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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痴心真女子,薄命假紅顏!

晴雯人物解析

晴雯判詞

曹雪芹將她列在「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首,其畫「既非人物,又非山水,不過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有判詞云: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雨後或雪後新晴為霽,成花紋的雲彩為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已隱含了晴雯之名,及其悲劇性的命運。這和背景畫的內容也是一致的。

「心比天高」:十歲的時候被賴大買去做丫頭,是奴才的奴才,後來像禮物一般孝敬了賈母,但卻沒有一點奴性。她的爽直莽撞針對的是每一個人:寶玉、黛玉、襲人,用客觀的眼光來看,她實在不是一位好丫頭,她從來沒有擺正奴才的位置,即便要求寶玉愛自己,也是站在「人」這一個同樣對等的高度上,不是奴顏婢膝,也沒有溫柔和順,再用黛玉所說的便是「我為的是我的心」。為了自己的心而活著的人,在現在也沒法不讓人感動的,我們難道一定要對著這顆高貴的靈魂指責她:你只是個奴才?身為下賤是她無法改變的命運,但我們已經看到了弱小如晴雯是怎樣為這不公平的命而抗爭,她不願服侍寶玉洗澡,她也看不慣別人的鬼鬼祟祟,她如此珍愛自己清白的女兒身, 果真使最明白女兒的寶玉另眼相看,由親昵而升為心愛。看寶玉挨打支走襲人卻讓晴雯送手絹,我們已經明白晴雯與寶玉更貼心了。「風流靈巧」是晴雯的又一大罪狀,晴雯的靈巧確實給她惹了不了麻煩,對於她暴炭一樣的性子,有如平兒般的人物知道體貼,能夠理解,有如寶玉一樣的主人知道敬重,多方維護。也有因挨打受罵吃了虧的,難免要背後下蛆。看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的一番話便知。她告晴雯,無非是說她掐尖要強。但王夫人觸動的心思卻是「長得幾分像林妹妹」的晴雯輕狂太過,一口咬定她是妖精,再懷疑她與芳官、四兒等人私情蜜意,勾引寶玉。 正因如此,晴雯後被王夫人趕出大觀園,抱屈長終。寶玉感傷不已,作《芙蓉女兒誄》以祭之。


人物描寫

1.晴雯無疑是曹雪芹最最鍾愛的人物之一,單看那字字珠璣句句血淚的《芙蓉女兒誄》就知道了。可是在浩瀚如海的「紅樓夢研究」文章中卻很少有評論文章專門寫晴雯的,原因是什麼這又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了。

2.「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惹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曹雪芹先生對晴雯的態度可以由這首詞看出來,曹雪芹先生認為她是霽月在天,她的人品很是難得,光明磊落,她會壽夭是因為周圍環境的黑暗,可見曹雪芹對她的基本態度還是肯定的。

晴雯花語—芙蓉

芙蓉又名木蓮,因花艷如荷花而得名。另有一種花色朝白暮紅的叫醉芙蓉,木芙蓉屬落葉灌木,開在霜降之後,農曆十月就可以在江水邊看到她如美人初醉般的花容與瀟洒脫俗的仙姿。木芙蓉的花神相傳是宋真宗的大學士石曼卿,宋代盛傳在虛無縹緲的仙鄉,有一個開滿紅花的芙蓉城。據說石曼卿死後仍有人遇到他,在這場恍然若夢的相遇中,石曼卿說他已經成為芙蓉城的城主。因眾多傳聞,以石曼卿的故事流傳最廣,後人就以石曼卿為十月芙蓉的花神。


晴雯美麗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沒有正面描述晴雯的美麗,但是讀者都知道晴雯的美麗出眾,是因為曹雪芹用鋪墊渲染的手法,讓一些反感晴雯的人從口中說出來,這就使得晴雯的美麗更加突兀。

晴雯早在第五回就輕描淡寫的出場了,是說賈寶玉在秦可卿的卧室睡覺,有四位丫鬟服侍他,其中有晴雯。然而第一次描述晴雯的長相,就到了七十四回,是出自最恨晴雯的王善保家的口中,她向王夫人進讒言:「………寶玉屋裡的晴雯,杖著她生的模樣比人標緻些……」,至於如何標緻,王夫人聽了王善保家的話之後就想起來了,是「水蛇腰,削肩膀」,這個「水蛇腰削肩膀」就是那個時代美麗女性的標準體形,在王夫人把病重的晴雯叫到眼前的時候,在王夫人的眼中,我們再一次看到了晴雯是個「美人」「病西施」,晴雯的美麗不言而喻,是榮府上下一致承認的。


