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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兒,藝術家可以不上班

最讓我吃驚的是大名鼎鼎的已經去世的寫意畫大師盧俊竟然也畫過油畫。盧俊算得上是我的偶像級人物,有一段時間,我曾痴迷他的畫風。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還畫過油畫。在我的印象中,盧俊最擅長大寫意,從沒聽說他畫過油畫。我越想越吃驚,心想要多大的能耐,才能讓一個殿堂級的畫家改變畫風,冒險去畫他並不擅長的主題?

——鄭小驢《天鵝絨監獄》

▎天鵝絨監獄(Ⅱ)

我不知道該反省些什麼。那堆材料讓我陷入了迷茫之中。灰暗、隱晦、頹廢......這些曾幾何時我認為能代表自己風格的特徵,在這兒成了過時和落伍的代名詞。在他們提供的樣板畫中,呈現出來的都是充滿陽光和力量的作品,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飛速馳騁於原野的高速列車、田間拾穗的農夫、滿面笑容的頭頭......最多的還是國字臉的肖像畫。不僅畫冊上到處充斥著這張臉,連上次回來的路上我也看到到處張貼著他的海報。紅光滿面,目光慈祥,臉上永遠洋溢著笑容,和電視上的他判若兩人。

這些畫作,無不展現出一種生龍活虎的時代氣息。我幾乎成了他們的反面。這些畫作的署名,個個都是令人景仰的大師或名家。我從沒想過他們的畫作會出現在這裡,也沒想到他們畫過這些。

幾天後,白紙依然是白紙。我沒有在上面寫出一個字。沉默或許是最好的反抗方式。我當時是這麼想的。我甚至做出過最壞的打算,想像自己會化為一道青煙,飄向雲端,萬物花開時,我已淪為塵埃。他們完全有這個能力。他們帶我出去的那次,我依稀看到了崗哨,荷槍實彈的哨兵表情冷峻。我也想過被嚴刑拷打的場景,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竹籤刺指甲......從小我就是個貪生怕死之人,只需想一想這些酷刑的名字,我就背脊骨頓生寒意,只怕看到刑具就招架不住,癱倒在地了。然而沒有。他們一個指頭也沒碰過我,甚至對我漸漸格外客氣起來。58號有次送飯過來的時候,問我平時飲食有沒有忌口,愛吃些什麼菜。我無聊地翻著《偉大的歷程》,沒打算理這個老女人。見我冷漠的樣子,她出門的時候,遲疑了片刻,轉身問我:

「你吸煙嗎?」

我像給什麼東西擊中了,翻書的手指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我抬眼看她,她的目光也迎了過來,聽她低聲說道,「要抽,想點辦法明天給你捎來」。

我和58號真正認識,緣於香煙。我的煙癮很大,一天兩包的量。一個星期沒抽上煙,煙癮折磨得我寢食難安,五臟六腑里像爬滿了蟲子,它們在貪婪地吞噬著我。

香煙是夾在衣服裡帶過來的。進門的時候,她和往前不一樣,扭頭往後瞥了瞥,待確定四周無人,她才進來。

「抽的時候,你就去那裡面——」她朝我指了指洗手間,眼神中帶著心照不宣的東西。雖然只流露出短暫的一瞬間,我還是心頭一震,似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這個面無表情,嚴肅得像個訂書機般一板一眼的老女人,這天格外開恩,和我聊起了我所在的這座城市的一些軼事。作為特邀教授,她曾經去我所在的這座城市給學生講過課,十多年了,她甚至還能回憶起當年吃臭乾子的味道。「都說聞著臭,吃起來香,可我的好像聞起來臭,吃起來依然臭不可聞!」她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一抹笑容,露出暗紫的牙齦。

我以為這是一個不錯的開頭,期待更多的話題,但是她適時地收住了。她知道接下來我會問些什麼。或許之前已經有無數人像我一樣試圖得知答案了。她懂得見好就收。臨走的時候,她不忘旁敲側擊:「來這的有兩種人,一種是主動來的;另一種就像你這樣的,思想和風格都還需要改造改造的。最初的時候,他們都和你一樣,都以為自己在捍衛著藝術的真理,最後卻無不為之羞赧。」

