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案上遊園——宋、明兩代文人瓶花的趣味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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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姚月華 《膽瓶花卉圖》
唐宋以降,中國文人便將焚香、品茶、插花、掛畫視為高雅閑適、清凈安逸的四種藝事。彼時插花風氣至盛,上至皇宮貴族,下至街坊茶肆,無不熱衷此道。尤其在歐陽修、周密等文人大家的提倡下,插花藝術日見光大。南宋吳自牧《夢梁錄》有言:「今杭城茶肆亦如是,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門面。」元人張雨的散曲《水仙子》亦為佐證:「歸來重整舊生涯,瀟洒柴桑處士家,草庵兒不用高和大,會清標豈在繁華?紙糊窗,柏木塌。掛一幅單條畫,供一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煎茶。」及至晚明,有關插花的各種專著與論述的出現,使得文人插花的理論體系日臻成熟。
瓶花發展脈絡與朝政時風有著緊密的關聯;而探其究竟,還得從文人情趣說起。在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之間做出平衡,一直是中國賢士的處世哲學。他們常以聖賢自期,鄙視平庸苟且的生活,而逃離苟且的方式,便是將骨子裡的「大風雅」,轉換為向內生長的「小情趣」——若不能仕進,便退到自己的書齋里,擺弄幾樣文房清供,插花、撫琴、掛畫,建造一個身心兩安的所在。
玩賞瓶花,寄寓了文人的林泉心。高山闊水,遙不可及;草木花卉本生長於大自然中,卻受制於天氣和環境,總令人意猶未盡。而將四時之花供於案上,使之成為可移動的「案上園林」,便能令觀者見微知著,游賞四季變換之興味,體味清雅、幽逸、散淡、簡單、閑適的生活本相。袁宏道「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花枝雖淺淡,幸可托貧家。一枝兩枝正,三枝四枝斜;宜直不宜曲,斗清不鬥奢。彷彿楊枝水,入碗酪如茶。以北顏君齋,一倍添妍華」,道盡了個中心思。
張謙德在《瓶花譜?序》中說:「棲息逸事,瓶花特難解。解之者,億不得一。」如其所述,在眾多閒情逸緻中,數瓶花藝術的要旨最難掌握,真正領悟其精髓者寥寥無幾。正是由於文人善從一花一木中寄寓心緒、感知萬象、體悟藝術精髓,使得瓶花藝術在文人雅士的推崇下盛極一時。袁宏道亦言,「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極其趣,或嗅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斜枝疏影盛於宋
揚之水在《宋代花瓶·小引》中說,瓶花因佛教藝術的出現而發跡於魏晉南北朝,而真正興盛發達起來是在宋代,傢具的變化深刻影響了瓶花的發展與審美趨向。其時,居室陳設以憑几和坐席為中心轉變為以桌椅為中心,高坐具的發展與成熟,使得瓶花史與傢具史適時碰合。此時,陳設瓷亦開始出現,鮮花插瓶遂成為居室陳設的一部分,並與其同時興盛起來的文房清玩共同構建起居室布置的新格局。
唐宋時代室內格局與陳設的不同,由傳世繪畫可以見出清晰的演變軌跡。瓶花成為風雅之物,出現在完成新格局的宋代文人書房中。宋人的書房雖小,但一定有書、書案,書案上有毛筆、筆擱、墨硯、硯滴、鎮紙、香爐……與這些精美文玩相佐的,則必是瓶花——其式仿古,或銅成瓷,依季節變化插時令花卉——這是以文人雅趣為旨歸的一套完整系統,花瓶作為與自然連接最緊密的器件,已成為文人書房不可或缺的妝點。宋畫《寒窗讀易圖》(圖一),畫的便恰好是「小閣橫窗」的書房一角。書案上的其他陳設均被山石掩住,畫筆不曾省略的只有書卷和瓶梅。小瓶里橫枝各斜,梅英疏淡,意蘊無窮。
圖一 《寒窗讀易圖》局部
詠及几案瓶花的詩,在唐宋作品中俯拾皆是。杜牧《杏園》詩中曾提:「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曾幾《瓶中梅》:「小小水冰青琉璃,梅花橫斜三四枝,若非風日不到處,何得香色如許時。」晁公溯《詠銅瓶中梅》:「折得寒香日暮歸,銅瓶添水養橫枝。書窗一夜月初滿,卻似小溪清淺時。」嚴參《瓶梅》:「小瓶雪水無多子,只篸橫斜一兩枝。」此間有「一年春色已平開,始見芳香傍硯台」(晁說之《再和圓機梅絕句》)的初春感悟;也有「夜來窗不掩,吹落一瓶花」(陳起《迎月》)的淡淡愁緒。如此不一而足,瓶花韜養的生活情趣撲面而來。
