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楊軍:牧場與契丹人的政治

楊軍:牧場與契丹人的政治

對於從事游牧的遼朝統治民族契丹人來說,牧場顯然具有極其特殊的意義,對契丹人的政治亦發揮著深層次的影響,但對此問題學界較少涉及,故本文試陳一得之愚,以期引起學界方家對此問題的關注。

歐陽修《新五代史》卷72《四夷附錄》稱阿保機:「以其所居橫帳地名為姓,曰世里。世里,譯者謂之耶律。」[1]《遼史》卷116《國語解》:「有謂始興之地曰世里,譯者以世里為耶律,故國族皆以耶律為姓。……其說與紀不合,故陳大任不取。」[2] 稱金人陳大任《遼史》不取此說,卻未記載陳大任的說法。《遼史》卷37《地理志》祖州天成軍:「本遼右八部世沒里地。」[3]顯然脫「里」字,應為「本遼右八部世(里)沒里地」。可見《遼史》正文也是接受歐陽修的觀點,以「世里沒里」為地名的。[4] 即阿保機家族世居「世里沒里」地,「世里沒里」也可以省稱「世里」。

學界通常認為「世里」為「耶律」的不同音譯,恐怕是出於對歐陽修《新五代史》的誤解。《遼史》卷32《營衛志》:「三耶律:一曰大賀,二曰遙輦,三曰世里,即皇族也。」[5]耶律與世里兩個契丹語辭內涵不同,耶律涵蓋大賀、遙輦、世里,其原始意義不詳,在此處是指遼朝的「皇族」。而世里則是阿保機家族的姓氏,顯然源自其世居地的地名,歐陽修稱阿保機「以其所居橫帳地名為姓,曰 世里」,即可證明這一點。因此,歐陽修接下來所說「世里,譯者謂之耶律」,意思不是世里也可以音譯為耶律,而是「譯者」,就是擔任翻譯的人,通常稱世里家族的人為耶律,即稱其為皇族。這應是一種尊稱,參之《遼史?營衛志》可知,大賀、遙輦、世里三族皆可貫以這一尊稱,儘管大賀、遙輦 實際上並不是遼朝的皇族。由此看來,阿保機家族本姓世里,後因被尊稱為皇族耶律,而且其是真 正的遼朝皇族,故改以耶律為姓。烏拉熙春、金適 認為「耶律」的契丹語原型作yalut 「世里」的契丹語原型作shiri。[6]世里顯然不是耶律的不同譯寫。

歐陽修《新五代史》:「沒里者,河也。」[7]世里沒里即世里河。作為地域名,世里沒里或世里,應指這條河流經的地方,即世里河流域。有學者認為,世里沒里與蒙古語之西喇木倫相合,[8]其說恐不能成立。《契丹國志》卷首《契丹國初興本末》稱:「裊羅個沒里,複名女古沒里者,……華言所謂潢河是也。」[9]西喇木倫河在遼代稱裊羅個沒里、女古沒里,漢譯為潢河。《遼史》卷116《國語解》:「女古,金也。」[10]由此推測,裊羅個應意為「黃」,裊羅個沒里、女古沒里,是黃色的河、金色的河的意思,譯為漢語即黃河,史籍中寫為「潢河」,是為區別於中原的黃河。蒙古語西喇木倫, 仍是「黃河」之意,對應契丹語的裊羅個,而非世里。顯然世里河並非西喇木倫河,從遼代皇族往往被封為漆水郡王推測,世里河漢語譯名可能即「漆水」。

《遼史》卷32《營衛志》引《舊志》:「契丹之初,草居野次,靡有定所。至涅里始制部族,各有分地。」[11]涅里以後,契丹部族各有固定的游牧區域,即其「分地」、「所居地」,則「契丹部族,本無姓氏,惟各以所居地名呼之」,[12]只能是涅里以後的事情。阿保機家族世居世里河流域,應是自涅里開始的。從《遼史》的記載來看「雅里(即涅里)生毗牒,毗牒生頦領,頦領生耨里思」,以下是肅祖、懿祖、玄祖、德祖四代,至阿保機為9代人,在此期間,遙輦氏共歷9位可汗。[13]可見自涅里至阿保機經歷了 9代人的時間,因其一直居住在世里河流域,涅里家族才被稱為世里。

《金史》卷44《兵志》:「金初因遼諸抹而置群牧,抹之為言無蚊蚋、美水草之地也。」[14]「抹」即《遼史》之「抹里」。[15]「抹里」、「沒里」音同,應源自同一契丹語辭。將兩者結合分析,抹里(沒里),在契丹語中,本意是指河、河流經過的地方,即流域;因草原上諸河流經的地方往往都是優質牧場,後來引申為「無蚊蚋、美水草之地」即優質牧場。涅里在劃定契丹各部「分地」的時候,將世里河流域的優質牧場留給了自己,這是後代耶律氏興盛的根源。

