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陳煥生回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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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網易人間今年發過(http://renjian.163.com/17/0508/16/CJU8LL2M000181RV.html),原稿兩萬,被砍掉一萬……&×%&×%%%&……anyway,這是全版,希望您會喜歡。
一
在美國第七年,那張小卡片兒終於落到陳煥生的掌心:硬塑質地,布滿綠色條紋,左邊是自由女神像,永垂不朽;右邊是他那張臉,他出生的年月日。
這也是他第三個本命年。過第一個時,他滿腦子《魂斗羅》,紅領巾纏腦門兒上,對著鏡子洋洋得意。過第二個,他又站在鏡前,噴過啫喱水的頭髮絲硬邦邦地一縷一縷,像是被染黑的速食麵。那時他正戀愛,篤信自己和人家姑娘驚了天地。多年後一想,無非就是牽手接吻夾了宿舍床單去日租屋過夜,跑了那套千百萬人都跑過的程序而已。倒是攢下一丁點兒浪漫,活像用過的保險套,被丟在日租屋的角落,除了落灰,屁用沒有。眼下這第三個呢?陳煥生摩挲著這張小卡片兒。自由女神的臉被塗滿指紋,自己的臉卻被他用手指捂住了。他不願照鏡子,不想看自己的臉,他落得個孑然一身。這就是他第三個本命年。
為了這卡片兒,他一直沒回國。倒也諮詢過移民律師。人家說不是不能回,就怕簽證手續上出個萬一。陳煥生也就作罷了。既然出來,就想留下,就想弄到這張卡片兒。所以七年沒回國,也沒有想像中那般煎熬。
可一旦拿到卡片兒,頭一件事兒還是往家打電話,第二件就是訂回國機票。
父親在電話那端沉默一會兒,才說:「這時回來正好,你爺病重了。」
陳煥生一邊吸著星巴克的冰咖啡,一邊琢磨「正好」二字的份量。
二
可回國的航班最多只能飛到省城。陳煥生的老家縣城竟和過去一樣,依舊不通火車。在美國總聽新聞報道說國內如何如何發展,高鐵都鋪歐洲去了,卻和這小縣城沒什麼關係。又或許有兩個「國內」也說不定:一個在新聞里嚇唬全世界,一個專屬於這縣城。
以前省城上學,陳煥生都是提前跑客運站訂票,坐七個小時大巴回家。可眼下他人在美國,只好託了熟人。所謂熟人,其實是在美國踢球認識的,踢過幾場合拍的而已。人家瞄準時機搭好人脈回國發展了,在省城落了腳。倒挺夠意思,當下幫忙問了,回復陳煥生說:「跑你家縣城那趟車沒啥人坐,不用預訂,現買就行。」
那趟車當天只發一次。陳煥生想早點回縣城看爺爺,更不願揣綠卡在客運站附近那種地方過夜。可畢竟熟人不熟,不好太催。只能在省城下了飛機,暈乎乎地還倒著時差,就被熟人拉去喝酒了。滿眼望去,省城街上跑得都是好車,可惜灰禿禿一層,活像被霧霾遮蔽的藍天白雲。
他和熟人兩年沒見了,摸不準該聊國內的現在還是美國的過去。兩杯扎啤下肚,還是沒什麼話說,對坐在烤肉城,坐到一點多,爭著埋單,倆人便慌裡慌張往客運站跑。窗口一問,對不起,票已售完。熟人急了,要跟窗口理論。陳煥生當下直接找了司機:「大哥,我下午必須走,你說咋辦吧?」
司機是個乾瘦的中年漢子,偏偏脖上掛了粗大的金鏈,也不知是鏈子讓脖子顯粗了,還是脖子被鏈子壓塌了。
「兩百吧。」司機在駕駛座上歪脖抽煙,連正眼都沒給陳煥生。