宋畫《盟手觀花圖》(圖二),繪花事爛漫時節的一幅庭院小景,長案上一具長頸瓶,瓶身形若倒扣的敞口杯,修頸兩側各綴一對雙環,小口中聳出菊花一捧,搖曳生姿。可見宋人插花,對花器的講究登峰造極。大小方面,有堂供、齋供的區別。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文人插花以清疏為美,以樸素清雅為佳,一兩枝便足生韻,故常配短小瓶器以顯協調;材質方面,宋人最常用的為瓷器,而瓷器中又以青瓷為上。南宋楊萬里有詩歌《道旁店》為證:「路旁野店兩三家,清曉無湯況有茶。道是渠儂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然冬天水易結冰,會將瓷瓶撐裂,故宋人亦喜愛選取銅瓶,又或仿古式而作成銅瓤,亦即後世所謂的「花瓤」「美人瓤」。宋徽宗《聽琴圖》(圖三)、劉宗古《瑤台步月圖》(圖四)、趙伯駒(傳)《漢宮圖》(圖五)所繪即是。
圖二 《盟手觀花圖》
圖三 趙佶 《聽琴圖》
圖四 劉宗古 《瑤台步月圖》
圖五 趙伯駒(傳) 《漢宮圖》
在花材的選擇上,以梅、蓮、牡丹、杏、菊、水仙、蘭、竹為佳。插花者往往賦予此類花不同的品質、特質與象徵意義;同時,對花的形、色、質、韻等都十分講究。而在花瓶造型上,宋人講究「摹古」,他們從古已有之的器物(如酒器、竹筒)中,擇選造型優美的幾種加以重新設計。如蘇漢臣《妝靚仕女圖》(圖六),圖繪對鏡梳妝的女子,妝具之側置一個小木架,木架裡面正好坐一具插著鮮花的花筒——這瓶梅便是畫家詩心燭照下的幾分尚古玄思。
圖六 蘇漢臣 《妝靚仕女圖》
此外,宋人注重線條和形制呈現出的藝術張力——南宋錢時的《小甆瓶·序》稱:「羔姪近得小甆花瓶二,見者莫不稱嘆。熊姪自言,因是有感。大概謂此瓶高不盈尺,價不滿百,以其體制之美,人皆悅之,若無體制,雖雕金鏤玉不足貴也。」如此可見一斑。此外,為了穩定花器,宋人還為其增配底座。
至於插花的擺設環境,則以樸實、雅緻、簡明、自然為最佳,最忌重裝飾、花俏、人工、誇張等風格。因此,天然几案、藤床、筆硯等均是不可或缺的配件。
即物見道理於明
明代帝王崇儉尚簡,波及朝野,花事活動已不如唐宋普及和盛行。然而明代中晚期,民生產業推動,人文思想勃興,養性攝生之學流行,插花藝術趨向純美感的創造,講求美學結構和情趣意蘊。加之當時政治不清明,許多士人隱逸書齋,將才華與熱情化作了生命的智慧與哲學,提煉出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與態度,從中釋放了生存和命途的窘意。他們著意提升、開拓風雅的能力及經驗,這也使得他們對宋元文人尚雅精神的追求,有了一套更精緻的踐行方式。由此,古刻碑拓、琴棋書畫、文玩金石、賞瓶鑒陶、刻竹製扇、造湖煮茶、唱曲填詞、建園蒔花,皆成為時人追求的生活情趣。而那些各式花瓶之中千姿百態、妙趣萬端的花草枝葉,便成為了讓他們生命通向更美好境界的不二法門。
圖七 陳洪綬 《賞梅圖》
晚明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說》中說:「骨董,今之玩物也,惟賢者能好之而無敝……人能置向優遊閑暇之地,留心學問之中,得事物之本末終始而後應物,不失大小輕重之宜,經權之用,乃能即物見道,學之聚之,問以辨之,其進有不可量者矣。故曰:惟賢者能好之而無敝也。」他認為,賢者在玩賞古物的生活中,既可體會到優遊閑暇的情致,也可留心於學問,能夠「即物見道」。
難能可貴的是,明人便如此。他們賞鑒瓶花的品位多遙承宋人,卻並不止步於將瓶花看作息心養性、把玩暢懷的純粹審美對象,還將其引入了學術領域,瓶花藝術專著相繼問世——高濂所著《遵生八箋·瓶花三說》、張謙德所著《瓶花譜》和袁宏道所著《瓶史》等都成為這一領域的問鼎之作。這些理論著述一經問世便名揚四海、流傳千古,其闡明的插花及至生活美學、器物道法,時至今日仍是花藝的重要理論指導,不僅頻繁地被提及、引用及研究,甚至催化了日本花道的誕生。
圖八 陳洪綬 《清供圖》