聰明智慧

晴雯聰明智慧高傲潑辣,深得寶玉的重用和賞識。 可以說在怡紅院的大丫鬟

中,寶玉尊重的是襲人、信任的是麝月、喜愛的是晴雯。凡是他和黛玉私下傳情的事情,都是差遣晴雯去辦理,晴雯也深深理解寶黛的感情,傳話送物爽朗颯利。像寶玉病中惦念黛玉,給黛玉送舊手帕,就不能讓襲人等發現而偷偷的讓晴雯送去。

機敏而又尖刻

晴雯機敏而又尖刻,對襲人被王夫人暗許做寶玉的妾,雖然作者沒有明述晴雯的嫉妒,但是從晴雯的話里話外卻能夠明顯看出來她的羨慕和嫉妒。晴雯敢愛敢恨敢說敢罵,快言快語,有的話語不用作者介紹,讀者就知道是出自晴雯之口,在她跌了扇子而頂撞寶玉的時候,襲人勸解,晴雯就連諷帶刺回敬了襲人:「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服侍爺的,我們原沒服侍過,因為你服侍的好,昨兒才挨了窩心腳。」「哎喲!這屋裡單你一個人記掛著他,我們都是白閑著混飯吃的?」不一而足。有些事情也只有晴雯敢於做出來,比如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比如病中勇補雀金裘。比如冬天的夜晚穿著單衣嚇唬人,一個頑皮、靈巧、任性的美的形象確實贏得了許許多多讀者的憐愛。

行為光明磊落

晴雯在大觀園中的所作所為是光明磊落的,她雖然和寶玉情投意合但卻不會象襲人那樣「鬼鬼祟祟」的有肌膚之親,雖然無依無靠家境貧寒卻不會象別的小丫頭那樣偷偷摸摸,她看不起那些狗仗人勢欺負奴才的奴才,在抄檢大觀園的一幕里,晴雯的言行象一顆瞬間升起的絢爛的流星,剎那間照亮了大觀園那黑漆漆的夜晚。

因為晴雯早夭於《紅樓夢》前八十回,所以我們看到了出自曹雪芹筆下的一個完整的人物形象,風流靈巧高傲尖刻的晴雯給人們留下了「空牽念」的世代遺憾,乃至於紅樓迷們念念不忘那「夜夜長空霽月光」!


反奴性

晴雯的反奴性還突出表現在她與賈寶玉的關係中。在這些丫頭中,除晴雯之外是沒有任何人敢與寶玉衝撞的。第三十一回:「寶玉讓晴雯拿果子給自己吃,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著遞給她。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撕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在那種時代,那種家庭,一個丫鬟敢於向主子以任性的姿態繼續她的反抗,而主子居然以此為樂,這出人意料的情節足以表現出晴雯與寶玉性格中的共同之處,表達出他們間深切的關係。晴雯與寶玉,在形式上只能是奴主關係。但在晴雯的內心從來不承認自己是聽任主子奴役、侮弄或踐踏的奴才,即使對寶玉也不能例外。她所珍惜的只是互相尊重和真誠相待,因此她的自尊心在寶玉面前更不可以受到損傷。在寶玉,從來就不願以主子自居,以奴才看人,當然更不以一般丫鬟來看待晴雯。寶玉看厭了別人對自己的奴顏婢膝,媚主求榮,特別看重晴雯的全無「媚骨」。 晴雯之死 晴雯之死的重點在一個「屈」字。作者寫寶玉去看望晴雯,晴雯悲憤地對寶玉說:「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當日也另有個道理;……」晴雯受冤屈而死,死不瞑目。晴雯是正義無辜的,為了死而無恨,她選取了一種特殊方式,給枉耽的虛名充實進了實際內容。她剪下自己的指甲送給寶玉,穿上了寶玉穿的小襖,而且說:「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耽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這是對使她蒙冤的黑暗勢力的抗議,是失敗之後進行了勝利的抗爭。堂皇正大,敢做敢當,視死如歸,這就是晴雯的本色,這就是晴雯的風骨。

晴雯的死亡,在賈寶玉精神生活上所帶來的打擊與慘痛,是無法形容的。晴雯的死亡,暗示了林黛玉不可避免的死亡命運,也說明賈林愛情悲劇反封建的強烈傾向。賈寶玉將他無比的憤恨和哀傷,用優美的文筆,一齊寫進《芙蓉女兒誄》里。《芙蓉女兒誄》是討伐封建勢力的檄文。「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飈;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他痛罵那些狐群狗黨的小人,他痛恨封建統治者的狠毒殘忍。他把晴雯看作「高標見嫉」的賈誼,看作「貞烈遭危」的鯀,這種評價是非常之高的。

