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 蒲團如月
蒲團如月
日月相銜晝夜相繼春秋代序。歲月的腳步匆匆忙忙的，怕不氣喘吁吁？說不得昨日的鮮潤如花，今朝已被雨打風吹去。說什麼最難堪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在時光面前，誰人不俯首貼耳循規蹈矩。清末名妓賽金花在繁華落盡後頓悟：「人生一夢爾！唯禮佛而已。」那一聲嘆息跌碎韶華。
塵世如此喧囂，即便足不出戶，紫陌紅塵也穿越熒屏拂面而來。男人要麼如花，且搔首且弄姿；要麼如羅剎國的丑星，已是三千寵愛於一身。女人則如妖似魔，百怪千奇，補鈣售葯。男人壯陽補腎女人豐胸瘦腰。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楚王死了後宮佳麗死了，細腰卻幾千年不死，於今為甚。世界無非就這男女兩人。折騰來折騰去，依舊不育不孕。某某醫院粉墨登場自譽為送子觀音——勿需輕點遙控器盲目切換頻道，廣告已經鋪天蓋地。塵世如此喧囂，卻忽然花明柳暗，翠竹青青。琴韻，泉聲，耳暫明。兩人對推太極。仙風道骨，望之若神仙中人。一人穿黑一人著素，輾轉騰挪，陰陽魚旋轉於茫茫大穹。旋轉緩，慢，圓。絲質的衣裾，攜雲裹霧。你來我往，進退有方，動寓於靜，羽化飛升。儼然陰陽兩氣的永恆運動。
無窮者日月，長在者山川。電視上方的草書掛幅一再提醒。實際上這話也就對了一半。日月或許沒有窮盡，而山川卻未必。不信聽聽麻姑對仙人王方平怎麼說：「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於往昔，會時略半矣，豈將復為陵陸乎？」麻姑者，姣若春花之二八好女也。滄桑巨變，於她不過是花開花謝罷了。然亦不禁發出浩嘆！《神仙傳》這段記載大有趣味。是麻姑對王方平感嘆，而非王方平對麻姑。想仙人王方平乃一堂堂男兒，小小環球之海陸變遷已司空見慣。麻姑則神人中之黛玉也！
我等凡夫俗子雖非黛玉一樣多愁善感，對於日月之流轉，亦不禁作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之嘆。
大年初一的早晨，除夕的爆竹紅屑，重重落滿雪地，美麗，冷艷。少年的我視之為時間的傷口，雪白，血紅，滴滴點點。現在我也不敢藐視那顆玲瓏的少年心。少年的心未被世法點染，更能感知自然的律動。雪融，草萌，花放，雲行，莫不喚起深深的感動，並以起伏的心潮來應和。
而今卻麻木而庸碌。
雖說不必為果腹而下田插禾，欲舉炊先上山采樵，卻也是日日都為稻梁謀。
衣要新，食要精，窗要明，幾要凈。於是把生命批發給單位那台精確到秒且鐵面無私的打卡機。叮叮咚咚，在它悅耳的音樂聲中我的青春已千瘡百孔。怠於逢迎，疏於溝通，更恥於袖金以謁豪門。十年如一日，原地踏步仍是自身。換幾升口糧罷了！以至從此愧讀陶詩。整塊的時間批發出去後，餘下的已七零八落，仍不能歸自我掌握。還要切絲調味油煎火烹，一日三餐酸甜苦辣，箇中滋味，一言難盡!
庸常的生活已把少年的那顆詩心磨蝕怠盡!
日月疾馳，堪堪又是新春。厭棄了諸如「家有福星四面照，財如人意八面來」，銅臭味十足的俗聯，欲重拾年少時的雅趣：我來擬聯，瑤瑤搦管。此語一出，女兒歡呼雀躍。她近年來天天練習寫大字，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聯曰：「花間舉杯邀月醉，松下橫琴待鶴歸」；「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一張於書房，一張於客廳。自知此與京劇以一鞭代駿馬相彷彿，取其意罷了。現代人高居於單元公寓，焉得此綠水青山!至於花園別墅，又豈是我等百姓所敢奢求。
就算畫餅，亦甘之如飴。
槿籬，茅舍。綠水宅邊繞，排闥送青山。園中遍植布錦之花，為金萱，百合，鳳仙，秋葵——噴香之草，是杜若，蘅蕪，藤蘿，豆蔻——主人必是梅妻鶴子的山人韻士。披褐懷玉，靜坐焚香。掃紅葉以烹茶，烹茶的水必是梅花枝上雪；釀美醞以醉月，不必玉碗金樽，八仙鐵拐李的酒葫蘆倒深契我心。薄暮時分，松下橫琴。琴乃伏羲氏親手所琢的文武七弦琴。調弦轉軫，廣袖輕拂，雅操一曲，便有山人之鶴玄裳縞衣聯翩來歸。若此，一日足抵塵世千年!入夜參禪。草葉上，花朵間，露珠明閃閃，珍珠圓。寒蛩聲聲緊，山逾深，水逾靜。山人凝神趺坐，結跏於蒲團之上。眼睫低垂，舌抵上齶，雙唇微合。一念不生萬緣皆寂，連呼吸也漸次減弱，減弱，如土木形骸漸入無物無我之禪境。彼時，蒲團如月，月如蒲團，大放光明。
山人禪坐於時間之外。空明澄澈。
我等雖非山人，亦非韻士，大可借境調心。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柴米油鹽醬醋茶，滋養的是肉體；琴棋書畫詩酒花，愉悅的是精神。
山人卻藉此蒲團，與時間抗衡！而我只能跪拜於蒲團之下，仰望「一朝風月，萬古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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