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詞人李清照的行路難

宋從五代十國的亂世脫胎而來。一代名君趙匡胤從瘋狂的殺戮中走 來，見慣了背叛和刀兵之苦，他想創造一個文人治國的盛世。從立國之初， 他就定下了鐵律，絕不殺內大臣。這一舉動給中國古代的文人們創造了前 所未有的廣闊空間，文學的發展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國學大師陳 寅恪看來：「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華夏民族之文化， 曆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於趙宋之世。」 但是，重文抑武的立國之本也給這個盛世帶來了災難。把這些才情洋 溢的文士放在那樣惡劣的外部環境中，難免會造成悲劇的發生。 有人說，悲劇就是把美麗的東西撕爛給人看。歷史的殘酷往往讓人不 忍去看，靖康城破、二帝被擄、皇后被辱，山河破碎，風雨飄搖。國家的大船 行將傾覆。此時此刻，國民的內心是多麼無著，像一葉浮萍，無依無靠。 一個人的內心變得沒有依靠的時候，他就會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憶 當中，回憶當年種種美好，即便不是那麼快樂的時光，在悲切之中也能感受 到溫暖。這個時期，最有代表性的文人就是李清照，她的出現更讓這個時代 增添悲劇色彩，經常讓人不忍耳聞。

李清照畫像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蹴罷鞦韆》

年輕的李清照在花園中嬉戲，如花的季節，美麗的容顏，外面的世界對 她來說還沒有任何的衝擊，她快樂地生活著，享受著眼前的種種美好。愉快 地盪著鞦韆直到微微出汗，聽見人來，害羞地離開，又調皮地轉過身，好奇地 想看看來人，假裝把青梅來嗅。少女的才情和表情，通過一個個小小的動作 和細節展示出來。 ０４３ 多麼美好的年華，可是金國的鐵騎已經縱馬馳騁，覘視著富庶的中原。

１０８４年，李清照出生於山東濟南的一個貴族書香世家，父親叫李格非， 曾擔任禮部侍郎，是位身上帶有風雅氣息的官員。《宋史》上說：李格非工於 辭章，文字活潑，敘述傳情生動，仰慕陶淵明。我們中學時的課文《洛陽名園 記》就是他的作品。李清照生在這樣的人家，自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熏 陶。十一歲就在詩詞上表現出了極高的天賦。十八歲的時候嫁給趙明誠為 妻，世家子弟趙明誠對金石學有著強烈的愛好。婚後夫唱婦隨，可以說倆人 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可美好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

靖康元年（１１２６年）金兵攻下汴京，徽、欽 二帝被俘，北宋滅亡，朝廷隨著康王趙構南遷。趙明誠當時在山東做官， １１２７年，因母親死，南下奔喪。這一年金兵攻陷山東，此時李清照四十三歲， 也不得不把收集的金石書畫拋棄一大部分，南逃到建康（南京）。１１２９年，夫 妻倆至安徽，趙明誠被旨知擔任湖州（今浙江吳興）太守，高宗等待著對他進 行任命前的例行召對。他冒著大暑，趕往南京，沿途的風霜勞頓、心理壓力， 使得趙明誠的健康受到很大的損害，湖州太守還未到任他就病倒了。此年， 趙明誠病死於南京，李清照才四十五歲。 結婚之後的日子，丈夫是她的依靠和支柱，中年喪夫，對一個弱女子來 說是多麼大的打擊。在那個時代，丈夫幾乎就是女子一生的全部，一旦失去 了丈夫，可以說完全孤弱無依了。金兵又大舉南侵，南京的形勢十分緊急， 朝廷又開始了疏散和逃亡。李清照派人先將書冊、金石刻送往洪州（今江西 南昌），準備去那裡投奔趙明誠的妹丈以避亂。但洪州失陷，道路不通，大部 分文物又在戰亂中散失。之後她追隨著高宗逃難的路線輾轉避亂，從越州 到明州，經奉化、台州入海，又經溫州返回越州，一路上風餐露宿，顛沛流離。 這一路，聽到的全是壞消息；這一路，遭遇的全是欺騙；這一路，遭遇的都是 不得不割捨的財物；這一路，忍受著內心的恐懼和煎熬。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漁家傲》