晴雯的全部生活是一首詩,是一首充滿著青春生命力的抒情詩。她的高尚品質,她的反抗精神,她的天然美貌,她的惡劣環境,似一盆才透出嫩劍的蘭花,被葬送在豬圈裡!晴雯的形象,是曹雪芹心靈的寵兒,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藝術精品。曹雪芹在塑造這一形象的過程中,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通過細密的思想活動,豐富的藝術想像與適當的誇張,使得這一人物性格格外明朗,使得她的生活面貌格外美化,格外詩化。在晴雯的鋒芒畢露的言談笑語中,在她的眉眼動靜的開合中,時時流露出來美麗的激情和光彩奪目的絢爛。曹雪芹把這一潔白無瑕的雕像,擺在大觀園富麗堂皇的地毯上,使讀者在那封建堡壘的家庭里,感到一點春風和暖的氣息;在那千依百順而又彼此排擠陷害的奴婢中,看到一個坦白、直率、天真、剛強和敢於嬉笑怒罵富有反抗精神的人物。她雖身處下賤,卻是一個大寫的「人」。

七十四回在 「綉春囊事件」發生以後,邢夫人藉機發難。王善保家的,她是邢夫人的陪嫁,王善保家的就說晴雯的壞話。這時候,王夫人連晴雯是誰都不知道,後來王夫人下令馬上把晴雯叫來。而且讓那個丫頭不許告訴她,為什麼叫她。

晴雯這時候來了,晴雯一看那架勢,就知道自己被暗算了。我們看晴雯來了以後,王夫人怎麼說的?王夫人就說:「你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然後她就問寶玉今日可好些?我們看,晴雯回答得胸有成竹,晴雯真是聰明絕頂,她說:「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王夫人就信以為真了。如果襲人早就告了她的密,王夫人會信以為真嗎?我們看,王夫人說:「這就該打,你難道是死人啊?要你們做什麼?你不是在寶玉屋裡的嗎?寶玉今天好點,你都不知道!這就該打,你是死人啊。」結果晴雯回答說,晴雯回答得真妙。她說:「我原是跟老太太的,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老太太讓我去的時候,我本來我就回過,回過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罵了我,又不要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麼?我聽了這話才去的。」晴雯多聰明啊!你想,王夫人能去找老太太對證嗎?說,老太太您說過這話嗎?晴雯知道,王夫人肯定不會對證,她編出來。你想,晴雯把賈母搬出來,真高明!

晴雯接著說,她說:「不過十天半個月之內,寶玉悶了,大家玩一會子就散了。至於寶玉飲食起居,上一屋有老奶奶、老嬤嬤們,下一屋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我閑了還要去做老太太屋裡的針線。」你想,王夫人會去對嗎?老太太你還讓她做針線嗎?才不會。「我閑了,還要做老太太屋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那我以後留心就是了。」這是以攻為守啊!你不說我不留心嗎?那我以後留心就是了。王夫人說,別,別,別。她說:「你不近寶玉,這是我的造化,不勞你費心。」王夫人是信以為真。


晴雯感冒之後

話說這年冬天,襲人母親病危,請假回家去了,當晚襲人母親停床,不能回來上班。平時怡紅院首席大丫環就是襲人,襲人不在,王熙鳳安排晴雯和麝月為當晚值班的大丫環。從這天開始,晴雯外感風寒,發燒,鼻塞,頭疼,乏力,病了好幾天。用現代醫學看,這是一場重感冒。曹雪芹用三回的巨大篇幅,描寫晴雯這次生病的林林總總;晴雯的可愛和寶玉的愛心,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一 晴雯生病的起因

紅樓夢時代北方貴族家裡冬天的取暖設施是火炕,怡紅院里自然也不例外。寶玉的卧具當為火炕。火炕這種取暖設備,只要火燒得足夠旺盛,據說是很暖和的。因此,即使室外寒風凜冽,炕上也是溫暖如春。寶玉的值班大丫環,麝月睡在暖閣,緊貼寶玉的火炕;晴雯睡在熏籠,位置稍遠。晴雯的熏籠是什麼樣子?估計是用炭火做熱源的可移動式取暖設備,這炭火與火炕不同,火炕是在炕下面用煙道氣加熱,熏籠可能是在上部加熱,反正是挺暖和吧。