這趟票原價一百,所以收你兩百根本離譜。離譜之處在於付完現金不給發票。明擺是早下好的套兒。熟人不好直說抱歉,卻指著大巴罵罵咧咧,搞得陳煥生還得勸架。
把行李箱推進倉,一上車卻發現根本沒座。來回再看一遍,還是沒座。腳下黏糊糊的,原來是過道上的一塊香蕉皮。
這趟車陳煥生坐過多少回了,逢年過節就超載,過道被屁股填滿了。都是些縮脖抱頭的民工盲流。七個小時,屁股顛八瓣兒。如今輪到他了,懷裡揣著綠卡。
「要不今晚住我家算了?」熟人讓道。
「沒事兒,就幾個點兒,挺挺就到了。」陳煥生哪裡肯犯這等人情。
「What the fuck!你要能在美國混下去,就別回來。」熟人嘆道。
「誰說的?你這不發展挺好么。」陳煥生笑道。
「我兄弟剛從美國回來,給我照顧照顧,要不非他媽找你們領導!」熟人對著大巴惡狠狠撇下一句,便走了。
司機回頭斜了陳煥生一眼,大金鏈子跟著晃了晃:「美國回來咋地?宇宙回來也雞巴沒座兒!讓你上車就不錯了。」
陳煥生沒吭聲,撥開香蕉皮,坐在過道上,斜靠著車座扶手,就像過去見過的那些民工。跟民工不同的是他還插著一副耳塞。
剛來美國,他和幾個中國人坐公交車回公寓,總能見著一黑哥們兒,西瓜辮,嘻哈褲,車裡有空位從來不坐,非在過道上晃著,腰間露出的內褲邊兒在門扶手上蹭來蹭去。黑哥們兒鼓著腮幫和眼睛,肆無忌憚地盯著車裡黃種人的臉。幾個中國人被盯得不舒服,想以眼還眼,卻一直沒攢夠脾氣。犯不著跟這種人計較,他們這樣勸慰彼此。後來發現黑哥們兒總是在麥當勞快餐店那站下,夾克里掏出一頂印了「M」的紅色鴨舌帽扣在腦頂。原來是個半夜三更炸薯條兒的,果然犯不著跟丫計較,中國人心下大快。陳煥生一言不發,離他們遠遠地坐著,插上耳塞,聽竇大仙兒的《潸何吊》。
「喂,咱家這車不讓坐過道,不安全。」金鏈司機對他喊道。
「你說啥?」陳煥生摘下耳塞。
「你不剛回國么?這裡面躺著,困了就睡。倒時差嘛,跟卧鋪差不多。」司機掀開駕駛座下的帘子。
陳煥生走過去,才看清那座下是一口黑槽,棺材大小,正好能被帘子蓋住。
「躺不躺?不躺下車!」司機打開了車門。
眾目睽睽下,陳煥生頭沖後,腳向前,把身體倒塞進那口黑槽。司機放下帘子,一片黑暗。大巴轟然啟動。車尾在顫抖中噴出一股黑煙——當然,這只是趴在黑槽內的陳煥生的想像。
三
登上回國飛機之前,「近鄉情更怯」之類的句子也會在陳煥生腦海里划過。現實卻是黑槽中的汗味腳味煙味,積成一股陳年悶臭。客車顛簸起來,他一陣噁心。掀開帘子,眼前卻是司機的鞋跟、褲管、還有裹著襪子的腳踝。
司機應該心情不錯,腳踝正發出抖動,和著口哨的節拍。中年男人的腳?襪子?陳煥生放下帘子,試著在黑暗中轉動身體。正在倒時差的身體,已不願聽他擺布了。
他費勁力氣把俯卧改成仰卧,覺得自己更像卡夫卡筆下那隻大蟲了。剛歇口氣,又想到上面司機的私處和自己臉龐只隔一層座板並幾寸黑暗,趕緊掏出手機照亮,插上耳塞,繼續聽他的竇大仙兒。
摸一摸胸前,硬硬的卡還在。他當然明白這套把戲:這種長途客車按規定不允許無座乘運,司機無非是怕被路檢的交警抓住而已。換句話說,揣著綠卡的他無非是一具價值二百塊人民幣的違禁運品。
他想不了那麼多。他所欲所求的只是回家。公道、尊嚴之類的字眼兒太抽象,遠不如平安回家來得實在。或者說遠不如綠卡平安回家來得實在。行李倉里他給親戚朋友準備的禮品可以被偷被搶,但綠卡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這張小卡片兒意味著他在美國的明天。忍忍吧,這段時速一百二十邁的國道只是你人生的一個旁枝末節,毛細血管般的小分岔而已。
