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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西瓜船1

原載2005年第1期《收穫》

吳冠中繪

西瓜船

蘇童

西瓜船大多來自松坑一帶,河邊住慣的人都認得出松坑的船,它們比紹興人的烏篷船來得大,也要修長一些,木頭的船體,下面臨近水線的船板上包著白鐵皮,船棚尤其特別,不是用油氈篷布做的,是一種用麥稈密密實實編結的席子,隨意地架在四根木棍上,看上去像鬧地震時候街上的防震棚。

每逢七月大暑,炎熱的天氣做了西瓜的廣告,城北一帶的人們會選一個清閑的黃昏,推上自行車,帶著麻袋或者尼龍網兜到鐵心橋去買西瓜。松坑來的西瓜船總是停在鐵心橋橋堍下。七月第一批西瓜船從酒廠碼頭那裡密集的船隻中衝出來的時候,就有眼尖嘴饞的孩子從臨河的窗子里看見了,跺著腳對大人喊,西瓜船來了,快去買西瓜!更有傻子光春這樣的多事者,他們在岸上領著船往鐵心橋那裡奔,一邊奔一邊喊,西瓜船來了,西瓜來了!

年年都有西瓜船從松坑一帶過來,船多船少而已。連小孩子都能一眼認出西瓜船,頂著那麼個麥稈席子,船頭上壘了簡易的行灶,晨昏時分炊煙照樣升起,看上去不像船隊,倒像一組違章建築的棚屋,蓋到水上去了。

賣瓜的是老老少少的松坑男人。鄉下的男人誰不勤快呢,可是到了鐵心橋下他們就顯出一種令人疑惑的懶散來,沒客人的時候他們不是聚在一起打撲克,就是窩在西瓜堆里打瞌睡,有人跳到船上來,馬上就醒了,從船棚里慢慢地鑽出來。他們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衫和灰色藍色的長褲,不習慣用皮帶,褲子用藍色的布帶牢牢地束住,年紀大點的不注重儀錶,常常歪敞著褲門,露出裡面的花褲頭的顏色。他們都帶了鞋子,大多是解放鞋、雨鞋、布鞋,也有小青年置了皮鞋,卻一律扔在艙里,打著赤腳。總體上來說他們穿得比街上的人多,卻顯得衣衫不整。他們在鐵心橋下賣了好多年西瓜了,有的年年出來,街上的人能熱絡地喊出他們的名字,上了船和松坑人拍肩膀打屁股的,多半是為省下幾個錢籠絡人心。有的人還從冷飲店裡買了四分錢的赤豆棒冰帶上船呢。對於香椿樹街人有所圖謀的熱情,賣瓜人嘴裡應著,臉上堆著笑,但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精明的防患於未然的光,說,趕緊挑幾隻回去吧,今年雨水多,瓜地里收成不好,就這麼幾船瓜,過兩天就空船回去啦。

船上沒有磅秤,用的是老式的大吊秤,遇到大宗的生意,要兩個人用扁擔把西瓜筐抬起來過秤,人手不夠,別的船上的人就跳過來幫忙了。在船體的搖晃中,討價還價的聲音有時像激烈的口角,有時則像兩個國家之間的外交談判一樣各抒己見,最後你讓一步,我退一步,達成統一。就這樣,一隻只松坑西瓜離開西瓜船各奔東西,其中一隻投奔到了陳素珍的籃子里去了。

陳素珍買瓜是一隻一隻買的,差不多隔一天買一隻,挑揀講價都極其認真,松坑人拍了胸脯包熟包甜才肯掏錢。從七月買到八月,到了八月,眼看松坑來的西瓜船漸漸空了艙,陳素珍想想兒子壽來那麼喜歡吃西瓜,就有點搶購的想法了,一天買一隻,挑得也不仔細了。松坑西瓜外表都是渾圓碩大的,也看不出哪只西瓜隱藏了不安定因素,陳素珍萬萬沒想到那天她歪著肩膀把一隻大西瓜提回家,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提回去的是一籃子的禍害。

事情過去好多年,誰也不記得陳素珍買瓜的細節了,只記得她買到了一隻很大卻沒有成熟的白瓤瓜。這樣的瓜再常見不過,不好吃,但確實是西瓜。類似的事情也經常發生,容易解決,要不你就胸懷大一點,只當是吃蘿蔔把西瓜吃了,不怕麻煩的話就把西瓜帶到鐵心橋去,買了白瓤的,松坑來的西瓜船通常是允許換瓜的。