那個時代晚上沒電視可看,也不能上網,寶玉和晴雯、麝月他們說笑一陣,大約晚上八點就睡了。到了半夜十二點,寶玉要喝水,把晴雯也吵醒了。按照當晚的分工,寶玉喝水這事,應該是麝月管,麝月侍候寶玉喝水後,要去衛生間,就對寶玉和晴雯說,你們別睡,我一會就回來。

那個時代室內沒有衛生間,衛生間在室外呢。麝月去衛生間,晴雯調皮,要嚇她一跳。曹雪芹寫道:

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寶玉勸道:「罷呀,凍著不是玩的!」晴雯只擺手,隨後出了屋門,只見月光如水。忽聽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

寶玉見狀,急忙喊晴雯回來。可是已經晚了。「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嚏噴。」「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就是說,晴雯感冒了。

二 晴雯病情的發展

得了病就得看醫生,還得好好休息,心平氣和地養病。晴雯生病後,寶玉就把她安排在暖閣,並且立刻私下請醫生出診。先是請了一個蒙古大夫胡庸醫,也是太醫,第一次出診大觀園,寶玉看了他開的藥方,很不滿意,就命小廝焙茗去請熟悉的王太醫。這一折騰就是半天。胡庸醫看病那會,晴雯還沒發燒呢,就是有點鼻塞,胡太醫說這是小傷寒,再加上晴雯本來氣血就弱,消化不太好,幸虧病情比較輕,吃兩服藥就好了。等到按照王太醫的藥方取來葯,就在寶玉房裡熬藥時,晴雯已經開始發燒了。當天賈母議事,寶玉本來在場,可是他惦記著晴雯的病情,就早早回來了。曹雪芹說: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了屋中,葯香滿室,一人不見,只有晴雯獨卧於炕上,臉上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熱. 晴雯是個急性子,曹雪芹說她的性格是個「爆炭」,爆炸的炭火,真夠火的。要是生病了還這麼火的脾氣,肯定會加重病情。先是有個老嬤嬤怕傳染,想把晴雯生病的情報報告給王熙鳳,讓王熙鳳把晴雯攆出大觀園回家治療,晴雯聽了還不生氣嗎?曹雪芹寫道:

晴雯睡在暖閣里,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嚷道:「我那裡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

看看,這麼急性子,能不加重病情嗎?這還不算,晴雯碰巧又聽見一件更讓她火冒三丈的事情。原來,前不久王熙鳳極貴重的首飾——蝦須鐲找不到了,這個案子今天破了,是寶玉房裡一個叫墜兒(諧音:罪兒)的低級小丫頭偷的。當時平兒把破案的信息告訴了麝月,同時關照麝月不要告訴晴雯,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告訴她那還得了。但是寶玉還是把這事告訴晴雯了。「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連忙勸下了。

第三天,晴雯已經有所好轉,但是對自己病情的好轉速度還是不滿意。是啊,誰不希望自己生病好得快呢?可是晴雯脾氣不好,在那裡亂罵醫生,說醫生不給開好葯。麝月就寬慰她,給她講「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道理,讓她安心靜養。晴雯哪裡聽得進去?看著那些低級丫鬟,氣不打一處來,碰巧看見墜兒,這下好了,不顧有病在身,冷不防抓住墜兒,拿簪子使勁在墜兒手上扎,把個墜兒的手紮成了馬蜂窩,疼得墜兒哭爹叫娘。這還不解氣,她逮著一個老嬤嬤,命令她把墜兒的母親叫來,把墜兒領走。墜兒的母親來了,自然要求情,晴雯哪裡聽得進去?晴雯說,這裡沒有你說理的地方。任憑墜兒的母親怎樣求情也無濟於事。墜兒就這樣被晴雯攆出了大觀園。

折騰半天,這下晴雯是解氣了,可是你看她這火爆的樣子,病情還不加重嗎?本來是在暖閣的被窩裡保暖呢,跑出來打人,發火,這不又著涼了嗎?果然到了晚上,感覺就更難受了。

當晚晴雯還幹了一夜高強度高技術含量的女工,累得筋疲力盡。

第四天一大早,寶玉便請王太醫來看。王太醫診了脈,覺得很奇怪,這丫頭本來應該好轉才是,怎麼越發厲害了?這叫汗後失調養,非同小可。於是調整了處方。晴雯一邊吃藥,一邊調養,幾天後痊癒。

三 晴雯病補雀金裘

晴雯生病第三天,寶玉遇到一件重大的社會活動。原來寶玉的舅舅要過生日,寶玉作為他的外甥,自然要前往祝壽。這麼重要的活動,連賈母都很重視,老太太親自給寶玉挑選了一件上好的行頭——雀金裘,讓寶玉穿上作為禮服。這雀金裘可不是一般的行頭,賈母說同檔次的只有兩件,一件是鳧靨裘,剛剛給了深受賈母喜愛的新來的寶釵的堂妹薛寶琴(薛寶琴享受黛玉初來時的待遇,住在賈母的暖閣,賈母說薛寶琴比西洋畫上外國的美人還好看),再就是這件雀金裘。這雀金裘何其珍貴?