袁宏道在《瓶史》自序中說:「夫幽人韻士,屏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鍾于山水花竹……余遂欲欹笠高岩,濯纓流水,又為卑官所絆,僅有栽花、蒔竹一事,可以自樂。而邸居湫隘,遷徙無常,不得已乃以膽瓶貯花,隨時插換。京師人家所有名卉,一旦遂為余案頭物,無扦剔澆頓之苦,而有味賞之樂。」並在下卷設有「器具」條目,專述插花器物。張謙德則言「凡插貯花,先須擇瓶」,乃此種觀念的自然流露。他在《瓶花譜》的第一章便論及「品瓶」,然後才論述「品花」,可見明代文人對於瓶花之事的垂青。
《瓶史》言「夫賞花有地有時」,說明明代人在四季插花時主花分別不同:「入春為梅,為海棠;夏為牡丹,為芍藥,為石榴;秋為木樨,為蓮、菊,冬為蠟梅。」花材按十二月選取,且按主、客、史插放。至於器皿,《品瓶》則要求:「春冬用銅,秋夏用磁(瓷),因乎時也。堂廈宜大,書室宜小,因乎地也。忌有環,忌成對,象神祠也。口欲小而足欲厚,取其安穩而不泄氣也。」
明代仿古器形流行,各種仿古複製器物釀就時風,也成為中國文人藝術家的傳統與自覺。為其所愛者,不是金石書畫,便是唐宋古瓷;器物之中,銅器必推夏商周時期的青銅禮器,瓷器必推宋代五大名窯的單色釉瓷器,尤以天青色瓷器為上品。張謙德說「貴磁(瓷)銅,賤金銀」,文震亨說「貴銅瓦,賤金銀」,都是這一時期文人審美理想和生活態度的慣性回聲。袁宏道自稱:「嘗見江南人家所藏舊觚,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謂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窯,細媚滋潤,皆花神之精舍也。」——以「金屋」與「精舍」作比,足見其對此類花器的珍愛。
圖九 陳洪綬 《瓶花》
明人插花以瓶為主,一改宋元盆花和瓶花兩種形態雄峙並舉的局面,尊、罍、觚、壺皆可入花。在時人看來,瓶不僅可作貯花養水之用,更重要的是它與花連結而成的審美整體。從明初畫家謝環所畫《杏園雅集圖卷》、唐寅《琴士圖》、仇英《林亭佳趣》《東林圖》,到明中晚期陳洪綬《賞梅圖》(圖七)、《清供圖》(圖八)、《瓶花》(圖九)、《煉芝圖》(圖十)、《麻姑獻壽》《仙人圖》《授徒圖》《群仙會》《松下撫琴》,及至沈周、文徵明等眾多名家的畫作上,均可見到花觚簪花作為文房清供、裝點文人雅集的場景。
在插花方法上,明代人更注重瓶花美態的呈現,亦會因時令、場地不同,對花器材質、大小進行選擇搭配。《瓶史》言:「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書院布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繩束縛。」此外,此時的花瓶開始普遍使用單口或多口內膽錫套管來固定、支撐花枝。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還介紹了做「撒」的方法:「以堅木為之,大小其形,勿拘一格,其中則或偏或方,或為三角形;但須圓其外,以便合瓶。」今日故宮所藏花器便是例證,不僅有單孔或多孔來管束花枝,且有多種鏤空花紋做裝飾。這些技巧的使用,不僅可延長花朵和花器的生命,更令插花者有了自由發揮的創作空間。
圖十 陳洪綬 《煉芝圖》
言而總之,花可度賞,瓶可單品,唯插花者既可賞瓶又可賞花,以瓶載道,入花載禮。宋人林希逸《瓶中指甲花初來甚香既久如無之》詩言:「膽瓶花在讀書床,坐久看來似不香。便比古今求道者,學成卻與道相忘。」——瓶花久置,意淡如無,如入求道之境,必然得以寓感萬物。
宋、明兩代人以瓶花進入一個清雅絕俗、饒富情趣而又神思無窮的精神桃源。在這些花事間窺探時代的流變,以及在流變中傳達出的藝術思想、美學精神和人文內涵,則是今人的思索。
細觀當下,一方面,古代瓶花藝術深刻影響著當代中國瓶花、花鳥畫的圖式規律,遠及林風眠,近至高茜、雷苗,筆墨語境間仍因襲傳統,留存著清疏淡遠的漢唐之風;另一方面,室廬作為棲心養神之所,寓涵當代士人的雅癖情調,其營造之道顯得依舊重要。正所謂「三分匠藝,七分主人」,主人胸有丘壑,歸省心中的空谷幽蘭,才能令性靈有所寄居——畢竟如唐人司空圖所言,「如將不盡,與古為新」——在古意中發現精緻與風雅,始終是文人命骨里的審美歸屬。
文/Esse
for《愛尚美術》 2017年9月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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