移民局戳指紋那天,他曾見到一個墨西哥人,鼻子碩大,開玩笑似地蓄了兩撇小鬍子,身上披著兩面國旗,一面布滿星條,一面印著鷹、蛇和仙人掌。墨西哥人先是掏出口琴亂吹一氣,又拿手機對自己和旗子一通猛拍。揮著警棍的白人保安高聲呵斥,把墨西哥人和他的那些玩意兒一股腦兒攆出去了。在場的美國人都覺得好笑,好像在自己家後院看狗追貓。陳煥生卻笑不出來,因他深知墨西哥人到底付出過多少,才能走進這屋子戳這麼幾下指紋。
黑槽離地面太近了,從國道傳來的顛簸震動讓他難於消受。眩暈,噁心,一浪高過一浪。馬上吐了,他掀開帘子:「停車!」
司機沒聽見,或裝作沒聽見,腳踝依舊在抖著。陳煥生從黑槽里伸出手,握成拳頭,碰了那腳踝一下。
「別動,危險!」駕駛座伸下來一支筋脈暴跳的手。帘子被蓋上,陳煥生重又被黑暗和悶臭裹住。
再次掀開帘子,他調用了鄉音:「大哥,你這趟車終點是咱縣裡吧?」
「是啊。咋地?」
「我家就縣裡的。我家人兒全在縣裡。有親戚在交警隊,姓陳。」
司機不作聲了。陳煥生放下帘子。
可帘子被司機掀開了:「交警隊?哪個姓陳的?」
「陳隊長,我爺。」
「不早就退了么?」
「是退了。你看著辦吧。」
沉默。
帘子再度被司機掀開:「兄弟,一出省城就停車,放你出來,行不?」
陳煥生沒吭聲。他怕一張嘴就會吐出來。
大巴停下了,在國道上。司機幫的忙,連拖帶拽,陳煥生才從槽里爬出來,國道邊上彎腰吐了一回。司機站旁邊兒手插兜抽煙。乘客們透過窗子看他倆,像是坐在野生動物園覽車上看兩頭奇獸。重型大卡在國道上呼嘯而過。
再回大巴,就不用鑽黑槽了。司機告訴坐副駕駛的乘務員:「梁子,這兄弟也是咱縣人兒,剛回國,不容易,你坐累了就站會兒,讓人家歇歇。」
所以回家這七個小時出奇地舒坦,因為基本是坐副駕駛上的。他繼續聽他的竇唯,心想:無論黑槽還是副駕駛,都是因為「病重」的爺爺。
四
縣城下車已是深夜。路燈下看自己從小熟諳的街道,自有一種慘淡破敗。也頗起了幾座新樓,卻如同一個老去之人被強行套上新衣,反倒七扭八歪。
父母一起來接的站。七年前出國也是父母送的站,從縣城送到省城,送到北京。三口人在天安門廣場合了一張影,就像千千萬萬的中國老百姓,也不知到底為什麼,中了符咒似的,去北京就得去天安門,去天安門就得合影。三口人的相片被陳煥生列印出來,貼在大洋彼岸公寓的冰箱上。秋夜裡,父母的身影從冰箱走到這縣城,走到他眼前,哀傷而溫暖。
「很累了吧?」母親這一問,竟有點怯生生的。
「我不累,媽。」他對著昏暗中的影子說。
他在影影綽綽中看出母親縮了些。父親呢?自然也縮了。他們倆到底老了多少?幸虧這昏暗,才不至一下全都看清。
他小時住的是平房,省城上大學被拆了,家裡便搬到父親單位蓋的家屬樓。可家屬樓在他出國第二年也被拆了,好像全縣的拆遷大計都是圍繞他們三口人設計似的。他拖著行李,被父母帶進「名仕豪廈」,一棟全然陌生的高樓。
「媽,咱家在幾樓?」
他把手伸向電梯的按鈕,可父親已把一大件行李扛在肩上。在美國生活了七年的他糊塗了:「行李這麼沉,為啥不走電梯?」
「電梯上個月就壞了,物業啥都不管,就知道收錢。你都不知道,前兩天還有人跳樓……」母親渾身都老了,渾身都縮了。唯一不老不縮的就是她的絮叨。
「就三樓,上吧。」因著那大件行李,父親的身影又縮了一截。
樓道是黑的,跟大巴里的黑槽差不多。母親用手機照亮,樓梯拐角處晃出一輛被卸了輪子的自行車。他和父親一人扛件行李在後面跟著。母親推開三樓二單元A號的門:這就到家了?