只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呢』,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賈母道:「就剩了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可見這行頭真的非同尋常,非常珍貴。可是寶玉頭一天去舅舅家拜壽就不小心把這雀金裘燒了一個頂針大的小洞。這該如何是好?寶玉舅舅的生日要大辦好幾天,天天得去,這燒了洞的雀金裘怎麼穿?如何向老太太交代?於是麝月就打發老嬤嬤找能工巧匠織補,結果沒有一個人敢攬這活,都不認得這是什麼裘皮,怎麼織補?

病中的晴雯聽了,很是替寶玉著急,就讓麝月把雀金裘拿來看看。晴雯說:「這是孔雀金線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的我掙命罷了。」

曹雪芹這一回在晴雯的名字前加一個勇字,叫勇晴雯。怎麼個勇法?只見晴雯掙扎著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她讓麝月打下手,一針一線,一直做到凌晨四點多;當最後一針補好時,只見晴雯「噯喲」了一聲,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這段描寫,跟施耐庵寫武松打虎有異曲同工之妙,武松打死猛虎後,竟然拖不動死虎,極言武松體力消耗之大;曹雪芹筆下的勇晴雯也是這樣,最後一針補好了,頭一歪就睡著了。這是曹雪芹筆下的華彩樂章,它精彩地刻畫了晴雯的形象:這是一個對寶玉情深意切的青春少女,她的清純和真摯感天動地。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孩,將來是要做花神的——芙蓉女兒。為了這個唯美的花神,曹雪芹嘔心瀝血傾注了常人無法想像的巨大精力,撰寫了超越《葬花吟》的鴻篇巨製——《芙蓉女兒誄》。


晴雯:當時只道是尋常!

晴雯是愛寶玉的,愛得執著而濃烈。

在書中,晴雯的第一次正面出場在第八回,寶玉從薛姨媽處醉酒回來,晴雯接出來笑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

嬌俏爽利,活色生香,渾不見半分奴氣。這是晴雯在全書中第一句台詞,上來就是派寶玉不是,和主子討價還價,要他「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然而因是迎出來帶笑說的,可見並不是生氣,而只是嬌憨。話中且補出寶玉早起高興要寫字,寫了三個字「絳芸軒」便走了,走後晴雯大雪天里登高爬梯地親自貼在了門楣上,種種未寫之前情。

於是寶玉攜了晴雯的手,一同仰頭看門鬥上的字,一邊問起特特為她留的那碟豆腐皮包子,此情真真如畫。

這段文字一則寫出晴雯的大丫頭身份,二則也看出了寶玉待晴雯與眾不同的情份。

那為什麼晴雯會有這番不卑不亢的硬腰子口氣呢?

一則是她天生的傲氣,二則是她來頭的牛氣。

她原是老太太派給寶玉屋裡的。賈母說過:「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不僅是給寶玉派個丫頭,而且是早已內定了將來要將她許配給寶玉做姨娘的。

這層意思,晴雯也是知道的。她是實性子人,早就鐵了心要跟寶玉過一輩子。所以三十一回同寶玉第一次嚴重大吵時,寶玉發脾氣要攆她,她說:「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後來同麝月開玩笑,說過:「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怡紅院。


襲人也是老太太指給寶玉的,可是自身條件處處不如晴雯,況且身邊又有碧痕秋紋一干人環伺,各個都是牙尖嘴利的,她不過是佔了有心機會做人的好處,不免會有危機意識。

論模樣兒,晴雯的漂亮有目共睹,且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艷壓群芳。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進讒言,說她「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鳳姐兒也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最厭惡她的一點,也就是她的美,說她「好個美人!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

論才幹,「勇晴病補孔雀裘」之舉,顯示了她無可替代的技藝與地位。麝月說她:「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而襲人的針線功夫只是平平,給寶玉的貼身肚兜綉個鴛鴦還使得,稍微出得了檯面的手工都要求別人代做,黛玉湘雲寶釵都曾代做過,就連寶玉的絡子都要拜請鶯兒來打,可見不擅女紅。

模樣針線都不及,只憑著好人緣兒,是不是一定能拿晴雯下馬?襲人哪有必勝之道?怎敢掉以輕心?