她的眼睛又恢復了當初的冷漠和生疏。「實話相告,你的那些作品,格調不高,意義也不大。」她評價的時候,始終抓著我的目光,不給我任何退縮的機會,「總有一天,你會認識到這點,你畫的不過是一堆過時貨。」

門開了,她的腳步聲咚咚地遠去。遠處有集體歌唱的聲音,或是童音。

幾天後,我被允許在有限的範圍內自由活動。範圍包括從集體食堂到我所在的8號樓之間的區域。這中間有塊草坪,隆冬季節,草皮已經變得枯黃,上面落滿樹葉。遠處是個燈光籃球場,高大的圍牆上貼著各種宣傳海報。歡迎加入「天鵝絨少年組織」「天鵝絨青年進步團」「天鵝絨群眾業餘生活組織」等海報。草坪的長椅上有時能碰見幾個臉熟的人,其中就包括58號和64號。有天我還碰見了在電視上露臉的女演員。她穿著淺灰色的套裙,圍著鮮紅的圍脖,大波卷長發,即便沒化妝,她也光彩照人。胸牌上寫著76號。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微微揚起臉看了看我,目光清澈,身後的空氣散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看得出,她在這裡待得並不壞。

幾天下來,我接觸到的人越來越多,各行各業的都有:64號是個作家,76號是話劇演員,23號從事電影導演工作......他們大多數都比我早來。認識93號雕塑家是一個早晨。他竟也在這裡,讓我暗地裡稱奇。雕塑家是個高大的胖子,足有兩三百斤,托塔天王一般,黝黑的臉,留著大鬍子,看上去有幾分駭人,隔著老遠就能聽見他的大嗓門。我沒想到天鵝絨匯聚著這麼多藝術家。

我向他們表達出自己的疑惑,「為什麼要將我們關在這裡?」

他們臉上不約而同地浮起笑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你怎麼能用上『關』這字眼?這兒是天鵝絨,外面還有很多人擠破腦袋想進來呢!」

「那是你們,我只想早點出去!」我憤憤然地說。

他們臉上的表情漸漸冷卻下來,有些窘迫,用異樣的目光視察著我。只有93號沒有說話,一臉凝重地在旁邊抽煙。走的時候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頭,似乎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他們管那國字臉老人叫老闆。老闆是這裡唯一沒有編號的人,從大家談起他的口氣中能感受到他在此享受到的尊嚴。「他就是這裡的光芒,他創造了這兒的一切,沒有他就沒有天鵝絨島。」大家談論他時都充滿了虔誠和謙卑。

第二天,我被領去聆聽講座。講座設在一個大廳里,早已被擠了個水泄不通。無人喧嘩,那麼多的人,竟如此肅靜,的確讓我有些詫異。我被安排坐在前排預留的位置上。周圍沒一張熟面孔。我旁邊坐著一位已有謝頂跡象的中年男子,我主動向他打了聲招呼:「你也是新來的嗎?」他警覺地看了我一眼,算是默認了。講台上坐著一個五十上下的男子,穿著米黃色的休閑西服,手裡握著一隻鋼化玻璃茶杯,威嚴的目光朝大廳上下巡視了一番,那樣子就像將軍在巡察部屬。有那麼片刻,他的目光在我的頭上停留了一會兒。我頓時頭皮有些發麻。我試圖從他的目光中領略到更多的內容或指示,然而沒有,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了長達整個下午的演講。話題先從天鵝絨的歷史起源和老闆為何要購置這個島開始,偶爾穿插幾段輕鬆的話題,插科打諢,配合著他那誇張的肢體語言和動作,讓人忍俊不禁。天鵝絨的歷史就是老闆的個人奮鬥史、發跡史和創業史。他充滿感情地講述了老闆為了藝術,而不惜將全部資產和畢生精力傾注於天鵝絨島,誓將這裡打造成全世界最好的藝術家的創作天堂。在這裡,優秀的藝術家們可以不必為生計而擔憂,不必為五斗米而折腰,也不必「摧眉折腰事權貴」。在這裡,最高的宗旨是一切為了藝術,藝術高於一切。大家都是為了「藝術」這個崇高的理想而彙集在一起。隨著演講尾聲的來臨,男子適時提高了分貝,立起來說,「很多人起先都在質疑天鵝絨島的合法性,認為這裡囚禁了他們的自由......這簡直是無稽之談。事實上,這裡的一切無不體現出自由和包容的精神,這也是老闆向在座的諸位做出的莊嚴承諾。那些花著老闆的錢,住著老闆的別墅,喝著拉菲紅酒的人背地裡卻還對老闆說三道四的偽君子們,我們應該——」

