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玉碎﹄與﹃慘勝

文/李煦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本月發生的一些事似乎證實了這句話。《敦刻爾克》引發的爭議從線上延燒到線下，很多人還沒搞清楚當年在二戰的「中緬印戰區」究竟發生了什麼，就要站隊表態。

只有那些失敗者和失道者才需要扭曲歷史；我們是正義者和戰勝者，維護歷史，就是維護我們自己；無需矯飾、無需諱言，只要還原真相，就足以彰顯我們的光榮。

有一位中國軍人一直在用筆做這件事，他書寫的中國遠征軍戰史，精細到每一天。他叫余戈。

微觀描寫敵軍「玉碎」

今年8月的上海書展上，余戈的新作《1944：龍陵會戰》首發，這是他的「微觀戰史」《滇西抗戰三部曲》最後一部，前兩部分別是《1944：松山戰役筆記》和《1944：騰衝之圍》，已經得到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中國好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

日本人認為，在二戰亞洲戰場上，只有三次「玉碎戰」，也就是日本人被全部消滅的戰役，它們分別發生在滇西的松山、騰衝和緬北的密支那。這三個地方都是中國人打下來的。

1942年春，中國遠征軍首次入緬，與英軍協防緬甸。然而作戰失利，分別退入印度東部和中國滇西，經過改裝和整訓，在緬北、滇西兩線發起戰略反攻，挺進2400公里，收復緬甸城市及城鎮50多座，解放緬甸國土18萬平方公里，收復我國滇西淪陷區8萬多平方公里，殲滅日軍4.7萬多人，我軍傷亡也高達6萬多人。

余戈歷時12年，書寫的就是這段歷史的「滇西部分」。而且他與眾不同，寫的是「微觀戰史」。用史料編織細密的時空網格，從指揮、戰術、裝備，到官兵在戰場的生存方式、自然環境和經濟社會因素等，無不涉及；每一天、每一場大小戰鬥發生地的方位坐標，敵我的進退迂迴，各股戰鬥力量的人員構成，雙方得到的空中打擊與支援情況，陣亡官兵的數字及修訂，敗兵的逃亡經過，都得到了詳細的呈現。

中國遠征軍堪稱「慘勝」

在微觀的維度上研究抗戰史，余戈常常為「慘勝」感到痛苦。在松山、騰衝之戰中，敵我兵力之比約均為1∶25，戰損之比約均為1∶6。

騰衝外圍戰，40餘日軍竟能與遠征軍近兩個團對峙2天，我軍付出重大犧牲攻克陣地後，「部隊欣喜若狂，數百人蝟集該陣地內。……城牆上敵人忽以小鋼炮對此高地行密集火力之轟擊，又使我官兵傷亡不少。……後經全面清掃陣地，並未發現敵人之屍體。可見日軍對受傷或陣亡之戰友處理，向有嚴格的紀律與優良的美德；同時也常使我官兵雖獲勝利而卻有信心之喪失與挫折感，並在心理上常對我士氣有所打擊，懷疑難道敵人一個都沒有被我打死或擊傷嗎？難道我軍的射擊技術就這麼差勁嗎？這或許也是日軍的心理戰術之一吧。」這是一位遠征軍軍官的感慨。

還有，「348團攻打到文昌宮以北時，在一座大鐘前再也無法前進。鐘身厚達2厘米。在大鐘的腰身部位，一挺機槍從一個奇怪的孔洞里探了出來，原來有一名日軍躲藏在倒扣的大鐘里。……直到4天以後，大鐘里的槍聲停止了，幾十名士兵衝上去掀翻大鐘，才發現裡面的日本兵彈盡糧絕，而人則是被震得耳鼻流血而斃命的。」

美軍聯絡官則抱怨：「中國軍隊大多無視美國人的技術和勸告，戰術拙劣，缺乏愛護武器觀念，用火箭筒在雨中進行射擊，由於雨淋，這種兵器經不住一天使用……」這是余戈的朋友從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檔案館翻拍回來的戰地報告。

「落後者總是一本糊塗賬」

余戈認為，「慘勝」原因可以列出N多，但有一點最關鍵：作風差、不認真。

他感慨：「戰爭考驗著一個民族素質的現代化程度，而且是最核心的那部分，比如理性、認真、嚴謹、堅忍的作風；轉換至和平歲月，你就會發現它也是現代企業最推崇的信條。現代性較量的比分，在戰場上集中表現為參戰者傷亡比例。只有先進者才會有為少數陣亡者立碑刊名的觀念；落後者面對處理不過來的大堆屍體，也許只能無奈地任其『埋沒隨百草』了事。死不起人，在這裡是文明；死得起人，在這裡是野蠻。同樣的，先進者總是把戰事記錄得清清楚楚，落後者總是一本糊塗賬。」

正因為如此，余戈絕不願意讓「糊塗賬」延續下去，在接受武漢晚報記者採訪時，他直言不諱：「國人有種心態，就是遇到一個大失敗喜歡找外來的替罪羊，把責任推到他身上，我們自己就不用反省和檢討了。」

寫完《滇西抗戰三部曲》，他本已打算收手；但是看到很多人仍然不清楚中國遠征軍在境外早期失利的原因和經過，他又躍躍欲試了，「這一寫，又得是3本書。」

[ 採訪 ]

「兩家互相指責抱怨，

但誰也不比誰強多少」

記者：中國派遠征軍出國打仗，是被人坑了嗎？

余戈：當時中國的出海口都沒了，滇緬公路是唯一能接收國際援助的通道。日本人打到緬甸，威脅到這條生命線，所以中國積極主動派遠征軍去打這場戰爭。

記者：為什麼一打就輸，是由於英國人不給力嗎？

余戈：此時中英兩軍根本不是日軍的對手，英國在馬來亞、新加坡一敗塗地，對防守緬甸沒有把握，也喪失了士氣。緬甸主要山脈是南北走向，各路軍隊在山間峽谷中進退，彼此間隔距離很大，根本沒有什麼配合呼應，組織不起會戰，也無所謂側翼掩護。日軍出奇兵斷掉我遠征軍退路，此舉完全在我軍意料之外，怎麼能怪英軍不給力？中英兩家互相指責抱怨，但在日軍眼裡誰也不比誰強多少。

記者：傳說英軍燒毀大量物資汽油，沒有留給中國軍隊？

余戈：不能留給日本人啊。中國軍隊自己也燒了不少。

記者：中國遠征軍在撤退中損失很大，是由於英軍指揮失誤嗎？

余戈：中英有矛盾，英國人既怕自己單獨對付不了日軍，又怕請中國出兵後會留下染指緬甸，所以，遲遲不同意中國遠征軍早日開進。但是面對共同敵人，還是站在了一起，作戰結果是一敗塗地，在緬甸東西兩線各自北逃。中方指揮官選擇棄車北上鑽入野人山，導致損失慘重，這跟英軍什麼關係都搭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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