所以早在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襲人已經早早地先下手為強,做了寶玉的事實妾侍,讓眾人不得不退避三舍,心服口服地承認:「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

但是晴雯偏偏不賣她的賬,不會因為她已經成功地佔山插旗就對她俯首稱臣,且要當面毫不留情地指出這一點:「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

這句話說得確實狠。

首先,襲人私下順了寶玉的性子翻雲覆雨,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台階,「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其實是說不過去的。因為賈母就算有這個打算,並沒有即刻執行,那麼襲人的舉動就是偷情,就是耍奸,就是不知自重,為了討寶玉的好兒無所不為,同彩雲彩霞與環哥兒的行徑沒有區分,確實鬼祟下賤;

其次,襲人已經把身子給了寶玉了,卻別說是姨娘了,就連通房丫頭的明公正道都沒有,連平兒那樣的「姑娘」身份都沒掙到,沒名沒份,偷偷摸摸,明明見不得光,卻還要假做正經,假正經也罷了,又自己兜不住,暗暗把自己當姨娘和寶玉比肩,在同事面前自高一等,和寶玉稱起「我們」來。

請問,誰是「我們」,誰是「你們」?我們是「什麼人」,你們又是「什麼人」呢?

因此當晴雯字字見血地說出這番話後,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但是襲人的聰明在於,知錯不改且倒打一靶,沒理還佔便宜,裝委屈,反派了一個罪名給晴雯說:「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一句話,所有的錯都推在了晴雯身上,然後接一句「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借個台階欲脫身,留給寶玉和晴雯好好大吵一頓。

但那寶玉不是使氣行粗的人,淋雨踢襲人是偶然現象,並不會為把扇子再打了晴雯,氣得臉脹發顫,又一心要替襲人出氣,卻只想到一個法兒,就是回太太打發晴雯出去。

要注意的是,寶玉雖在盛怒下說要晴雯出去,但是左一句「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右一句「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

這裡的「打發」,指的都是正經發放,不是像王夫人攆金釧兒那樣是直接攆了出去。正經發放,或者讓家人出幾兩贖身銀子給贖回,或者連贖身銀子都不要就賞了的,都是給了丫鬟自由,在某些人身上是好事,比如從前的茜雪,未來的小紅,都應在此列;但在晴雯這個實性子人身上,卻是不改初衷,唯死明志。

因她早就把心許給了寶玉的,雖然潔身自好不肯像襲人那樣偷偷摸摸的,但心底里早就打定了「大家死活在一處」的主意,所以此時急怒之下,會被迫大聲說出那句濃烈的誓言來:「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又是一語成讖。她後來到底出了這門兒,也到底含恨而死。

可惜寶玉聽不懂!


晴雯其實是快樂的。

因為她愛著寶玉。

她愛著他而能守在他身邊,服侍他一顰一笑,傾聽他一呼一吸,偶爾對他發發嬌嗔,因他撕扇,為他補裘,甚至與他共枕,這是何等親昵稠密的關係?

縱然他的地位比她尊貴,縱然他的身邊還有別人,但又如何呢?只要他是他,她是她,她看著他,守著他,並且有一輩子可以期望,已經是何等充盈的人生!

她原是要嫁給他的。老祖宗把她指給他使喚時就存了這意思的,他的存在這樣真實,她的理想這樣明確,人生充滿希望,又是在最好的時光。

她的前途本來是興頭頭的。

是王夫人斬斷了她的希望,逼迫她離開他,彷彿讓荷花離開了水。於是她死去了,死在最美麗的年華。如果不能再見他,守護他,陪伴他,她的生命只有枯萎。

晴雯是可憐的,卑微的,短暫的。但是她在榮國府的日子,她為他研墨,他拉著她的手一起仰頭看「絳芸軒」的題額,那一刻,彌足歡喜。

我在一個夢又一個夢的清醒間歇里想:我不如晴雯,因為從沒擁有過那樣明白的瞬間!