打開燈,陳煥生才發現父親戴著一副白線手套。小時一到秋天,父親就總戴白線手套,翻揀著土豆和大白菜。父親年輕時看的那些雜誌,封面上除了各式各樣紅色標題,就是戴擋風鏡的鍊鋼工人和開拖拉機的農民,都戴著這種白線手套。小時的縣城對於陳煥生就像這白線手套,有一種溫暖的粗糙。
父親安置好行李,母親煮了渾湯麵。陳煥生衝過澡,邊吃邊打量這個陌生的家。
「這幾年東搬西搬的,搬得家裡東西你都不認識了吧?還有一些沒捨得扔,都讓你爸包了紙殼箱兒,放你屋了。」母親怕他嫌麵條兒干,又往碗里填了兩勺湯。
母親所謂「你屋」,無非是一間閑置的卧房。陳煥生自然也沒住過。床倒還是他以前睡的那張床。床頭堆著紙殼箱子,對面是寫字檯,也是他中學時代用的。上面還是那張玻璃磚,壓著多年前那張老照片:父親,陳煥生,中間是父親的鳳凰牌自行車。當時陳煥生剛掉門牙,喜歡用舌尖舔牙床,軟軟滑滑的,有點癢。父親騎著新買的鳳凰自行車去幼兒園接他回家,母親在廚房炒豇豆。陳煥生興沖沖跑進客廳,直奔這寫字檯,上面擺著一台收錄機,橙色的,梅花牌,父親去省城出差給他買的。
陳煥生摸了摸玻璃磚,厚實的質感順著指尖從記憶深處被呼喚出來。上面沒有灰塵,想是母親因他回家都擦過了。他吞下一粒從美國帶回來的褪黑素含片,暈乎乎躺在床上。凌晨三點,他是暈的,眼睛卻沒法合上,在暗中盯了會兒陌生的四壁,一下子坐起來,開燈,去廚房喝水,順手拿把水果刀,劃開床頭紙殼箱上的膠布,裡面全是舊時物件。比如父親在省城給他買的梅花牌收錄機。彼時父親很年輕,還買回兩盒磁帶來配這收錄機。《故事大王精選》上下集,話說有個蒙古人叫巴拉根昌,經常把財主耍得吹鬍子瞪眼兒,很像動畫片里的新疆人阿凡提。可是蒙古人比新疆人更好玩兒,因為騎在小驢上的阿凡提跑不出家裡那台十四寸黑白。可巴拉根昌陳煥生就看不見,只能聽,只能想,憑著講故事人的聲音去聽,去想。雖只一個人在講,卻像有好多人在講,有財主,有巴拉根昌,有窮人,還有窮人家的羊,怎麼聽也聽不夠——
「睡不著?時差還不行么?」母親在門口問。
「我沒事兒,媽你快睡吧。」陳煥生放下梅花牌收錄機,熄了燈,睜眼躺在床上。
五
是鞭炮聲讓陳煥生睜開了眼。清晨六點半。他問誰家這麼早就放炮。母親指了指客廳窗子對面的高樓:「還能誰家?你們班小高啊!」
小高是他高中時代的同學,長得人高馬大,全校人卻叫他小高,連老師校長都這麼叫,這綽號便在縣裡叫開了。這小高家裡可不簡單,本人雖沒參加高考,卻在省城讀了師大,畢業回縣裡搞地產開發,十年間起了高樓無數,眼看老高家就要包圍整個縣城。
鞭炮聲沒完沒了。儘管門窗緊閉,火藥臭還是漫進屋裡。陳煥生皺眉問:「怎麼放這麼長時間?」
「新樓封頂,二十四層,大地紅一層一萬響,至少放到晌午吧。環境都被這幫有錢人給禍害完了。」