《遼史》卷1《太祖紀》稱阿保機為「契丹迭剌部霞瀨益石烈鄉耶律彌里人」,[16]阿保機家族本姓世里,故此處應為「世里彌里」彌里即抹里(沒里)的不同譯寫。[17]是契丹人的基層社會組織。契丹小字碑刻中經常出現的,學界通常譯為族系、家族,讀作ko li,[18]抹里、彌里都是此契丹語詞的不同漢字譯寫方式。

在涅里劃定各部「分地」之後,契丹部族與特定地域相聯繫,致使指優質牧場的抹里一詞成為契丹基層社會組織的名稱。可見,契丹原有的部落組織開始具有明顯的地緣性,這是契丹人向國 家演進的前奏。優質牧場即基層社會組織,掌握牧場分配權的家族後來發展為皇族,皆反映出牧場對契丹人的重要意義。

《遼史》卷33《營衛志》記載,阻午可汗重組契丹八部時,迭剌部「凡六營」,從中分出乙室部,烏隗部「其先曰撒里卜,與其兄涅勒同營,阻午可汗析為二:撒里卜為烏隗部,涅勒為涅剌部」;突呂不部「其先曰塔古里,領三營。阻午可汗命分其一與弟航斡為突舉部;塔古里得其二,更為突呂不部」;品、楮特二部,都是「阻午可汗以其營為部」。[19]所謂「營」,即契丹部落的下一級組織石烈,可能是石烈一詞的意譯。[20]此時契丹八部僅殘存出自5個部落的12個石烈,出自迭剌一系的石烈有6個,佔半數,因此迭剌部的涅里才有實力擁立阻午可汗。在此背景下,涅里劃定各部「分地」。可以想見,契丹故地的優質牧場必然多為迭剌部佔據,這才是「迭剌部終遙輦之世,強不可制」的根本原因。[21]

據《遼史》卷1《太祖紀》,阿保機平定諸弟之亂時,「六月辛已,至榆嶺,以轄賴縣人掃古非法殘民,磔之。甲申,上登都庵山,撫其先世奇首可汗遺迹」。[22]《遼史》卷1《太祖紀》稱阿保機為「霞瀨益石烈鄉耶律彌里人」,中華書局標點本校勘記認為:「下文太祖七年六月轄賴縣、《營衛志》下六院部轄懶石烈,均此名異譯。鄉字衍。」[23]則轄賴、霞瀨益、轄懶為同一契丹語辭的不同譯寫,皆指迭剌部所屬的一個石烈,阿保機家族即屬於此石烈。涅里-阿保機家族以奇首可汗為始祖,「奇首生都庵山,徙潢河之濱,傳至雅里」,[24]亦有石刻資料印證,《耶律羽之墓志銘》:「其先宗分佶首,沠出石槐。「佶首」即「奇首」。涅里劃「分地」時,自然不可能將其始祖出生之地劃給其他部或石烈,顯然都庵山一帶也在霞瀨益石烈的「分地」之內。由此可見,諸弟之亂基本上是在迭剌部霞瀨益石烈的「分地」內進行的,參之《遼史》卷37《地理志》龍化州:「契丹始祖奇首可汗居此。」[25]可證龍化州一帶亦是霞瀨益石烈的「分地」,可見霞瀨益石烈佔據牧場的廣大。

在平定諸弟之亂後,阿保機曾感嘆:「民間昔有萬馬,今皆徒步。」美國學者丹尼斯?塞諾估計:「一片較為高產的草原,十英畝面積可供一頭牲畜吃一個月。」[26]霞瀨益石烈鼎盛時「有萬馬」,則每個月至少需要10萬英畝草場,摺合60餘萬畝。如果考慮到契丹人放牧的羊、牛等牲畜總量要多於馬,那麼,霞瀨益石烈佔據的優質牧場至少亦在百萬畝以上。諸弟之亂對霞瀨益石烈內部造成的經濟破壞是否有阿保機說的那麼嚴重姑且不論,平定叛亂後,「有司上諸帳族與謀逆者三百餘人罪狀,皆棄市」,帳族即,[27]即彌里,阿保機對霞瀨益石烈內部諸彌里進行清洗,被殺的300餘人顯然皆出於強宗大姓,肯定是牧場的擁有者,此舉使得阿保機不僅在政治上鎮壓了反對勢力,還因此將霞瀨益石烈的百萬畝以上的優質牧場大多據為己有。至此,阿保機的興起已成不可逆轉之勢。