人說，這世上，行路易，可有許多來由：駕車而馳，馭舟而游，結伴而行， 等等等等。但是，歸根究底是因為有錢。 ０４４ 這世上，行路難，也有不少原因：風餐露宿，單槍匹馬，徒步而行，等等等 等。但是，歸根究底是因為沒錢。 李清照的路好走嗎？一開始，還真挺好走的，雇馬車，住客棧，甚至還有 幾個路人同路。 李清照的路一直好走嗎？到後來，還真挺不好，原先有的，一切都 沒有了。 天下的路，人人都能走，但是，不是人人都走得好的。大概是因為，人有 時有錢，有時沒錢吧。 李清照沒錢了，路也不好走了。從家裡偷偷帶出來的首飾和銀兩，能使 喚的都用光了。路雖然不好走，但是，還是要走，只是這樣的奔走不知道什 么時候是個頭。 在紹興二年，李清照又從越州移居杭州。這期間她不但承受著政治上 的壓力，而且大量書畫、財物被盜，獨身一人，四處漂泊，境況極其悲慘。到 達杭州之後，總算停頓下來了，可以緩口氣，定定神。 可一旦坐定，內心的波瀾便攪得人寢食難安。這些年，丈夫死了，家人 離散，財物散盡。這些年，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當年那個盪著鞦韆、懷著春 夢的少女哪裡去了。聽著窗外的雨打梧桐，快樂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李清照年近五十，孤身一人，國破家亡。痛定思痛這一生所遭受的苦 痛，她開始渴望過幾年實實在在的日子，她已受不住經年的流離失所，想尋 找一個弱女子想要的實質意義上的家。於是，她答應了一個叫張汝舟的男 子的求婚，又有了一個家。 她知道，一個出身官宦之家的上層女子，公開再嫁會受到上上下下多少 人的指責。但是，日子都要過下去，人總要有個依靠。 令人遺憾的是，婚是結了，痛苦卻接踵而至。結婚之後李清照驚奇地發 現，自己竟再一次上當受騙。張汝舟看上的不是她的人和她的文采，而是她 身邊已經所剩無幾的文物。結婚只是詐騙的一種手段，等到文物到手，他立 即對李清照施以拳掌。一個弱女子，如何經受這樣的百般虐待。 可憐的李清照已毫無退路，她必須離婚。同時她也清楚，她面對的是無 情的正人君子們毫無憐憫的嘲笑，但她更知道生命的珍貴，知道善良高雅不 應該在兇惡橫蠻前自甘滅亡，因此不顧一切地在結婚三個月後向官府提出 上訴，要求解除他們的婚姻關係。

李清照雕像

宋朝法律規定，妻子告丈夫，即便丈夫真的有罪，妻子也要被判兩年徒 刑。我們可以想像李清照與新任丈夫對簿公堂的情景，我們可以想見一個 弱女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自己的隱私，忍受世俗的目光。內心的掙扎在 凄苦地面對自己時，一個才華橫溢、光彩千古的女子面對的是污濁和泥淖。 李清照被關押，但離婚是成功了。由於一位朝中親戚的營救，她在九天 後出獄。出獄後她立即給營救她的那位親戚寫信，除了感激，還在擔心自己 的名譽：「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 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 止無根之謗。」 人世間，生死相守的愛情讓人羨慕，可讓人不能忘懷的卻是難遂人願， 無法釋解的遺憾，難以釋懷的幽怨，就這樣堆積了：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 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 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 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 了得！ ———《聲聲慢》 表面看寫得這樣淺顯，字裡行間，卻是如此深沉；感情的流露恰如其分， 是她當時心境的真實寫照。「夢驚醒，不了情，往事如煙揮不去。亦虛亦實， 亦愛亦恨，葉落無聲花自殘。」女詞人就是在如此沉重的名譽負荷下，悄悄地 進入了老年。余秋雨點評說：名譽，實在是一種足以籠罩千年的陰雲。 大約在公元 １１５５年，李清照這位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女詞人在亡國之 痛、孀居之悲、淪落之苦的煎熬中，在達官貴人們的誹謗嘲諷、冷落不屑中， 離開了人世，走完了她七十二年的凄苦人生。她走的是那樣的凄涼，沒有人 來關注她，更沒有人來幫助她，甚至連她的卒年都沒有詳細的記錄。 天才是時代的養子，只有不被待見，才能體會人生的艱難，才能創造出 照耀千古的作品。可是，詩詞的背後，又是怎樣的孤苦和內心的煎熬。人生 的苦，不是身體疾病上的苦，而是內心的彷徨無奈。

人常說行路難行路難，李白說的行路難果真是人間的道路艱難嗎？行 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他的難是無法伸張的無奈，所以才拔劍四顧 心茫然。 蘇東坡的行路難，是無情的政治打擊。他那顆快樂的心誰也無法浸淫， 笑罵由人，他呢，依舊一蓑煙雨任平生。 凄風苦雨里，有誰會關注一下李清照的孤苦與無奈，有誰能坐下來靜聽 她訴說這一路走來的人生的風雨和心路坎坷。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 瀾。」用劉禹錫此詩形容李清照恰如其分。人生的道路我們看得見，摸得著， 平地而起的人心誰又能把握得住呢？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還是辛棄疾的這句話來得更狠， 也更准。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拂去歷史的塵埃，我們從那些泛黃的卷宗 中，發現的是一個行進在艱難中的女子；我們在歷史的長河中，發現的是一 個無限優雅的李清照。她的美麗依如濟南的山水，透著年輕和秀美，高雅的 人格美穿越歷史並迸發出耀眼的光芒，照耀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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