所以回家第一頓早飯,是伴著二十四萬響的大地紅。他大口大口喝著玉米面粥,問:「二十四層?咱家屋裡光線這麼破,是讓他們遮的吧?」
「說得就是嘛!倆樓之間那麼近,別說光線了,花草樹木啥都沒有,沒有綠化,只有樓遮樓。蓋樓又不是搞對象,貼那麼近乎幹啥!」母親又給他盛了一碗。
「住咱這樓的人就不討個說法?」
「連咱住這樓的?就連這樓都是他老高家蓋的,跟誰討說法?」
陳煥生撂下筷子,吃不下了,儘管是他最喜歡的青椒炒豇豆。早上七點半,大地紅如同陰雨般連綿不絕。母親一邊嘮叨,一邊戴上口罩,出去晨練了。
「縣裡到處在拆在建,咱挑個好樓再搬就是了。」父親對著窗外說道。
全縣確實在拆在建在搬,人民醫院也不例外,連爺爺住的老幹部病房都被折騰到了縣郊,陳煥生一家三口是打車去的。
爺爺躺在病床上,眼皮雖跳,卻睜不開。他不知爺爺能否意識到是他來了。他握住爺爺的手。爺爺也握住了他的。那支手枯瘦,布滿了褶皺和老年斑,但畢竟是溫的。
爺爺年過八十,糖尿病晚期,眼睛早看不清了,每天吃四五頓,每頓是小半碗稀飯,伴著好幾種藥片。原本還能每天定時下樓走走,不想去年春節被鞭炮震了一下,摔在冰上就沒起來。120送的急診,粉碎性骨折,只能躺病床上。
叔叔姑姑都來了,既是看爺爺,也是見陳煥生。當著一大家人的面,他竟哭了。猛然見到疾病和衰老把一個人折磨成這樣,他沒法不哭。可是在父母叔叔姑姑面前,這一哭倒剛好成就了他長孫的角色。
「麻煩讓一下,病人抽液!」
病房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穿白服戴口罩的女醫生推著儀器進來,連帶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抽什麼液?」陳煥生問。
「你爺這糖尿病本來就帶炎症,又躺這麼多天,胸腔里積了很多液,不趕緊抽掉會影響呼吸。」照看爺爺久了,身為長子的父親也成了半個醫生。
姑姑和叔叔攙扶起爺爺,父親彎腰仔細掀起病服:「爸,準備抽液了。」
爺爺的眼皮跳得愈發快了,點點頭,伸出顫抖的手。陳煥生上前握住。
那醫生一言不發,戴著口罩也看不見神情,碘酒棉棒在爺爺背後塗了塗,便拆開一包注射器,針頭粗大駭人。陳煥生注意到她口罩上印了一隻粉色的Kitty貓。
針頭開始往爺爺後背瞄了。父親笑問:「李主任,今天抽之前不掃一掃?」
醫生看了一眼父親,指著爺爺後背一塊黃色斑跡:「還掃啥?上次抽的針口不在這兒么?」
「沒準兒上次這塊局部都抽完了,抽不出來啥了。李主任先給掃掃吧。」父親繼續陪笑。
「咱家B超美國進口的,掃一次減一次壽命,掃多了也有副作用,再說還有那麼多病人排號等著呢!」
爺爺雙眼猛跳,胸口一起一伏,後背那塊黃斑中間的針眼清晰可見。Kitty貓飛快地把針頭插進去,用力往外抽。活塞桿一點一點往外挪,那黃斑就跟著一點一點往下塌。針筒里卻一直是空的。爺爺胸口起伏得更厲害了,眼睛突然大睜開。父親在爺爺耳邊說:「爸,沒事兒,馬上就好了。」
