳宓父子從陝西老家出發,動身進京趕考。
吳宓複試位列第二,有不少讀者好奇第一名是誰,亦有人幫忙回復說是侯德榜,大家看文如此細緻,在此一併致謝。那第一名到底是誰,咱們還是看《吳宓日記》怎麼說的吧。
「共取學生二百五十八人,第一名為向晢濬,余列在第二。」
向晢濬後來和吳宓一樣於1917年赴美留學,只不過不是去的哈佛,而是進了耶魯大學。抗戰勝利後,他做為中國檢察官,參加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日本甲級戰犯的審判。
向晢濬在東京審判的法庭上
有沒有覺得這些庚子賠款的留美學生,大多長得都還不賴?選拔的時候,相貌也是考察的一個要素:「均須身體強壯,性格純正,相貌完全,身家清白,始為合格。」
如果真的可以穿越時空,帝王將相那裡有什麼好玩,去到當年的清華考場,見一見這些大牛,哪怕給他們端茶倒水,也是好的。
吳宓 1921年獲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回國,先是在南京、東北教了幾年書, 1925年,他回到清華擔任主任一職,籌建國學研究院。 這不但是吳宓教育生涯最有光彩的一筆,也是清華乃至中國學術界的盛事。上篇提到過,正是吳宓請來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和趙元任四大導師。聘請陳寅恪時,吳宓還頗費了一番周折,礙於篇幅,他和陳寅恪的半生緣,特別是兩位大師晚年的動人情誼,下周一並再講。(牢記一位讀者的評論:文章太長會掉粉。)
陳丹青畫作《國學研究院》,左起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
沒多久,吳宓的辦學方針和清華高層相左,本身又是個耿直boy,陳寅恪好不容易從海外回國,來到國學研究院的時候,吳宓已經被迫辭了主任的職務。不過還好,他還在清華,改任西洋文學系教授。
要說吳宓在清華教過的最出色的弟子,那肯定是錢鍾書無疑了。但是有段時間兩師徒的關係有點搭僵,起因是年輕的錢鍾書無法理解老師半生為情所困,在一篇英文書評里諷刺毛彥文是賣弄風情的老女人,還興沖沖地把文章先寄給吳宓過目!
毛彥文是什麼人,吳宓心尖兒上的女神啊,當著老師就敢這麼損,還白紙黑字寫出來準備登出去,吳宓當然是不高興的。但他沒有跟錢鍾書大發雷霆或者擺老師的譜,而是把這不高興記在了日記里。吳宓平生不太會搞關係,卻對喜歡的人,特別是有才華的人,掏心掏肺地好。他最愛重的人,平輩里要算陳寅恪,小輩里就是錢鍾書了,兩個都是不世出的奇才。況且錢鍾書那會才20來歲,恃才傲物的年輕人口不擇言,老師生會悶氣也就忘了。
到抗戰的時候,師徒兩個同在西南聯大,錢鍾書終於為多年前的少不更事向吳宓道歉。九十年代,吳宓日記發表時,錢鍾書應吳宓後人的邀請為日記作序,再次向先師表達歉意:「內疚於心,補過無從,惟有愧悔。」坊間盛傳,錢鍾書曾經評價西南聯大的幾位外文系教授「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楊絳特意在《吳宓先生與錢鍾書》一文中闢謠,錢鍾書再狂傲,也不可能說這番話。
總覺得他的微笑是狡黠而促狹的,透著頑皮淘氣,嘴巴損也讓人討厭不起來
4. 吳宓對新文化運動的態度
很多年後,百萬雄師過長江,江山易主,吳宓的一班老朋友和學生催著讓他回北京,在新天地里重拾教職,但他就是不去,反而從武漢一直跑到四川安頓下來。除了不喜歡北京政治氣氛濃厚,在清華任教那段時間,因為與新文化運動的觀點相左而受到的打壓,也是吳宓對北京敬而遠之的一大因素。
那會兒胡適、陳獨秀等人發起的「新文化運動」,很快席捲全國成為主流。吳宓和一班學者如梅光迪、胡先驌等,卻對此有著不同的見解,他們捍衛傳統文化和文言文,diss用白話文寫作。但要說他們完全是保守的老頑固,那是不對的,事實上文化保守派很多人和胡適一樣,有留學歐美的經歷。
一開始只是「文化革命」和「文化改良」兩種不同的觀點,大家自說自話,各自也有發表文章的途徑和陣地。新文化運動一家獨大以後,不同的意見往往不能和平共處,宜將剩勇追窮寇,口誅筆伐不停歇。吳宓他們乾脆自己辦了一份《學衡》雜誌,硬生生被逼著站在了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當然《學衡》雜誌的收梢不怎麼好,吳宓貼進去不少錢,最後還是停刊,那是後話。
吳宓心裡比較介意的另一件事是,《大公報.文學副刊》主編的位子,被沈從文頂了,而沈從文就是用白話文寫作的,跟胡適走得也比較近。那就不得不說一說吳宓跟沈從文的交往了,裡頭交織著八卦,很是好玩兒。
5. 吳宓與沈從文
他們倆是1928年夏天認識的,吳宓當時趁著暑假去杭州找毛彥文,沈從文則要到上海去,兩人同坐一艘從天津開往上海的輪船,相談甚歡。沒想到五年以後,沈從文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就全面取代了吳宓主編的《文學副刊》。
