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人與劇中人共同的「戲劇夢」
由繁星戲劇村簽約導演黃彥卓編導的《一夜一生》首演至今三年,依然保持相當好的票房。黃彥卓陸續推出的作品已經積累了相當穩定的觀眾基礎,繁星戲劇村每晚開演前觀眾排起的長隊,構成了京城小劇場版圖上一道難得的熱鬧景觀。雖然小劇場戲劇在北京的發展,無論是劇場或是作品數量,都呈現出上升的趨勢,但實際上,真正形成口碑、持續上演的作品仍然極為有限。而找到作品受到觀眾喜愛的真正原因,也是找到小劇場戲劇在當下的生命力之所在。
《一夜一生》打出了「懸疑喜劇」的商業類型標籤,但使這部作品具有商業潛力的原因,並不在於噱頭,而恰恰在於創作者對戲劇本體的尊重,對劇中人(演員)與座中人(觀眾)的雙重關照。尤其是主創的戲曲功底,讓這部作品從劇作到表演自然融合了戲曲美學的創作思維。
《一夜一生》講的是三個年輕人(暴發戶錢老闆、文科女博士、患絕症的吉他手)來到一座廢棄的劇場,各自打著小九九,想要租或者買下這座劇場。與年邁的劇場看守者的爭執中,幾個人陰差陽錯地被鎖在了裡面,被迫在劇場過夜。很快劇場里就出現了反常的現象,幾個人相繼被「鬼上身」,由此發現了自己與這座劇場的前世因緣。天亮門開,三個人再次回歸這一世的生命軌道。雖然整個演出中不斷營造出懸疑的氣氛,但就故事本身而言,實際並沒有留給觀眾過多的懸念。相比起來,它更接近中國傳統「鬼戲」的創作邏輯,以喜劇的方式,講述生命的歡喜與炎涼。
鬼魂入戲也是虛構夢境的某種變形。中國的戲劇有著悠久的鬼戲傳統,之所以寫鬼畫魂,是為了藉以刺世醒人,或疏解人生如夢的無常感,而演出又常富有熱鬧、喜劇的色彩,讓觀眾在歡喜之中體驗故事深處的悲涼。《一夜一生》的觀演體驗,在很多時候都與此相似,每個角色「鬼上身」的故事,都被設計了諸多喜鬧場面。
錢老闆前世是劇場里的男旦,因為天天想著錢,轉世成為暴發戶,男旦生前有個愛抽煙的惡習,劇場里被熏黑了的柱子、牆壁表示不滿,於是幻化成人,在其演出《白蛇傳》時搗亂報復。演員分飾兩角,在男旦與錢老闆兩個角色之間跳來跳去,同時還要應對其他角色的作怪,這些設計讓惡搞的「游湖」段落,表演上不顯刻意,讓觀眾會心而笑,拍手稱快。
創作者筆下這座廢棄的劇場里,無論台上、台下,人或寵物,有生命或無生命,都被賦予了平等的尊重。女博士的前世是一隻在劇場里愛看戲的寵物貓,而吉他手的前世則是一盞老舊的場燈。於是在演出中,我們看到了人與物、人與非人之間各種角色的相互轉換,而這些都是憑藉演員的表演得以實現的,承繼的也是戲曲「擬人」表演中豐富的傳統。
《一夜一生》以戲院作為書寫對象,並且加入了諸多戲曲唱段,但絲毫不會讓人感覺有戲曲元素的強行植入感。一方面是作品本身講的就是戲院的事情,所以這些唱段的加入符合劇情,而更重要的則在於,在整場演出中,編導的邏輯、演員的戲曲功底,讓演員多數時候都是通過唱念做打來詮釋自己的角色、敘述場景,這實際也從側面說明了,傳統戲曲的創作邏輯與表演,對今天的觀眾而言依然有效,並且在表演話劇作品中,具有相當的優勢。《一夜一生》的舞台呈現,尤其是表演效果,其背後所需要我們關注和討論的,實際是一種我們在話劇演員身上急需看到、在戲曲演出中希望得以繼承的寶貴傳統。
《一夜一生》的口碑得益於對戲劇藝術規律的尊重與運用。然而它並非完美,相比演出過程留給觀眾的歡鬧印象,《一夜一生》所留下的有關劇情、角色命運的回味有限。以劇中臨近結尾的一個場景為例,身患絕症的吉他手終於戰勝了自己對光的恐懼,在燈光下為大家彈吉他唱歌。而後女博士與錢老闆先行離開,單獨留在劇場里的吉他手,被幾個劇中飾演鬼魂的黑衣人披上了黑衣。這頗像戲曲舞台人變鬼的角色轉化處理,我看到此,誤以為是他也要化為這座劇場中的鬼魂,創作者以此向觀眾強化對劇中「轉世」主題的思考。然而實際上,這段表演是為了向觀眾進一步解釋前面的劇情,此後,幾位演員坐在舞台後方,面對觀眾唱起主題曲,為全劇作結,這樣看雖然作品的框架顯得更為完整,但留給觀眾有關這座劇場輪迴的想像,卻受到了擠壓,同時,主創也放棄了將劇情從「輪迴」的現象向對生命思索方向升華的努力。
如劇中所引用的對聯「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揚抑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一夜一生》是一群熱愛、尊重戲劇藝術的劇中人,演給座中人與劇中人一起看的故事,其成功的背後,也是因其對觀眾與演員共同的「戲劇夢」的關照。
回到近年來北京小劇場藝術的發展,除了孟氏品牌的系列作品,包括至樂匯、饒曉志、徐小朋、周申、劉露等一批年輕的導演,都以具有個性的作品,試圖在迎合當下觀眾口味的故事、表演以外,也創作出能夠真正讓觀眾動情、思考的作品,由此對藝術與商業的矛盾做出有效回答。而黃彥卓的這部《一夜一生》,讓我們看到小劇場戲劇在當下與傳統之間,仍然留有巨大的可能。
文| 今葉 本文刊載於20170919《北京青年報》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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