陳素珍選擇的是換瓜。她準備去換瓜時還惦記著另外一些家務事,香椿樹街有好多忙碌又能幹的婦女,恨不得一隻手做兩件事的,陳素珍就是那樣的人。她的籃子里已經裝滿了醬油瓶黃酒瓶,突然又去拿了一塊布料,準備帶到裁縫店裡去做睡褲。她嫌籃子分量重,就把那半隻白瓤瓜拿出來了,空口無憑是常識,陳素珍怎麼會不知道?所以她小心地用勺子挖了一塊瓜瓤,包在油紙里,作為換瓜的證據。

陳素珍挽著籃子來到鐵心橋下,看見三條西瓜船走了兩條,只剩下福三的船了。說起來也不巧,她過去都是在福三的船上買瓜的,這次看見另外一條船上人多,就湊熱鬧上了張老頭那條船,沒想到相隔一天,張老頭和他的船竟然就不見了。陳素珍不相信那一堆西瓜能在一天內賣光,她猜測還是剩下的瓜不好,賣不掉了,船上的一老一少便把船搖去別的地方賣。陳素珍站在橋堍下,手裡摸到油紙包里的那堆瓜瓤,忽然對松坑人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心裡有恨嘴上就罵出來了,什麼包熟包甜,鄉下人,總是要騙人的!

她看見福三的船上只剩下福三一個人,另外一個小青年不知去哪兒了。陳素珍不知道福三的名字怎麼寫,叫是叫得出來的。她印象中福三是松坑人中最不愛說話的一個,不愛說話的人要麼是最憨厚的人,要麼就是最精明的人,陳素珍吃不準福三是哪一種人。她向福三的船走過去,準備對另外那條船上的人譴責一番,讓福三聽聽,他轉達不轉達就隨便了。還有松坑西瓜的品質,陳素珍覺得她也有義務代表香椿樹街的人提出警告,如果明年還有那麼多白瓤瓜,你們就別運到這兒來賣了,那樣的西瓜,你們還不如留在松坑餵豬呢。陳素珍原來沒想拿福三怎麼樣的,只是到了西瓜船邊,看見福三那張黑瘦的臉從艙里升起來,福三的手裡正抱著一隻紅瓤的西瓜,她腦子裡忽然就閃出一個念頭,並且先發制人地喊起來,福三福三,我買了你多少年西瓜了,你怎麼給了我一個白瓤瓜呀?

福三當時在吃瓜,他大概是剛剛睡醒過來的,臉膛上壓著清晰的草席的紋路。陳素珍跳到他面前說,你自己吃的瓜那麼好,怎麼給我一個白瓤的呀?

福三看看陳素珍的籃子,裡面有醬油瓶黃酒瓶,一堆濕漉漉的腌菜,還有一個油紙包,他揪了一條腌菜塞在嘴裡嚼著,向陳素珍笑了笑,不說話。

陳素珍說,福三你不夠意思,給我一個白瓤瓜。

福三轉過頭,把嘴裡的腌菜吐到河裡去了,說,酸的,不好吃。他向陳素珍看了一眼,還是不說話。

陳素珍說,福三你是啞巴呀?好好,你不表態就不表態吧,我也不要你表態,動手就行,去艙里給我抱個好瓜來。

福三這時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塊塊的呈三角型形狀,像是切出來的。陳素珍看著他把瓜皮一塊塊晾到船棚上去了。

晾乾了吃吧?陳素珍問道,你們腌了吃還是炒了吃的?

福三說,腌了吃,炒它還要用油。然後他回頭問,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帶來,我怎麼換?

陳素珍就把那個油紙包打開來,說,我拿不動瓜,好大一隻瓜,八斤三兩的,我把瓜瓤拿來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讓人怎麼吃?

福三盯著陳素珍手裡的油紙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臉,突然笑了起來,說,沒見過你這樣精明過頭的人,拿一塊瓜瓤來換瓜!

陳素珍讓他笑得有點慌亂,說,一樣的,有個證據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買了這麼多年西瓜了,這點後門不能開呀?

福三還是笑著,但笑容已經沒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買了一隻雞不好,就拔根雞毛來換雞?他說,你這個女人,把鄉下人都當傻子了,你們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記得住,你今年在哪條船上買的瓜?以為我不記得?換就換了,你還拿個紙包來換瓜,虧你想得出來,天下的便宜都讓你佔了!