「揪出來!」

「趕出天鵝絨!」

眾聲喧嘩,一句高過一句,連我旁邊那位謝頂的男子也忍不住揮臂高呼,「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拿起筷子夾肉放下碗筷罵娘的人!」

他沉浸於憤然的情緒中,語速奇快,帶著南方口音。我惶然地閃躲著他的目光,假裝彎腰去系鞋帶。

在大多數情況下,天鵝絨依然是大家談論得最多的話題。談最新的體會和學習,分享剛剛得到的啟發和領悟。每個禮拜一,最新印刷出來的《天鵝絨周刊》會如期分發到每個人的手上。大家以能在《天鵝絨周刊》上面發表文章為榮。一年能刊上三次的,年底會有得到老闆接見的機會。

「能領到一筆豐厚的回報,最高的獎賞是獲得天鵝絨金質勳章。此外還有上好的伊比利亞火腿和波爾多的年份紅酒,都是頂級進口貨。」有過被老闆接見經歷的23號提及這些時,目光陡然亮了幾分。

被老闆接見,象徵著天鵝絨的最高榮譽。23號談論這些時,旁座的人流露出一臉的垂涎和仰慕。《天鵝絨周刊》上面的文章大多是「天鵝絨現實主義」風格,我翻看了幾篇,感覺自己來自另外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有些話語令我臉紅心跳。這些天,隨著和58號的接觸日漸增多,她漏了口風,「要想有上進的表現,就得寫這些東西,寫得越虔誠越好。表現好的,才能融入天鵝絨集體」。說完她像是有些忿然,壓低了聲音說,「64號寫的都是什麼狗屁文章,憑什麼就能得到老闆的器重。實話說,那樣的文章我也能寫」。她像是在和我分享內心深處的秘密。加入天鵝絨組織就有機會分到一套別墅,這也是她告訴我的。「誰也不會告訴你這些,這算得上是個不成文的規則。」她說很早前就看過我的畫,「有些印象」,所以才和我說這些。

「我對那些不感興趣。」我說。

她的神情一下黯淡了。

「至少你能得到一筆可觀的藝術扶持基金。這年頭,沒誰和錢有仇。」她像是顯得有些失望了,不再說什麼,快手快腳地收拾完東西退了出去。

事實上,我對這些感到了厭倦,只想早點離開。我不稀罕這裡的任何東西。確切地說,是我後來得知這些藝術家們聚集在此地的目的以後。我想早點配合他們,完成這無聊的任務,儘快離開這兒。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被領著參觀了老闆的農場、學校、工廠、醫院、商城、超市,作為一個微型的社會結構,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單元在此無一缺席。這令人驚嘆。也就是說,島上的所有工人,都在為藝術家們無私奉獻和服務。在這兒,除了藝術家可以不上班,其他人都必須遵照天鵝絨的例行規定,按時上下班。藝術家們的物資補給由天鵝絨後勤部統一供給。

「你們什麼也無須干,只要搞好藝術作品即可。」我們要求去採訪後勤處的一線工人。那幾天,我每天都有採訪任務。給我安排的工人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採訪。他們坐下來,點上香煙,以自報家門的方式開始了滔滔不絕的宣講。「為你們這些藝術家們服務,是我們的責任和義務,我們也為此感到光榮和驕傲。」

我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工人們笑了,解釋說:

「我們負責給你們提供物質條件,你們給我們提供精神糧食。」

採訪的工人對象里,沒有一個對此有抱怨的。他們臉上始終保持著禮貌的微笑,並對藝術家們懷著崇高的敬意。

「在天鵝絨,藝術要遠遠高於物質和現實。」

「我們的老闆是一個偉大的人,他是天鵝絨的靈魂。沒有他,就沒有天鵝絨的現在和未來。」

除了深入生活,採訪這些一線工人之外,我還參觀了天鵝絨藝術館。給我領路的是44號,一個性格內向,長著一臉青春痘的青年,比我兒子稍微大幾歲,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戴著一頂JEEP牌鴨舌帽。如果不是我主動開口,44號絕不會先說一句話。每次回答我的問題,他都選擇言簡意賅的句子,說完緊抿著嘴,生怕再多說出一個字來。他說自己從出生就在這個島上,屬於島二代,一天也沒曾離開過這個島。這讓我感到驚訝。