Kitty貓不得不拔掉針,自言自語道:「上次抽得是挺徹底。」
「對,上次抽完效果很好,我爸一點兒都不喘了。」父親附和著。
「要不今天別抽了,再觀察一下患者情況吧。」
「還是抽吧李主任,你看老爺子都喘成啥樣了。」
「也是……哎,算了,我給你們掃一下吧。只能耽誤耽誤其他患者了。」
「謝謝主任,謝謝!」
美國進口的攜帶型B超終於派上用場了,屏幕里顯示出一條陰影。
「你看,積液轉移了吧!告訴你們盡量少讓患者做不必要的活動,就是不聽。」Kitty貓扯下口罩,對著屏幕皺眉。那張臉可是不年輕了。
她重新戴好口罩,碘酒棉棒在爺爺後背換個地方塗了塗,粗大的針頭又插進去,抽出滿滿一管淡黃色的胸腔積液被。爺爺閉上了眼,胸口不再大起大伏了。
「讓老爺子好好歇會兒吧,來這麼多家屬就是添亂。」Kitty貓醫生在滿屋子的感謝中推著美國B超走了。
母親告訴陳煥生:「你爸你姑你叔在醫院看你爺這麼久,天天都陪笑臉。這幫醫生護士哪個敢得罪?一得罪到頭來還不是你爺遭罪?」
「你爺退休多少年了,住著老幹部病房,藥費國家給全額報銷,這就謝天謝地了。」父親給爺爺蓋上被子,忙前忙後一上午,頹然坐在病椅上。
六
午飯陳煥生想吃點清淡的蔬菜,可到底還是去了縣裡一家狗肉城,因為叔叔說大侄兒好幾年沒回來,必須「整幾樣帶勁兒的家鄉菜」。
帶勁兒的家鄉菜?把狗皮剝開肉剔下來悶罐里蒸了?他想起他在美國的鄰居,一個獨居的白人老嫗,每天早上牽一條大白狗出來散步。那狗不知怎的瘸了,不叫不鬧,只是專心地和老嫗走著,狗在前,人在後,風雨不誤。這算不算帶勁兒?
他知道叔叔的脾氣,只好夾起一片肥白的狗肉,蘸了蘸紅彤彤的朝鮮辣醬。
叔叔問喝白的還是啤的。他說啤的。所以又是扎啤,整整兩大扎,黃澄澄的液體倒有點像爺爺那一大管胸腔積液。狗肉又腥又膻,只能蘸辣醬囫圇咽下去。他提醒自己:叔叔姑姑還有父親一直在照看爺爺,他們還要奔忙各自的生活。這世界不屬於行將逝去之人,所有熱鬧只是圍著活人打轉罷了。
「大侄兒,走一個!」叔叔的酒杯見了底,「聽你爸說綠卡拿著了?」
「算是拿著了吧。」他喝了口扎啤,冰涼,苦澀,倒頗能鎮得住朝鮮辣醬。
「你把綠卡拿出來,我們看看長啥樣。等以後咱也移個民,辦張假的讓人笑話!」叔叔也不見老,酒桌上更是談笑風生,哪裡像是離過兩次婚的樣子。
布滿綠紋的小卡片兒在酒杯肉碟間傳來傳去,這架勢讓他想起賈寶玉脖子上那塊通靈寶玉。
「綠卡到手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吧?」姑姑對母親笑道。
「說的就是呢,你都不知道急死我和他爸了!」母親也笑。
「你們著啥急!卡有了,往那兒一摔,你看好不好使!」叔叔接過綠卡,往酒桌上一摔:啪!
