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蓋茨比
第一次看蓋茨比是2013年，小李子同名電影上映前夕。看得過眼就忘，不求甚解，也不覺得是一本好書。前幾天沒事，把幾年沒看的蓋茨比翻出來殺時間。正好翻到第二章，一群爵士男女醉酒縱情的時候，Nick突然想到外面「夜色漸濃，街燈初上，我們的這排窗子，在天際線上，為這個城市的不可言說的故事又注一筆。我身在室內，卻也是窗下無數路人中的一員，抬頭仰望，浮想聯翩，」 (yet higher in the city our line of higher windows must have contributed to their share of human secrecy to the casual watcher in the darkening streets, and i was him too, looking up and wondering.) 頓時呆住了，就一章一章地看了下去, 竟然無比心有戚戚，這簡直是今年看過的最憂傷的一本書。
據說蓋茨比是美國高中語文課程的一部分，不太簡單又不太複雜，各種水平的高中生都能找到共鳴。比如一個年輕上班族曾經告訴我，他高中時候看蓋茨比，覺得邊緣人再怎麼費盡心血，也無法真正躋身主流社會，覺得非常喪。他來自一個極普通的中產階級家庭，小時候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所以自然想往上走，「入主流上大舞台」。我在亞馬遜看讀者反饋，很多人在人生不同階段重看蓋茨比，每次淚點都不同。故事裡的事就像生活本身，不親身經歷過，高中生是沒法領會的吧。
故事的敘述者叫做Nick, 講的故事是，蓋茨比愛Daisy, 可是Daisy嫁了Tom, 最終也還跟了Tom. 在最難堪的交鋒里，蓋茨比幾乎是逼著Daisy承認她從來沒有愛過Tom. 這其實是個偽命題。蓋茨比讓Daisy否認的愛，和Daisy對Tom的感情，本來是兩碼事。在蓋茨比出場之前，Nick去Daisy家，Tom夸夸其談自己看了一本書，講白人種族滅絕，看了很焦心, Daisy翻著白眼不無嘲諷地附和，是啊是啊，Tom看了好多深刻的書，裡面好多長單詞呢。之後Daisy單獨和Nick在一起，回憶女兒出生的時候，說Tom躲得人影也不見一個。 她聽說小孩是個小姑娘時，說好，只要她當個漂漂亮亮的小傻子就可以了。
這些情節可以僅僅被解讀為Tom是個夸夸其談的asshole，Daisy在這段關係里不幸福，僅此而已。可是婚姻里的幸福，並不等同於甜蜜得腦袋裡放煙花，更何況到哪裡去找個完美的人，時刻讓你愛得捨不得。張愛玲說范柳原只是個自私的男人，白流蘇只是個自私的女人，不過兩人在一握手之間達成的諒解，夠他們受用一陣子。這句話放在其他關係里，同樣適用。兩人在一起，天長日久，對彼此缺陷的諒解和寬容，比起柔情蜜意你儂我儂，是更堅定的感情基石。你喜歡夸夸其談，你喜歡作，你強迫症，你socially awkward, 我即使不贊成，可是我能忍啊，而且這個世界上沒有其他人能像我一樣忍你，所以我們才牢不可分。
和Tom的相處之道，早就成了Daisy的一部分，就像Daisy也成了Tom的一部分，這才是為什麼Tom不讓情婦提Daisy的名字，或者Daisy闖了窮禍以後Tom只想cover up，至少是一部分原因。蓋茨比要Daisy把Tom連根拔掉，幾乎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Daisy跟Tom在一起，多少實際好處。蓋茨比還不懂這些忍讓的相處之道，他的生活和愛情到目前為止，都是朝著一個理想往前沖。Daisy早就在天長日久里長成了一個女人，而蓋茨比仍舊是個男孩，這也是他的悲劇所在。
Nick的敘述屬於不動聲色的動情，看得我也相當動情。在動情的情緒里很容易把蓋茨比想得超凡成聖。不過蓋茨比不是聖人，只是他對世界的感官從來沒有封閉而已。第一次吻Daisy的時候，「他想到自己的願景，那難以與人言說的偉大前程，與她的鼻息觸碰的瞬間開始，他的心靈再也不可能像原本那樣肆意馳騁，所以他故意頓了一下，聆聽已經在命運的星辰上敲響的音叉，」簡直感情豐富到自帶配樂加特效。這是書里最令人傷感的情節之一，一個平凡的動作，附庸上這麼多意義，竟然就成了你的宿命。這是感官豐富的人的通病，或者說詛咒。
多情的人比我們想像得要多，只是大多數人學會了把自己多情的一面壓抑得很好。The world is a comedy for those who think, a tragedy for those who feel.這個世界對思考的人是個喜劇，對多情的人是個悲劇。Anglo Saxon社會, 對理想主義者，感情豐富的人，一向嗤之以鼻。我們擁戴的是Tom這樣的孔武有力的有錢人，哪怕他是個big bully, 事實上越孔武有力越有資格強勢; 或者擁戴Wolfsheim像一樣的投機者。一百年前如此，現在仍然如此。不信的話去trading floor上轉一圈就信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學乖一點。感情是用來壓箱底的，不是待人接物的準則。所以Tom，Daisy，Wolfsheim，他們不是壞人，他們只是普通人，趨利避害，聽從自己本能而已。
寫這篇文章挺頭大的，複製粘貼原文太偷懶，想自己意譯，找了找中譯版參考，翻譯腔總有點油腔滑調。本來很「不動聲色地動情」的一本書，竟然聽出了玩世不恭的意味。翻譯這本書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包括他的標題。「了不起的蓋茨比」聽上去很卡通，而蓋茨比也不是個偉人，只是他難得地保留了自己的真性情，並且不知收斂，如此而已。Well, in that way, he is just, great.
※新書快評 The Ministry of Utmost Happ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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