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影響的焦慮」與王羲之影響的焦慮
(杜萌若臨王羲之《喪亂帖》·選自《杜萌若書法集》)
「所有的偉大事物都只能從偉大發端,甚至可以說其開端總是最偉大的。」【1】在王羲之的意識世界中,作為偉大事物的書法的最偉大的開端由兩尊巨靈啟動——張芝和鍾繇,是他們使偉大的篆隸時代成為書法史的「史前史」。孫過庭《書譜》載王羲之語云:「頃尋諸名書,鍾、張信為絕倫,其餘不足觀。」面對著兩尊巨靈,王羲之獻上了最虔敬的禮拜,只有站在他們的肩膀上,經過他們的托舉,他才能夠重新啟動又一次最偉大的開端,使曾經最偉大的鐘、張時代成為書法史的又一「史前史」
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偉大的書《影響的焦慮》的發端:「本書的著眼點僅限於詩人中的強者,所謂詩人中的強者,就是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向威名顯赫的前代巨擘進行至死不休的挑戰的詩壇主將們。天賦較遜者把前人理想化,而具有較豐富想像力者則取前人之所有為己用。然而,不付出代價者中無所獲。取前人之所有為己用會引起由於受人恩惠而產生的負債的焦慮……詩的影響已經成了一種憂鬱症或焦慮原則。」【2】面對著張芝和鍾繇這樣最偉大的前輩對手,王羲之無法不產生「影響的焦慮」,這是一種愛、壓抑感、競爭慾望、獨立意志的奇妙混合,那麼,究竟是怎樣的張芝和怎樣的鐘繇激起了王羲之的「影響的焦慮」呢?
關於張芝的「考古學」——
張懷瓘《書斷》:「草之書,字字區別,張芝變為今草,如流水速,拔茅連茹,上下牽連,或借上字之下而為下字之上,奇形離合,數意兼包,若懸猿飲澗之象,鉤鎖連環之狀,神化自若,變態不窮……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故行首之字,往往繼前行之末,世稱一筆書者,起自張伯英,即此也。」《淳化閣帖》卷二所收傳為張芝的《冠軍》、《終年》、《今欲歸》、《二月八日》諸帖至少在形態上頗切合於所謂「一筆書」,姑且懸置氣息格調等深度本質問題,直觀它們連屬飛動的表象,我們可以輕易地還原出一個「快」的張芝。但是,這個「快」的張芝就是完整的張芝嗎?
《淳化閣帖》卷二所收最後一件傳為張芝的《芝白帖》,米芾鑒定為真跡,黃伯思的態度稍有含混:「此卷章草芝白一帖差近。」(《東觀餘論》)姜夔云:「第五帖章草高古可愛,真伯英之妙跡。」(《絳帖評》)王澍云:「專謹古雅,信是伯英。」(《淳化秘閣法帖考正》)對於這件存真度頗高的作品,仍然姑且懸置氣息格調等深度本質問題,直觀它離散紆徐的表象,我們又可以輕易地還原出一個「慢」張芝:點畫運行線路短促,推進凝重,好像大象的腳步,每一次起步和收步之間都保持著從容舒緩的滯空和停頓,沉實地踏下去,然後再悠悠地抬起,周而復始,歸根曰靜。《芝白帖》喚起了我們對張芝那句怪異得幾近不可理喻的箴言的頓悟式共鳴——「匆匆不暇草書」,此正趙壹《非草書》所謂「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衛恆《四體書勢》中所描繪的「下筆必為楷則」的張芝顯然是這個「慢」的張芝而不是那個「一筆書」的「快」的張芝。
孫過庭《書譜》:「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張芝就彷彿古羅馬的兩面神亞努斯(Janus),一面是「勁速」,一面是「遲留」,離奇地分裂者。
關於鍾繇的「考古學」——
《薦季直表》:除了部分長橫以及個別撇和戈的逸出,大體保持著《橫方》、《西狹》、《張遷》一路漢隸正面示人、四角收縮齊平的字勢,只是在這裡,漢隸堅固穩定的方塊空間產生了些許輕微的晃動,像是正在學步的短腿嬰兒的樣子。
《賀捷表》:將《孔宙》一路長裾飄飄的漢隸字勢向右上方斜向扯動,標準的方塊空間幾乎不復存在,點畫向四面八方輕盈地散逸開來,空間在流動,或者說,在遊動,「如雲鵠游天,群鴻戲海」(梁武帝《古今書人優劣評》)。
鍾繇——另一個雅努斯(Janus),一面是平畫寬結,一面是斜畫緊結,亦是離奇地分裂著。