「煥生,你表妹下月結婚,你咋表示啊?」姑姑笑問。
「請他小兩口兒來美國旅旅遊,度個蜜月?」
「蜜月有啥好度的!再說他倆在深圳一個比一個忙,哪有功夫蜜啊?要不這樣,等你回美國,拍個視頻,傳過來就行了。」
姑姑的用意很明確,這視頻是拍給表妹的婆婆家看的:咱們老陳家在美國有人。
表妹本科畢業就去了深圳,他在省城讀研,然後出國,至少十年沒見過。若不是微信朋友圈裡有那麼幾張逢年過節的照片,他連表妹現在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如今要為她錄段視頻,怎麼個錄法呢?按姑姑的要求,「挑個帶美國特色的地方去錄」,還得來段祝福的話,最好是「英漢雙語」。說什麼呢?網上搜吧,網上總該有對付這場合的帖子吧。
「行啊,要不錄的時候我把綠卡也拿出來?」陳煥生突然冒出一句。
姑姑叔叔大笑。
有說有笑的兩個鐘頭,啤酒喝光了,吃剩的狗肉也打好包了,很是盡興。那根插在爺爺背後的粗大針頭在他腦海里旋轉起來。
酒精和時差讓他昏睡到了午夜。睜開眼,嗓子如同火燒。正要起床喝水,卻見卧室的門縫透進光亮,然後是腳步聲。又是父親起夜了。昨夜他至少聽見三次這腳步聲。步子很慢,不知是父親老了,還是怕吵醒他,一步輕似一步,一步緩似一步。
回國前他曾問父親需要哪些營養品。父親只說要番茄紅素。問番茄紅素是幹什麼的,父親就不說了。回頭網上一查,才知是改善前列腺的。他心下一陣凄然,但能做的也只是訂幾盒番茄紅素罷了。父親結結實實陪了爺爺幾個月,和姑姑叔叔輪流守的夜。據母親說,父親在醫院的睡眠越發差了,臉又黑又瘦。母親不好勸,只能給他熬了中藥,送到醫院。所以看護爺爺的那些夜裡,父親也是邁著這樣緩慢的步子,穿過滿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
馬桶沖水聲,然後又是父親的步子,門外的燈跟著熄了。陳煥生從床上坐起來,打開自己這屋的燈。橙色的梅花牌收錄機就在寫字檯上,旁邊是那盤《故事大王精選》的上集。收錄機的變壓式電源早就沒了,但他仍把上集的磁帶放進錄音機。自然是紋絲不動。下集的帶子他小時沒怎麼聽,就拆了。
他那時很痴迷卡帶里那根黑色膠帶,覺著它一直轉不到不盡頭,就扯出來,想用它來放風箏。可惜風箏永遠只是手工課上的紙板、膠水和剪刀,從來就沒上過藍天。父親發現帶子沒了,也不生氣,又買一盤空白帶,從《安徒生童話選》挑了一匹小驢的故事錄給他聽。因著父親年輕時的聲音,他記住了那匹小驢兒的名字:斯布靈卡。每個聖誕夜,斯布靈卡都會混在幾頭馴鹿當中,拉著雪橇,幫聖誕老人挨家挨戶家給孩子送禮物。五歲那年陳煥生掉了門牙,斯布靈卡的一條腿壞了。它很著急,怕聖誕老人不派它給孩子們送禮物。小驢想,反正我還有三條好腿,肯定跑得不比馴鹿慢。它就裝著沒事兒似地繼續拉著雪橇。那紅鼻子老頭兒也是糊塗,硬是沒看出它壞了條腿。小驢兒斯布靈卡在夜空中拚命地跑呀跑,越過煙囪,越過山川,越過大河,越過雪花。剛開始那條腿還很疼,後來竟不疼了,身上也不出汗了。斯布靈卡越跑覺著身子越輕,最後連雪橇都沒了分量。它還以為禮物都送光啦,一回頭卻發現雪橇沒了,馴鹿沒了,連紅鼻子老頭兒都沒了,就它小驢兒自己,停立在深不見底的夜空——
他去廚房喝水,回來把燈熄了,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插上耳塞。人到中年的竇唯,放棄了人聲,專心用手鼓和吉他書寫夢囈。他彷彿回到小時爺爺家那棟平房,院里曾有一棵樹,還養了只大公雞,總是追著他啄,他就繞樹跑。後來那隻公雞沒了,不知是自己跑丟了,還是過年給殺掉吃了,反正沒了。他也落得個安靜,就時常坐在樹下看小人書。看累了就張開胳膊去抱樹。其實那樹好大,他根本抱不過來。
顯然這不是最後一面,父親說爺爺「病重」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翻來覆去,越發心亂。爺爺「病重」了,尚有父親,尚有姑姑叔叔。可父親若「病重」了呢?如果父親的「病重」又趕在他申請綠卡的當口呢?在飄蕩著衰亡的病房裡低三下四幾個月,他陳煥生負擔得起么?
他沒法往下想了。他在黑暗中喘不過氣,只好坐起來,再開燈,連吞兩粒褪黑素片。一陣眩暈襲來,總算閉上眼。睡得很沉,還做了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個老頭兒,抱著爺爺家院里那棵大樹,說,我都這麼老了,你卻跟我小時候抱過的一模一樣。那大樹說,我春夏披綠,秋冬掛霜,一歲就是一枯榮,你怎麼會比我老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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