關於斡魯朵的始建時間,《遼史》記載自相矛盾。卷35《兵衛志》:「太祖以迭剌部受禪,分本部為五院、六院,統以皇族,而親衛缺然,乃立斡魯朵法。」[28]認為是在分迭剌部為五院部、六院部之後,更在平定諸弟之亂以後。卷73《耶律曷魯傳》:「太祖宮行營始置腹心部,選諸部豪健二千餘充之,以曷魯及蕭敵魯總焉。已而諸弟之亂作,太祖命曷魯總領軍事,討平之,以功為迭剌部夷離堇。」[29]認為是在諸弟之亂以前。關於早期斡魯朵的兵數,《遼史》記載也不一致。卷73《蕭阿古只傳》:「與敵魯總腹心部。」[30]在剌葛之亂中,「淳欽皇后軍黑山,阻險自固。太祖方經略奚地,命阿古只統百騎往衛之」[31]。阿古只所統僅「百騎」。卷46《百官志》南皮室詳穩司條:「初,太祖以行營為宮,選諸部豪健千餘人,置為腹心部」,[32]作「千餘人」,皆與前引《耶律曷魯傳》的「二千餘」存在較大出入。應是阿保機的親衛組織經歷了從數百人、千餘人到兩千餘人的逐漸擴大過程。早期規模較小、制度也不完善時稱「腹心部」,規模擴大、 制度完善之後始更名斡魯朵。阿保機曾命突品不部人耶律欲穩「典司近部,以逼諸族窺覬之想。……太祖始置宮分以自衛,欲穩率門客首附宮籍」[33]。在由腹心部向斡魯朵的演變過程中,阿保機的親衛人數劇增,需要大量牧場安置,而且出於保衛的需要,這些親衛人員佔據的牧場不能遠離阿保機,顯然,平定諸弟之亂後,阿保機佔有霞瀨益石烈的大量牧場,為其擴編親衛組織提供了可能,此是由腹心部發展出斡魯朵體制的契機。斡魯朵設立之初,即擁有契丹故地大面積的優質草場,是斡魯朵得以迅速發展的重要原因。

平定諸弟之亂、肅清霞瀨益石烈、掌控大量優質牧場並以此資源組建斡魯朵,是阿保機建國稱帝之路的關鍵一環。這也造成遼朝建立之後契丹故地的優質牧場大多屬於皇室、屬於斡魯朵的局面。《遼史》卷31《營衛志》記載,遼代斡魯朵所屬部族的基層組織包括「瓦里七十四,抹里九十八,得里二,閘撒十九」,[34]193個基層單位,98個稱抹里,可證斡魯朵掌握大量的優質牧場,成為有遼一代支撐契丹皇權的力量。

《遼史》卷71《后妃傳》玄祖簡獻皇后蕭氏條:「玄祖為狠德所害,後嫠居,恐不免,命四子往依鄰家耶律台押。」[35]卷73《耶律欲穩傳》:「耶律欲穩,字轄剌干,突呂不部人。祖台押,遙輦時為北邊拽剌。簡獻皇后與諸子之罹難也,嘗倚之以免。」瑠突呂不部的耶律台押,是迭剌部玄祖的「鄰家」,可見兩家的牧場相鄰,證明迭剌部霞瀨益石烈的牧場內也有來自突呂不部的牧民。兩者不僅相安無事,還能夠患難時相互照應,說明此時的部落-石烈-彌里等契丹人固有的社會組織,已經體現出鮮明的地緣特點,而不再是純粹的血緣組織了。耶律台押的後人耶律欲穩「太祖始置宮 分以自衛,欲穩率門客首附宮籍」,率先成為斡魯朵屬民,阿保機創建斡魯朵之初,人員主要是「選諸部豪健」,皆證明,斡魯朵的建立導致更多的非迭剌部牧民進入霞瀨益石烈的牧場,斡魯朵下管理牧民的機構石烈-彌里,是按牧場組織起來的地方行政機構,而不再具備血緣組織的特點。

《遼史》卷31《營衛志》所載斡魯朵下屬98個抹里的名稱,許多存在相同的詞素。如,蒲速盌斡魯朵有抹里名渾得移鄰稍瓦只、監母斡魯朵有抹里名尼母曷烈因稍瓦直、孤穩斡魯朵有抹里名預篤溫稍瓦直,有相同詞素稍瓦只(稍瓦直);孤穩斡魯朵有石烈名鑊里、有抹里名鐵里乖穩鑊里、蒲速盌斡魯朵有抹里名東?里、西?里,有相同詞素?里;斡篤盌斡魯朵的抹里有北得里、南得里,阿思斡魯朵的抹里有恩州得里、斡奢得里,有相同詞素得里。抹里指優質牧場,因此,此種現象無疑示給我們,對草場的歸屬劃分越來越細緻,很多優質草場被分割為幾塊。究其原因,固然與遼朝建國後契丹人口增殖有關,參考《遼史》卷97《耶律 引吉傳》:「大康元年,乙辛請賜牧地,引吉奏曰:『今牧地褊陿,畜不蕃息,豈可分賜臣下。』」顯然也與皇帝將牧場分賜大臣有關。