《紅樓夢》里的悲劇除了不可抗拒的外因大環境之外,內因多半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晴雯之死,可見一斑。

第七十三回中,因寶玉擔心賈政問書,連夜用功,卻理了這個愁那個,焦躁非常。恰好芳官從後門跑進來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眾人查了一回,遍無所獲,都說她看錯了。

晴雯因見寶玉煩惱,正要想個主意讓他脫身,便命他趁機裝病,「只說唬著了」。又故意的小題大做,喝令上夜的說:「別放狗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裡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又故意要葯,鬧得眾人皆知。滿園裡燈籠火把折騰了一夜,連王夫人也被驚動了。「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事情就這樣越鬧越大,終於傳到了賈母耳中。賈母問起時,探春又說起園中上夜的人聚賭之事來。

賈母遂說:「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裡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係不小。這事豈可輕恕。」又命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本來只是一件極小的事,不提也就完了,偏因晴雯自作聰明要替寶玉擋災,竟然發展成了一件極大的事,從芳官這種二等小丫頭,一直吵到了賈母這樣的兩府頭號主子耳中,亦可謂始料不及矣。

然而這還不算,更奇的是因為賈母生氣,眾人皆不敢各散回家。於是賈母歇晌時,邢夫人便只好就近往園中逛逛,這就遇到了傻大姐,拾得了綉春囊。

邢夫人遂密封了交與王夫人,王夫人又向鳳姐大興問罪之師,逼得鳳姐兒摘清了自己之後,又獻計說:「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的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裡,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

抄檢大觀園由此而起!

而抄檢之中,第一個獲罪、且又死得最慘的是人是誰?正是晴雯自己。

想來,若不是晴雯出主意說寶玉被唬著了,便不會驚動賈母;若非賈母細問,便不會有查賭之事;若沒有查賭的由頭,縱然邢夫人拾到了綉春囊,王夫人和鳳姐也不好為這個原因大行抄檢——因為這件事是不可以張揚出來的,只能暗中進行。

所以尋根問源,罪魁竟在晴雯;而歸根結底,獲罪的也是晴雯。這不正是黛玉占花名時抽到的芙蓉簽中所說的「莫怨東風當自嗟」么?

難怪了寶玉會為晴雯作《芙蓉女兒誄》!

晴雯居於十二釵又副冊之首,畫面上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詩道: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

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甲戌本雙行夾批:「恰極之至!『病補雀金裘』回中與此合看。」意思說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的內容是最能表現晴雯性情與命運的。這也側面證明了我前面一再分析過的晴雯之死應在「雀金裘」事後第二年秋,中間多出來的一年是後補入的稿子。

晴雯之病,因補裘而加重,之後雖略略恢復,卻種下病根;至抄檢時,猶未痊癒,遂一病而猝。否則,這病便來得不合理了,悲劇意義也減弱了很多。


生同衾,死同穴

第五十一回中,寶玉和晴雯的一段親昵柔密寫得極其細膩嫵媚,行雲流水,也形象地表現出了一對嬌憨女兒和多情公子的特殊情誼。

晴雯是個丫鬟,卻是最不像丫鬟的丫鬟,她驕傲,任性,而且懶。

麝月打點忙碌之際,晴雯只管在熏籠上圍坐。

熏籠,通常是指用竹片做成形成燈籠的隔火熏香之物,內置火盆燃香,以籠罩之,隔承所熏衣物,平日可以熏香,冬天時可用以取暖。古代仕女「斜倚薰籠」是一種情致,時常入詩。

不過,詩里的多半熏籠較小,而怡紅院的熏籠是大型的,近乎活動床,可以坐卧。此時晴雯坐守熏籠的愜意之態可想而知,完全是一隻驕傲慵懶的波斯貓兒。

麝月笑她:「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這閑閑的兩句話,一則表現出晴雯素日行徑,小姐身子丫鬟命,動也不動的;二則清楚寫出晴雯心態,從沒打算過自己會有離開的一天,原是抱定主意「死也不出這個門兒」的,只當眾人都去盡了,也還會剩下自己和寶玉天荒地老。因為賈母將她指與寶玉使喚,是打算要她跟寶玉一輩子的,這番心意她比誰都清楚,也願意,早已實心眼兒地認死理兒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哪裡想到自己會第一個離開怡紅院,離開人世呢?