(梁武帝《古今書人優劣評》評王羲之書語·杜萌若書選自《杜萌若書法集》)
王羲之面對著的最偉大的前輩對手就是這樣離奇地分裂著的張芝和鍾繇,兩尊巨靈分別盤踞在後篆隸時代草書與真書的開端,就如同開天闢地的盤古,他們享受著從各自統領界域的一個端點跳躍到另一個端點的無盡自由,離奇的分裂意味著他們擁有最偉大的強力,看起來,他們是不可戰勝的。
王羲之眺望著兩位對手,眺望著他們從各自統領界域的一個端點跳躍到另一個端點,那般自由、那般有力、那般不可戰勝,他的機會在哪裡?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光照亮了那片界域兩個端點之間巨大而空曠的中界地帶,兩尊巨靈的「阿喀琉斯之踵」裸露在王羲之的目光下,他的機會出現了——叩其兩端,取其中。
《論語·雍也》:「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程頤註:「不偏之謂中,不易之為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張芝與鍾繇離奇的分裂堪稱書法史上最偉大的「偏執」之道,王羲之要實現的偉業是將這離奇的分裂最完美地彌合起來,締造出書法史上最偉大的「中庸」之道——「開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損古法,裁成今體,進退憲章,耀文含質,推方履度,動必中庸」。(張懷瓘《書斷》)
草書的命脈繫於節奏,張芝的草書或快或慢,各臻其極,憑藉精熟之致的功力在兩種相反的節奏之間轉換自如。如果快與慢的關係擺脫了這樣的非此即彼,產生出另外一種可能性——即此亦彼,草書會變得更迷人嗎?
「中庸」的王羲之對抗「偏執」的張芝——
《寒切帖》:點畫運行線路之短促一如《芝白帖》,每一個起收段落的滯空和停頓也很清晰,節奏似乎被控制在「遲留」的基調里,但是,《芝白帖》那象步般的凝重推進事實上已不復存在,蓄勢偃卧下壓,借勢凌空彈躍,順勢驟然回落,一個個瞬間勁疾地爆發或等待爆發,正所謂「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闕」(梁武帝《古今書人優劣評》),「慢」的表象裹住了「快」的內質,這「快」就像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有力地掙扎著,漸漸地,「快」變成了表象,而「慢」則變成了內質……之後,又回到了「慢」的表象,「快」的內質……、
《修小園子帖》:很明顯的「勁速」的基調,強烈的縱貫意識,可是同樣強烈滯空與停頓的潛意識牢牢地牽引著那些輕捷飛翔的悠長線條,執著地把它們凝固成一個個浮雕般的段落,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所謂「風摯紅旗凍不翻」之境,或略可彷彿,無論如何,「一筆書」的精神事實上被解構了。
《寒切帖》與《修小園子帖》體現了王羲之草書節奏的兩極,然而,相對於張芝草書的離奇的分裂,這兩極之間的距離已經大大地拉近了,毋寧說,在根本意義上,它們已達成了精神上的統一——「勁速」與「遲留」、「快」與「慢」的辯證互動。
真書的始基本於造型,鍾繇的真書或平畫寬結、或斜畫緊結,互不搭界,處於最天然的自由建構狀態。「中庸」的王羲之對抗「偏執」的鐘繇,他必將勝利,「真書」的精神必將由「真率」趨向於「真正」,「平」與「斜」、「寬」與「緊」非此即彼的隔絕不通必將被即此亦彼的辯證互動所替代,自由的建構必將導引向紀律的建構。可以說,從王羲之開始,「真書」才真正成為「楷書」,或者說,「正書」。
臨摹是王羲之向鍾繇致敬的方式,同時也是他對鍾繇實施解構的方式。王羲之臨鍾繇《宣示表》——隱蔽的、溫和的解構:大體保持著平畫寬結的鐘繇短腿嬰兒的基本造型,不過,那原本的嬰兒已或多或少地兒童化了,學步似的輕微晃動已無蹤跡,造型比例有微妙的縱向拉伸,伴隨著微微的昂起和較頻繁的逸出。王羲之臨鍾繇《丙舍帖》——赤裸裸的、暴力的解構:既可以說它是平畫緊結的,又可以說它是斜畫寬結的,在方塊空間的基準造型前提下短長斜正的自如伸縮,正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紀律統攝著自由,中和收束著極端。