契丹故地的優質牧場多被諸斡魯朵佔有,為解決契丹故地牧場緊張的問題,太宗時已開始將部分契丹人外遷。《遼史》卷4《太宗紀》,會同二年十月「上以烏古部水草肥美,詔北、南院徙三石烈戶居之」。會同三年八月「詔以於諧里河、 臚朐河之近地,給賜南院歐堇突呂、乙斯勃、北院 溫納何剌三石烈人為農田」。中華書局標點本校勘記認為,此三石烈分別是見於卷33《營衛志》的甌昆、乙習本、斡納阿剌三石烈。[36]卷59《食貨志》對此事的記載是:「以烏古之地水草豐美,命甌昆石烈居之,益以海勒水之善地為農田。三年,詔以諧里河、臚朐河近地,賜南院歐堇突呂、乙斯勃、北院溫納河剌三石烈人。」[37]五院部、六院部共8石烈,太宗會同二、三年,連續遷徙3石烈進入臚朐河(今克魯倫河)流域的烏古部地區(今內蒙古呼倫貝爾市西部及蒙古國東部一帶),並有部分契丹人轉而從事農業生產。1008年出使遼朝的路振,在《乘軺錄》中記載:「西南至山後八軍八百餘里,南大王、北大王統之,皆耶律氏。控弦之士各萬人。」[38]與《遼史》卷33《營衛志》五院部、六 院部皆「鎮南境」的記載相吻合,證明1008年以前兩部已有2萬騎兵赴西京以北鎮戍,[39]按一戶兩丁計,至少有萬戶以上契丹人自契丹故地南遷。迭剌部3石烈北遷臚朐河流域,又有萬戶南遷,可見,契丹八部中石烈最多、人口最多的迭剌部,主體部分已經不在契丹故地了。

從《遼史》卷33《營衛志》的記載可以看出,大部分部族的鎮戌地都不在契丹故地。因此《遼史》卷31《營衛志》總結:「分鎮邊圉,謂之部族。」契丹建國後,逐漸將各部遷出契丹故地,鎮戌邊疆,使部族去開拓新的牧場,而將契丹故地的優質牧場保留給斡魯朵,恐怕是重要原因之一。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耶律欲穩入宮籍後,「後諸帝以太祖之與欲穩也為故,往往取其子孫為友。 宮分中稱『八房"皆其後也」。[40]而據《遼史》卷33《營衛志》,突呂不部「司徒居長春州西」,[41]突呂不部駐牧地已徙至長春州,遠離契丹故地,改隸斡魯朵的耶律欲穩的後裔卻得以留下來。可見, 契丹諸帝解決「牧地褊陿,畜不蕃息」問題的辦法是,將諸部族遷出契丹故地,另尋牧場,從而將契丹故地的優質牧場保留給諸斡魯朵。由此可以看出,斡魯朵才是遼朝的政治中心,這種政策也是一種「守中治邊」。

自太宗國阿輦斡魯朵開始,斡魯朵下屬機構名稱中已經出現具有人名特徵的詞素,如「僧隱令公」,至景宗以後,這種現象越來越多。承天后孤穩斡魯朵的閘撒中就有牒耳葛太保果直、僧隱令公果直、老昆令公果直等。[42]從中透漏出的信息是,斡魯朵所屬優質牧場逐漸轉為私人佔有,斡魯朵的經濟基礎受到動搖。從耶律引吉所說:「今牧地褊陿,畜不蕃息,豈可分賜臣下。」我們已可體會到問題的嚴重性。再加上契丹故地的過渡放牧和開發所導致的環境問題,[43]致使斡魯朵牧業衰落、契丹故地武裝力量削弱,女真興起後,迅速攻克遼上京、中京,戰爭中沒見到宮衛騎軍發揮明顯的抵抗作用,就是這一系列變化造成的結果。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深圳微生活 的精彩文章:

肖像畫大師的崛起:從曾鯨、禹之鼎看寫照藝術的發展
朱傑人:朱子偽像考
廖堯震:郎世寧的清宮奇幻之旅
我在國圖當了43年「古籍醫生」
李天垠:明代肖像畫研究──以清宮藏品為中心

TAG:深圳微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