「難道你就不想去外面見見世面嗎?」

「外面有什麼好看的。」

說起天鵝絨的時候,他的底氣像提升了不少,聲音也洪亮了許多。

「這裡就是我的家。」

「外面也很精彩啊。」

「我就喜歡這兒,哪兒都不想去。」他寡然無味地回答。

上午,44號領我去參觀了天鵝島藝術館。甫一進展廳我就被鎮住了。我做夢都沒想到這個毫不知名的小島上竟然還有如此恢宏的藝術館。展廳規劃整齊,繪畫、音樂、書法、雕刻......分門別類,井然有序。牆上掛著許多繪畫作品,各種中國畫、油畫、版畫、水彩、水粉畫等應有盡有。我只略微掃了一眼,就發現了好幾位當代很有些名頭的畫家的作品。待認真看時,這些人物、風景、山水、花鳥、靜物、歷史畫等無一不是出自名家之手。這一下,我可真給鎮住了。看落款,都是在天鵝島上畫的。我沒想到這些人竟然也在此畫畫。這些人在外面都是呼風喚雨的角色,一般人誰請得動他們啊!畫作的主題大多以「萬山紅遍」「江山如畫」「天鵝島歷史」等為主。我看到了畫家筆下描繪的天鵝島的「昨天」,衰敗、破舊、混亂、骯髒,而今則煥然一新,秩序井然。而畫家筆下的老闆,目光慈祥、柔和,側望遠方,像在思考怎樣設計天鵝絨的未來之路。

最讓我吃驚的是大名鼎鼎的已經去世的寫意畫大師盧俊竟然也畫過油畫。盧俊算得上是我的偶像級人物,有一段時間,我曾痴迷他的畫風。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還畫過油畫。在我的印象中,盧俊最擅長大寫意,從沒聽說他畫過油畫。我越想越吃驚,心想要多大的能耐,才能讓一個殿堂級的畫家改變畫風,冒險去畫他並不擅長的主題?

不僅是這些畫讓我感到吃驚,其他門類也同樣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我看到以行楷著稱的某著名書法家,竟然筆走游龍,寫起了狂草......一排排看過去,大多數書法家差不多都是這種路數,大開大合的狂草,呈現出豪放的氣質,即便是像以行楷著稱的書法家,在狂草面前明顯落於下風......這種種現象,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給人顛覆性的錯覺,以為這絕不可能,然而現實卻擺在眼前,千真萬確。

「這怎麼可能?」

「這都是真的嗎?」

「都是真的。」

「這裡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了!」「這就是天鵝絨的魅力所在,一切都有可能。」44號嘴角揚了揚,充滿自負地回答。

第二次和那個「溫文爾雅的君子」談話的時候,我大概猜到了些什麼了。那是「自由活動」的第十八天。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眼前的情景又被重複了一次。只是第一次的突兀感消失了。當他們提起老闆,臉上浮起的肅穆和崇敬神情,我沒有生出絲毫的詫異。他們並不是在給我示範和表演,在我來之前,大家都這樣。他像有了心靈感應,臉上浮出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問道:「89號,這些天有什麼體會沒有?」

他向我投來殷切的目光。我感到有些拘謹不安。我知道他想聽些什麼。但我並不認為我的畫作是一文不值的。幾天前他們讓我參加的一場關於畫家黃永的藝術研討會上,我目睹了他們是怎樣批判一個畫家的。黃永是我非常尊重的前輩,他學貫中西,早年留學巴黎,深受野獸派畫風影響,學成歸國後,又取中國的山水寫意畫之長,將兩者融會貫通,幾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被尊稱為大師。那場批判會讓我如坐針氈。那是我頭一回聽見對黃永大師的犀利尖銳的批評意見。要是黃永大師在天有靈,聽見這麼尖刻的圍攻,即便涵養再好,恐怕也會怒容相斥。最令我失望的是在場的幾位黃永大師的弟子,他們的發言比起外人來更具殺傷力。弟子們紛紛發言,有披露大師為人刻薄、小氣、肚量小、不容人的;有披露大師狂妄自傲、故步自封的;大多數人對黃永大師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嗤之以鼻,「落伍,低俗,粗鄙,早已與時代脫節......」「狗屎!」「糞便!」「垃圾派!」有個女畫家甚至難為情地聲稱自己曾遭受過大師的性騷擾。「別看他平時口口聲聲仁義道德,其實是個老色鬼......我被他糟蹋了好幾年,迫於他的淫威,對誰也不敢說,只能默默忍著......」女畫家說起自己的遭遇,忍不住啜泣起來。研討會最後變成了批鬥會。大家一致認為,「天鵝絨現實主義風格才是人類最為先進的藝術風格」。好在黃永大師早已去世,這些他只能在天上默默注視了。