孫過庭《書譜》載王羲之語云:「吾書比之鐘、張、鍾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以一敵二,不落下風,王羲之的語氣顯然是勝利者的語氣,可是他的「中庸」氣質卻使他始終隱忍著最大的驕傲——在行書的領域,他沒有真正的敵手,在他的意識世界中,作為偉大事物的行書的最偉大的開端其實是由他本人啟動的。
行書介乎真、草之間,介乎真書的造型始基和草書的節奏命脈之間,是最具「中庸」意味的書體,因此,行書與王羲之有著天然的契合,王羲之的本質就是行書的本質,王羲之的草書和真書本質上都是行書。唐太宗《晉書·王羲之傳論》贊曰:「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功,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這個「盡善盡美」的王羲之在正式開啟行書之門的那一刻,便與書法本質最高貴的聖靈融為一體,成為書法的上帝——唯一的神。
神學家漢斯·昆與另一位神學家卡爾·巴特對話關於莫扎特的問題:「這位將上帝視為『全然的另一位』(totaliter aliter)的神學家,甚至對熱愛上帝的莫扎特也不願使用『神性的』這個限定詞……但是,如果並非神性的,那又是什麼呢?」【3】是的,如果王羲之並非神性的,那又是什麼呢?神樣的王羲之通達了書法美的中道的極致,「美,超脫宿怨」,【4】兩尊巨靈張芝與鍾繇的「影響的焦慮」永恆地壓迫著王羲之,可永恆的超脫也是不可思議地如影隨形般存在著,「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孫過庭《書譜》),焦慮與超脫——叩其兩端,取其中,這就是永恆的「中庸」的王羲之。
王羲之成為絕對意義上書法史的第一位最高立法者,法的精神便是中道的精神,出於世俗的立場,我們尊奉他為書法的王,在書法的王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
王與王子是至親,也是天敵,不想成為王的王子不是好王子。對於書法史而言幸運的是,王獻之是好王子,這個好王子無時無刻不處於異常巨大的父王「影響的焦慮」之下,他期待著、醞釀著、並最終真正展開了一場「勢均力敵的強者之間的戰爭,是父親和兒子作為強大的對手相互展開的戰爭:猶如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相逢在十字路口。」【5】
書法史上這場最偉大的王與王子的戰爭以「二王」並立的結果換來了充滿緊張感的和平:王羲之失去了王的唯一性,從王降格為「大王」,王獻之贏得了王的一席之地,從王子升格為「小王」,但是,「大王」仍舊俯視著「小王」,「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莊子·逍遙遊》),小王亦不及「大王」。
孫過庭《書譜》載:「(謝)安嘗問子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當勝。』安云:『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王獻之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小王」的命運,忿怨不平,因為神樣的看似不可戰勝的父親的「阿喀琉斯之踵」已然裸露在他的目光下——「一種對生命體的豐富性的壓制就蘊含於其中,尺度成為主人……厭惡過於有生命力的東西」。【6】分別位居真、草的源頭,鍾繇和張芝意味著最充沛豐盈的活水最熱烈澎湃的涌動,那的確是「過於有生命力的東西」,而在王羲之的意識世界中,「過猶不及」,「中庸」之道的「盡善盡美」必須要以犧牲掉那溢出尺度的豐富和活力為代價,這個代價使王羲之「絕對完美」的立法在氣質上顯得過於森嚴、甚至壓抑,這難道不形成了一種悖論式的「中庸」之道的「過猶不及」嗎?