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但1935年沈從文在《大公報.文藝》上發表了小說《自殺》,寫劉習舜教授的戀愛、自殺,有影射吳宓之嫌,吳宓非常不高興。但沈從文否認小說影射,還專門發表了一篇《給某教授》,裡面的言辭呢,你可以說他耿直,也可以說他口無遮攔,甚至因為一朝成名而有些膨脹了。
沈從文這麼說的:「您在生活上與心靈上的悲劇,也許是命定的,遠近親疏朋友皆無法幫忙的。就因為您既不明白自己,更不明白別人。您需要朋友,好朋友沒有多少;要女人,好女人永遠不易對您發生興味……您看書永遠只是往書中尋覓自己,發現自己,以個人為中心,因此看書雖多等於不看(無怪乎書不能幫助您)。」
他還建議吳宓:「一是結婚,二是多接近人一點,用人氣驅逐你幻想的鬼魔……與其他朋友住處去放肆的談話,排泄一部分鬱結。三是看雜書,各種各樣的書多看一些,新的舊的,嚴肅的與不莊重的,全去心靈冒險看個痛快,把您的人格放大,興味放寬。」
吳宓貌似採取了冷處理的方式,在北京,吳沈兩人還是有交集的,有共同的朋友金岳霖、林徽因等。抗戰時期在昆明,兩人也時有來往,吳宓在日記里經常提到沈從文,還兩次提到了沈從文的婚外緋聞女友高韻琇,又名高青子。
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說起沈從文和高青子,他倆都跟吳宓的情敵熊希齡有關係(前情提要:熊希齡以65歲的高齡,娶了吳宓的女神毛彥文)。沈從文的姐夫是熊希齡的外甥;高青子曾經在熊希齡家裡做過家庭教師。西南聯大期間,吳宓和沈從文都在聯大教書,高青子也在沈從文推薦下,進了聯大圖書館任職。這真是一段複雜的多角關係。
高青子和沈從文到底怎麼回事兒,吳宓日記里沒有詳談,只是透露這兩人關係匪淺。高小姐與熊家相熟,起初來昆明還和熊希齡的侄女同住,本來吳宓想通過她探聽毛彥文守寡後的動向,但擔心她會把這事透給沈從文而作罷。
吳宓自己給毛彥文寫了很多信傾訴衷腸,但對方根本不想搭理,寡婦門前是非多,最後托沈從文將吳宓的信全部退回。1949年以後,吳宓和沈從文就再也沒見過面,一個兩次自殺未遂,做不了教授,也不再寫作,乾脆躲起來研究文物;另一個雖然還是教授,一開始外語課沒得上了,只好去教中文和歷史,再到後來,乾脆什麼課也沒了。
6. 吳宓的八卦心
吳宓在追求毛彥文的初期,動過不離婚而享齊人之福的念頭,奈何原配和毛彥文都不是舊式女子,此路不通。但是吳宓周圍就不乏納妾之人,他在日記里記錄了清華老同學劉朴的家事,蠻有意思的。
吳宓與原配陳心一及長女
本來劉朴家有一妻一妾,相處和睦其樂融融,誰知老劉享了齊人之福十幾年,1949年以後一朝變天,家裡有受壓迫的小妾這種事是不能被容忍的。老劉必須在髮妻和小妾當中選一個,考慮來考慮去……其實根本沒怎麼考慮,當然選更年輕的妾室羅雙鳳。
原配張琦結婚四十幾年,一朝被棄,哪能有好臉色,原本和羅雙鳳情同姐妹,現在是你死我活。張琦和她所生的子女,不但恨羅雙鳳,也恨老劉。最終劉朴同意將工資的大部分交給張琦養老,才換得了她同意離婚。
你以為老劉能夠和羅雙鳳歡歡喜喜把家還了嗎?拿衣服!羅雙鳳接受了新社會的婦女教育,覺得劉朴的思想落伍,自己怎麼能繼續原來那種服侍老頭子的無聊生活呢。老劉雞飛蛋打,一妻一妾都跑了,但是他又不想臨老注孤生,又託人介紹其她女子結合。
將近六十歲的人,經不起折騰,再婚以後兩個月,劉朴中風了。吳宓在日記里嘆道:「宓固深知朴之層層痛苦者,思想改造、院系調整,每一運動皆足殺傷我之知友,而朴更有婚姻戀愛之苦,最為刺骨傷心。故朴若死,是新婚姻法與其妻妾子女共殺之也。」
那麼,吳宓和陳寅恪的半生緣,就下周見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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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揚,《關於學術研究具體性的隨想——從<吳宓自編年譜>、<吳宓日記>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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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錫光,《晚年的吳宓先生》
朱鮮峰,肖朗,《哈佛大學與近代留美學生的人文求索——以梅光迪、吳宓為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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