陳素珍尷尬極了。她萬萬沒想到福三會來欲擒故縱的這一手,讓她意外的不僅是福三的清醒,還有自己對人的錯誤判斷,人不可貌相,她看錯福三了。我看錯你啦,福三!陳素珍訕訕一笑,說,好你個福三,長了一副老實人模樣,沒想到這麼精明的。陳素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傷了自尊就賭氣,她把油紙包朝水裡一扔,說,不換就不換,算我倒霉好了,你們鄉下人呀,總要騙人的。

陳素珍兩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討到個嘴上的便宜,結果籃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撐篙把籃子挑給她的。福三一邊挑著籃子,一邊批評了陳素珍帶有歧視的觀點,大姐你不該這麼說話,鄉下人怎麼了,沒有鄉下人,你們天天吃空氣去。陳素珍在岸上接過籃子,說,我沒罵鄉下人,誰把白瓤瓜拿出來騙人我罵誰。福三在船上說,不是我們要騙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麼好,我們也沒辦法。陳素珍在氣頭上,搶白道,瓜不好還把船搖到這兒來賣?留在家裡餵豬去。明年再來,看誰還上你們的當?

事情到這裡應該划上句號的。以香椿樹街人對壽來的母親陳素珍的了解,西瓜換到了是好事,換不到也就算了,陳素珍是個要臉面的人,體質也不是很好,才不會為了一隻西瓜不依不饒地往鐵心橋那裡奔。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陳素珍買瓜主要是為兒子壽來買的,西瓜的主體是壽來用勺子挖著吃的,邊緣部分歸陳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認倒霉,陳素珍一個人說了不算,還要看陳素珍的兒子壽來的態度。

壽來那年十七歲。大家都還記得十七歲的壽來在街上走路時皺著眉頭斜著眼睛的樣子。那樣的表情是長期受到迫害的表情,但誰敢去迫害壽來呢?是壽來在迫害其他的男孩,還有一些無辜的動物。他當時已經殺過貓殺過狗,還沒有殺過人,有人說他遲早要殺一個人的,此為馬後炮,暫且不談。壽來那天回家,照例看見桌上的半隻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塊塞到嘴裡,就吼起來,怎麼是白瓤的啊?這是西瓜還是冬瓜?

我去換過的,張老頭的船走了,你將就吃吧,就當吃冬瓜!陳素珍在廚房裡忙著,她說,那福三不肯換給我,別看他樣子老實,人精明得像鬼似的,我就是把一隻瓜都帶過去,他也不一定換的,松坑的鄉下人,都不肯吃虧的。陳素珍在廚房裡怏怏地說著話,聲音帶著一種明顯的受挫後的怨氣。陳素珍從不向兒子傾訴心中的冤屈,因為兒子從來不聽她的。陳素珍習慣了在廚房裡自言自語,一頓飯做好,嘮叨結束,心中對一切的不滿便也排遣得差不多了。她萬萬沒有料到她教兒子怎麼做人,兒子不聽,她嘮叨勤儉節約的好處,兒子不聽,她對松坑來的西瓜船的批評,事關一隻西瓜,外面的壽來卻都聽進去了。壽來抱著半隻西瓜衝出去,陳素珍並不知道,她只聽見兒子在外面罵了一句髒話。陳素珍後來告訴鄰居,她在廚房裡用腌菜炒毛豆,一點都不知道壽來抱著半隻瓜出去了,就是這麼炒一個菜的工夫,她把腌菜炒毛豆盛到碗里的時候,一顆毛豆莫名其妙蹦到地上,然後就有個鄰居男孩奔進來說,不好了,壽來在西瓜船上捅了一個松坑人!

陳素珍再次去鐵心橋的時候是一路奔去的,由於體質的關係,她奔跑一段要蹲下來歇口氣,蹲下來浪費時間,她心有不甘,就用什麼東西啪啪地敲打路面來撒氣。我們好多人還記得她手裡那把小小的鐵器,不是什麼別的稀罕東西,是一把炒菜鏟子。

關於福三的死,最有發言權的是農機廠的王德基,他推著自行車從鐵心橋走下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壽來像一隻驚惶的兔子一樣衝上橋,王德基和他的自行車無意中擋了他的道,壽來推了他一下,說,閃開!孩子們怕壽來,王德基他不怕,正要罵人,覺得肩膀那裡怎麼濕糊糊的,一看,是血。王德基知道不好,他大叫一聲,壽來你給我站住!