那次會議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以至於面對他的問題時,我立馬想像著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麼刁難的話。但是沒有。這次他態度相當和藹,甚至饒有興趣地和我談起了達利、畢加索、德爾沃和索羅亞等人的繪畫風格。他對這些人了如指掌,每幅作品彷彿都瞭然於胸,令人暗暗吃驚。

「當我了解得越多,看得越多,便越發知道天鵝絨現實主義風格體現在繪畫藝術上的高超與卓絕。」他不無得意地揚了揚眉,從煙盒裡抖出一根煙遞給我,點上,接著自己也含了一根,一陣騰雲駕霧後,氣氛變得更加輕鬆起來。「你自己仔細琢磨琢磨,剛來的人都和你一樣,最初都沒法轉過彎,就像我之前喜歡昆汀——《低俗小說》《無恥混蛋》《盜夢空間》《穆赫蘭道》等。現在我可不看這些過時的玩意兒,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咱拍的電影《天鵝絨周刊》,看看咱是怎麼弄的。」

他用了「咱」這個字眼,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別的意圖,之前對立的關係一下子輕鬆了許多。我感到他就要將我視為自己人了。我是否應該否定自己?那一剎那,我感覺到了大腦空白帶來的迷茫。我朝他局促地笑了笑,那根夾著的煙,也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實話相告,我很欣賞你的才華,我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的問題不僅僅是思想上的,連基本的技法也有問題。而你不是,你高出他們一截。這也是老闆喜歡你的原因。天鵝絨現在急缺的就是像你這樣的藝術家。你若能早日轉變思想,改變風格,未來的藝術之路還很廣闊。」他停頓下來,觀察了一下我的表情,改用極為溫和的語氣說道,「天鵝絨二十周年慶典就快到了,老闆很重視這個慶典,大家需要你......」說完,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我默數著牆上掛鐘走動的聲音,心裡不知該如何迎接這雙向我投來的充滿期待的眼神。他似乎想透過我的眼睛猜度到我內心的想法。

我被告知具體的任務是畫出一組反映天鵝絨偉大曆程的油畫。「你的油畫將是這個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老闆對你的才華很是欣賞......」

「畫完了我可以離開這裡嗎?」我說。

「當然,你可以自由選擇離開或者留在這裡。」他作出了承諾,但前提是「必須傾注全部心血,作品中必須能感受得到你的熱情,而不是敷衍地完成任務」。畫作完工後,還必須通過天鵝絨藝術評審團的審核。評審一致通過,這項工作才算合格。

他透了口風,如果出色完成任務,老闆將提供給我一筆可觀的回報。那個數字,我沒法拒絕。

「如果我不畫呢?」

「那也是你的自由,但我覺得你不會這樣乾的。」他目光炯炯有神,「在天鵝絨,我們尊重藝術家的任何選擇。但是要記住一條,任何自行的選擇,自身得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臨別的時候,他塞了兩條香煙給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接。他拍了拍我的肩,將我的目光拉了回來,語重心長地望著我:

「說真的,我很看好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半點弄虛作假的意思。在他的目光里,我遲早將成為他所希望的那樣。(待續)

作者:鄭小驢,原名鄭朋,1986年出生於湖南隆回。作家,《天涯》雜誌編輯,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 。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癢》《少兒不宜》《蟻王》,長篇小說《西洲曲》,隨筆集《你知道的太多了》。

題圖:The Curtain Sketch for the Free Theater in Moscow,Konstantin Somov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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