王獻之的機會出現了——一如王羲之的叩其兩端、取其中,只是兩端的角色發生了變化,在這裡,一端是「中庸」的最高立法者王羲之,一端是「偏執」的最高自由者張芝和鍾繇,「中庸」之道的正題極致與「偏執」之道的反題極致會通混合,形成或者偏於「過」、或者偏於「不及」的揚棄了的「中庸」之道的嶄新合題。
小王的「新法」——
《鴨頭丸帖》:張芝「一筆書」精神的復活,大王行草「勁速」與「遲留」的深度平衡被打破,縱貫與連綿淹沒了滯空與停頓,「或大鵬摶風,長鯨噴浪,懸崖墜石,驚電遺光,察其所由,則意逸乎筆,未見其止,蓋欲奪龍蛇之飛動」(張懷瓘《書斷》),「其鋒不可當也,宏逸遒健,過於家尊」(張懷瓘《六體書論》)。這自然是偏於「快」的小王,不過,滯空與停頓只是被淹沒了,卻並非真的消亡,儘管於起收之際幾乎不見蹤影,實則深隱地潛伏到了連屬飛動的線條的每一個毛孔當中,「形潛莫睹,在智猶迷」(唐太宗《大唐三宗聖教序》),這樣,更準確地說,張芝「一筆書」的精神在這裡只是有條件、有限制地復活,張芝的「快」的極致與王羲之的快、慢之間調合出了一個節奏的平均值,王羲之行草標誌性的段落感遭到解構的同時,張芝大草中「過於有生命力的東西」的溢出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壓抑了。
《廿九日帖》:張芝《芝白帖》「慢」的極致與王羲之《寒切帖》的快、慢之間調合出了一個節奏上的平均值,鍾繇《薦季直表》、《賀捷表》的「真率」與王羲之臨鍾繇《宣示表》、《丙舍帖》的「真正」調合出了一個造型上的平均值,草書節奏與真書造型兩個新的平均值無間然地融為一體。
小王「新法」的要旨在於鬆弛——一種坦然地從大王「舊法」「盡美盡善」的極致中解脫出來的鬆弛。傳說中書法史上最偉大的作品《蘭亭序》正是傳承了鬆弛的小王「新法」的「小王子」。假手於「小王子」《蘭亭序》,小王完成了書法史上最偉大的弒父儀式,《蘭亭序》「天下第一行書」的名號在世俗的意義上喜劇性地宣告著——上帝死了。
注釋:
【1】 海德格爾. 《形而上學導論》【M】. 熊偉王慶節譯. 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6:17.
【2】 哈羅德·布魯姆. 《影響的焦慮》【M】徐文博譯. 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6~8.
【3】 漢斯·昆.《莫扎特:超驗的蹤跡》.朱雁冰譯. 載劉小楓選編《論莫扎特》【M】. 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49.
【4】 王浩. 《哥德爾》【M】. 康宏達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39.
【5】 哈羅德·布魯姆. 《影響的焦慮》【M】.徐文博譯. 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8.
【6】 尼采. 《權力意志》(上卷)【M】. 孫周興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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