壽來不理他,只顧向橋下狂奔而去,他穿著一雙塑料拖鞋,倒像踩了風火輪一樣,跑得飛快。

壽來你捅人啦?王德基在橋頂上喊道,捅了人才這麼跑!

壽來不理王德基,一眨眼他就跑到橋下面了,站在那裡向上拉了拉田徑褲,對著橋頂上的王德基說,他先動手的!說完他在石階上抹了抹手,抹完手又跑,一眨眼就在香椿樹街上消失了。

王德基順著那攤血跡往橋那面走,嘴裡說道,看來是捅了人了,這麼多血!他一下橋就看見那個福三手裡提著一把西瓜刀,搖搖晃晃地從西瓜船那裡走過來,旁邊尾隨著一群尖叫的婦女和騷動的小孩子。

那個西瓜船上的福三,他拖曳著一條血線走過來,走到公共廁所的牆邊走不動了,彎下腰,腦袋頂在牆上,眼睛卻憤怒地瞪著王德基。

是你呀?你不是賣瓜的福三嗎?王德基膽子大,迎著那個血人走過去。福三渾身是血,倚在廁所的牆上,身體已經抖得很厲害了,一隻手努力地舉著那把西瓜刀。王德基說,你拿著刀幹什麼?福三說,給小良。王德基說,給小良幹什麼?去捅壽來呀?福三先搖頭,然後又點頭,他瞪大眼睛注視著王德基,手裡仍然舉著西瓜刀。王德基突然明白他是在向他求救,他要讓他拿著那把西瓜刀。王德基就搖頭,說,我不能拿刀,我怎麼能幫你去捅壽來?現在顧不上那些了,我把你送到醫院去。

王德基是熱心人,他起初要用自行車馱著福三,但福三對著自行車後架坐上去,坐了幾次都掉下來了。王德基扶著車把等了好久,看他坐不上來,乾脆把自行車鎖了,扔在牆邊,說,你失血過多,沒力氣坐自行車的,不如我背你吧。

是王德基背著福三上了鐵心橋。王德基力氣大,背著個人,跑得還很快,跑到橋頂的時候他看見陳素珍抓了個鍋鏟,白著臉向橋上跑。王德基大聲說,你現在跑來有什麼用?你兒子闖下大禍了!

陳素珍半蹲在橋下喘氣,一邊努力地要看清王德基背上的人,是福三吧,他要緊不要緊?

王德基說,還要緊不要緊呢,血都流了一路了,你說要緊不要緊?王德基本來指望陳素珍幫他一把的,可是當他們下橋的時候陳素珍看清了福三身上的血,女人畢竟是見不得血的,又是肇事者的母親,陳素珍呀地叫了一聲,人就癱在橋下了。與此同時,王德基聽見後面也地一響,福三手裡的西瓜刀也掉了,刀正好落在陳素珍的腳下。王德基就站住問福三,要不要撿回來?那是物證,別讓人撿去了。

福三卻聽不懂他的提示,他問王德基,你是不是小良?

王德基說,我不是小良,我是農機廠老王,你不認識我了?前兩天我們還在雜貨店見面的,你不是打了半斤糧食白酒嗎?

你不是小良?福三說,小良死哪兒去了?

王德基說,我怎麼知道,他去哪兒你不記得了?你失血過多,腦子現在還清楚嗎?

我腦子很清楚,就是人不能動。福三說,小良去買肥皂了。你不是小良,我以為是小良在背我。

腦子清楚就好,救命最要緊。王德基說,你就不要小良小良的了,誰背你都一樣,背你上醫院,救你的命!

2017-5《收穫》60周年紀念特刊,9月15日出版

2017-5《收穫》目錄

編者按

《收穫》創刊三十年∕巴金

莫言小說新作

故鄉人事 ∕ 莫言

非虛構

激流中 ∕ 馮驥才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 黃永玉

中篇小說

天鵝旅館 ∕張悅然

曾經雲羅傘蓋 ∕尹學芸

肉林執 ∕徐衎

短篇小說

朱? ∕葛亮

他們走向戰場

誰與你同行 ∕嚴平

三朵雨雲

為什麼嗡嗡不休地騷擾這個世界∕唐諾

明亮的星

多多的省略 ∕陳東東

生活在別處

克萊門公寓74號房間 ∕福勞德·歐爾森(丹麥)

錢佳楠譯

《收穫》大事記

《收穫》總目錄(1957.1~20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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