麝月笑著央她去把鏡套放下來,因為晴雯個子比較高。晴雯無可推諉,還是老大不情願:「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這麼懶的丫頭,擱別的主子早就非打既罵了。偏偏寶玉是個最肯憐恤女兒的,忙親自放下鏡套,體貼地說:「你們暖和罷,都完了。」說得晴雯不好意思起來,自己找活兒干說:「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

麝月毫不客氣地戳穿她說:「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裡炕冷,今兒可以不用。」

這番三人對話,溫馨嬌俏,如見如聞,活脫脫寫出一幅冬閣兒女取暖圖。


接著三人安排睡處,晴雯懶怠動,只賴在熏籠旁不走,命麝月睡在寶玉身側,暖閣外邊。

這指的是古時那種房中房,屋裡有一鋪炕,另有一隻架子床,大床另有隔扇,或是垂下帘子,便如又一處小小房間,冬天睡卧不宜著風,謂之暖閣。通常床下低處有極寬的擱腳,上面可鋪設床褥,便是丫鬟的寢處了。此踏腳可以在隔扇里,也可以在隔扇外,此處麝月顯然是在外面,與寶玉隔著一道帘子的。

故而寶玉叫喚時,晴雯笑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因麝月就睡在寶玉身側。

麝月服侍了寶玉喝茶,晴雯又賴著臉討茶喝,麝月雖然笑諷「越發上臉了」,卻也遷就地伏侍她漱口喝茶,可見兩人情厚,不計較這些細節,同時也見出麝月的厚道隨和,伸曲自如——倘若是襲人,晴雯大抵不敢提此要求;而襲人也堅決維護分次,絕不會屈尊俯就。

既已起身,麝月便說「你們兩個別睡,說會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這是要小解。因為寶玉在屋裡,不便用凈桶,故而出門如廁。

晴雯促狹,剛才幹正事兒懶得一動不動,這會兒為了捉弄人竟然外衣也不披就跳起來出門候著。寶玉既怕她凍著,又怕驚了人,故意通風報信,哄晴雯進來。因見她臉上胭脂一般,忙說:「快進被來渥渥罷。」

一時麝月進來,不見晴雯,寶玉說:「這不是他,在這裡渥著呢。」可見晴雯整個人埋在寶玉被窩裡,一時麝月竟沒看到。既至見晴雯打被窩裡出來仍回自己被中,才看清她裝扮,問道:「你就這麼跑解馬是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又說,「你要死也不揀個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一邊趕緊把火盆上的銅罩揭起,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仍舊罩了,重新剔燈就寢。

因此一處寶玉和晴雯同衾的描寫,惹出多少道學家咒罵晴雯不尊重,寶玉吃豆腐,怡紅院淫蕩污穢喪倫敗行——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

雖然此時寶玉已經算不得小孩子,且和襲人有過肌膚之親,但是畢竟與晴雯麝月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亦主僕亦夥伴,情急之下看到晴雯受涼,一時並無別想,只是想她用最直接簡便的方法暖暖身子而已。

寶玉這樣想了,晴雯這樣做了,自然而然,沒有任何不潔之感;即使後來麝月進來看見,也只是關心晴雯受涼了沒有,半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當事人各個坦然,讀者又何須耿耿於懷?

次日晴雯作燒,寶玉命人請了大夫來。晴雯不在熏籠上,而是移榻暖閣,「這裡的丫鬟都迴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綉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

診病之後,寶玉立即命人取葯煨上,一一妥當,方過賈母處來問安吃飯,因記掛晴雯,略坐一回便早早地回來園中,看到晴雯臉面燒紅,忙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

——這伸進被裡摸身上之舉,也是絲毫不避嫌疑不涉淫邪,只是一味的關心。而且還要先把手烘暖,生怕冰了晴雯,何等體貼?

當夜,看晴雯吃了葯,「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

這是因為白天晴雯診病時移住暖閣,這時候一則怕她勞動,二則暖閣顯然更舒服,因此寶玉便不命她挪動,而是把自己的住處讓了出來給晴雯住,自己倒住在暖閣外邊下人陪卧處,緊挨著晴雯,而讓麝月住在熏籠上。

前夕兩人既曾冬夜同衾,此夜卻又病中同榻,忍不住要想起晴雯臨終遺願:「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兩處並提,令人淚下。他日黃泉之下,晴雯穿著寶玉貼身的襖兒躺在棺材裡,可記得今夜溫馨?

雖耽虛名兒,卻也可謂另一種「生同衾,死同穴」了。


《芙蓉女兒誄》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

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

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

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

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

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

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葯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葯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

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

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

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

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

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

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

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

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

拋殘綉線,銀箋彩縷誰裁?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

及聞蕙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

楸榆颯颯,蓬艾蕭蕭。

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

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

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

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

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

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

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

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彷彿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

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

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

弄玉吹笙,寒簧擊敔。

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

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

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

爰格爰誠,匪簠匪莒。

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

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

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

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彷徨

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

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

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

嗚呼哀哉!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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