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上海的人就是海里針，手一松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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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搬去這個城市的另一端住，在等搬家公司來的半個小時里，我拿了兩本書去送給那個我買了大半年菜的阿姨，一本是八月長安的《時間的女兒》，一本是法醫秦明的《守夜人》，都是退下來，不要的，丟掉又覺可惜，便送人好了。我在這裡住了快兩年，但真認識的，點頭之交算在內，也就這個賣菜阿姨了。所以也只好送給她了。

阿姨坐著，看到我又來，也不說話，照例朝我笑笑。我跟她說，阿姨，我要搬走了，以後不來了，這兩本書送給你吧。阿姨站起來，說，哎呀，我不要的，我不曉得我看不看得懂。我說，那送你兒子罷，不知道他要不要讀，但你兒子這個年紀的應該知道這兩個作者，好像還挺有名氣的。

這個阿姨的平價蔬果店十平見方，就在路口。夏天一到，我每天固定要去她那裡買兩根黃瓜，兩個西紅柿，當水果吃。另外是錯落有致的，今天是毛豆菌菇小白菜，明天就是茄子絲瓜刀豆，排列組合，有時再加一盒內脂豆腐。初初時候，還每天去買她冰箱里的凍肉，一小塊，管一頓飯。後來基本吃素了，肉也不買了，反而菜買得更勤了。店面小，進貨就不足夠豐富，譬如要買皮蛋、灰鴨蛋是沒得賣的，蝦魚之類也無可奉送。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本經營也是用的去庫存的做法，黃昏再要去買菠菜，便已售罄了。

這個阿姨的店是今年方盤下來，開起來的。同樣的玲琅滿目，有的人偏愛在圖書館裡便覺得興味盎然，在我這樣的外人，就覺得對著一屋子瓜果蔬菜也足夠花紅柳綠了。這是一個安徽阿姨，六安人，就是張愛玲《半生緣》里顧曼楨的老家。阿姨自報家門的時候，我一時不知怎麼應對，下意識地只好說，喔，阿姨你看過林心如演的那個電視劇《半生緣》嗎？她就是六安的。阿姨知道林心如，但不知道《半生緣》，她只是一邊剝毛豆，一邊很淡然地說，我們那兒漢武帝那時候就給起這名字了，那會兒就叫六安了。很微妙的，我對於一個地名的時間坐標的考據，歷史溯源，都只能上溯到民國年代，在我也算三生三世了，但她四兩撥千斤地穿越了兩千年，從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兩千年的萬家燈火，都在她手邊一地的毛豆殼裡安歇下來了，收聲了。我就對阿姨有了幾分敬意。我想，顧曼楨也不見得知道六安是漢武帝欽定的。

阿姨來這裡開店方不久，這我是第二次去買菜時結賬的時候才意識到的。因為她還不懂怎樣用微信、支付寶收賬，偏偏已經習慣無現金社會的我碰巧沒帶零錢。所幸那天阿姨旁邊坐一個她的同鄉，是姐妹，又或同村，我加了她微信，把錢轉帳給她，她再現金轉給阿姨，一來二去，峰迴路轉的，倒也比風風火火掃碼走人更能積蓄友誼了。旁邊的阿姨好像很高興，很不好意思地說，多了一個微信好友。大概在她們看來，微信好友是強兩帶，她們不像我們，微信好友多數只能算弱連帶，萍水相逢都有點過的。於是，像我母親這樣的人，年關一到，一條不知哪個微信聯絡人發來的群發祝福信息，她也能像見字如面似的當著我的面讀出來，還要關切地詢問我，是不是給別人發祝福信息了，我跟她說我一般直接刪掉不看的，她就怪我不懂做人。但那次看到這位阿姨，看到她偶爾在朋友圈分享她在公園遊玩的照片，我似乎覺得好像發發朋友圈，也並不是表演不是秀恩愛，也不是電光泡影，而是有一分妥帖厚實的生活感在裡頭的。

這兩位阿姨在一道，是來串門的微信阿姨說得多，說她們的兒子都考到上海來讀書，一個是二本，一個是一本，一個念工程，一個念工商管理。於是，她們也都跟來，有個照應。她們那一帶，二十歲的小姑娘漂泊在外，滬漂北漂深漂，天南海北的，有的做工人，有的做保姆，有的站櫃檯。而她們呢，在老家守了二十來年，小姑娘的時候沒出來，等到人生半途，反倒要跋山涉水，背井離鄉了，只是這背井離鄉倒並不是為了討生活，阿姨跟王安憶《鄉關處處》筆下的保姆月娥不同，只是因為家庭之於她們，是蝸牛背上的殼，殼一動，她們便也跟著動了，萬水千山，也要跟來，所謂花好月圓在她們是再簡單不過，就是丈夫兒女一道吃一頓飯。

但「上海的人就是海里針，手一松就沒有了」，月娥有過的這點初來乍到的感觸，蔬果店阿姨可能也有過的。有一次，我去買菜，買完，她要找給我硬幣，從小盒子里取出幾枚一塊的，裡面夾了一個不像人民幣的硬幣，她給我看，上面寫著Macao，我跟她說，阿姨，澳幣。澳幣？澳大利亞啊？阿姨很吃驚的樣子。「不是，是澳門幣啦。」阿姨就略略有點悻悻然，說「咳，原來也是中國製造嘛！」我笑著說，「留著做紀念吧。雖然不值錢的。」阿姨點點頭，也很開心地收了回去，說「對對，留個紀念也好的」。這一枚澳幣，也是這個城市裡的海里針，可能真的從千里之外漂洋過海來的，然後躺在了一個安徽阿姨的小盒子里，從此安定下來了。

每次買完菜，阿姨都要塞給我一把蔥。錢帶少了，她就說，沒事的，一塊兩塊的。有的友誼，也算不上多珍貴，要真拿錢衡量起來，就是日復一日的一把蔥，一顆蒜，一堆一塊硬幣，三三兩兩，瑣瑣碎碎的，連不成線的，但這大半年的瑣碎，臨到分別，就有點半路知己的意思，覺得有必要道個別。最後一天在她家買菜，我照例拿了兩根黃瓜和番茄，只是阿姨這次沒有收錢，很爽朗地說這次送你的！我本要堅持給她錢，但一想到上次那枚澳幣，我就從書包的小袋裡取出了一張5元的泰國紙幣和一枚10元的泰國硬幣，說，阿姨，這是去年從泰國玩的時候沒花完的，留給你做紀念吧。阿姨很開心，收起來了。泰國錢和澳門錢哪個更值錢，我不知道，阿姨也弄不清楚。但我心裡起了一層感動，從此，她的那枚澳幣有伴了，是兩個遠道而來的異國人彼此朝夕相對了，而我和阿姨也是這手一松就不復相見的城市裡的兩個異鄉人。

(全文完)

本文作者「哈哈哈好的」，現居上海，目前已發表了44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哈哈哈好的」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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