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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觀後

看完小津安二郎導演的《東京物語》的當晚,第二天正好是媽媽要遠去台灣旅遊,想想電影里的情節,儘管知道自己是胡亂聯想,但是心裡還是很不是滋味。

我想恐怕沒有誰會看過這部電影,不會像我這樣想起自己的父母吧。又想到電影藝術其實從某個角度講是很好的倫理教育教材,與其在電視上播放兒女為父母洗腳的廣告和在街上刷標語來提倡孝道,不如就組織大家看一場《東京物語》吧,儘管這是部上映於1953年的日本老電影。

當然,電影的意義不僅僅是涉及到孝的問題那麼簡單。

《東京物語》講了這樣一個在我們的生活中經常發生的故事。

住在日本尾道地區的一對老夫妻要去東京看望他們的孩子。這是他們第一次來東京。在東京生活的有大兒子幸一,他是私人診所醫生。幸一曾是很令老兩口在熟人中間臉上有光的,因為他是醫學博士。大女兒繁性格開朗直爽且有點強勢,她經營著一個小美髮店。二兒子昌二則在8年前則死於戰爭,兒媳婦紀子在公司上班,沒有再婚,平時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著。還有兩個孩子,小兒子敬三在大阪,未婚的小女兒京子是位小學老師,在尾道老家陪著雙親生活。

兩位老人到了東京,先住在大兒子幸一家。晚上,孩子們都圍繞在父母身邊請安,大家在一起說著故鄉的舊事,繁還和母親開著小時候的玩笑,一家人顯得特別得開心。儘管在此之前,幸一的大兒子因為爺爺奶奶要來,自己的書桌被搬到陽台上和母親發了一通脾氣。

第二天是禮拜天,幸一要帶父母和兩個孩子去逛東京。等到老人準備就緒就要出門的時候,這時候卻有病人家屬來請幸一去看病。幸一決定馬上出診,像所有的父母一樣,兩位老人連忙表示理解,要兒子一定以工作為先。兒媳過意不去,向丈夫請求是否自己可以帶公婆去逛東京,卻被幸一否定,理由是沒有人看家。幸一的兩個孩子因為沒有玩成很不高興,大兒子再次大發脾氣。奶奶趕緊走過來哄孫子要帶他們兩個孩子出去玩,但是大孫子還在氣頭上拒絕了奶奶的請求。小孫子雖然跟奶奶出去了,也只是自己悶頭玩耍,對於奶奶的問話一律不答。

父母支持幸一先去為病人看病。這個畫面就是小津特別喜歡的仰拍視角。

影片演到這裡,你會感覺到兩位老人心裡的一絲尷尬。似乎這個家庭在用一種難以言傳的暗示對他們說:如果沒有你們,我們家就不會有這些不愉快。於是,本來應該感覺失望的是老人,現在覺得內疚的反而是他們了。

兩位老人覺得自己為兒子家添了麻煩,就搬到女兒繁家去住。可是繁也很忙,於是她打電話給弟媳婦紀子讓她帶自己的父母逛東京。然而逛完了東京,老人們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繁就和哥哥幸一商量共同出錢送父母到新開發的旅遊地熱海去玩個兩三天,既好玩,又省錢。提議當即得到了幸一的贊同。

在熱海泡過溫泉之後,兩位老人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更高興的是能夠享兒女之福。誰夜晚的熱海則是年輕人的天下,徹夜的歌聲和喧嘩聲讓兩位老人到了凌晨兩點多還不能入睡。第二天,沒有休息好的兩位老人望著波光粼粼的海水想起了家鄉尾道的安寧閑適,說:「東京玩過了熱海也看了,還是回家吧!」在回去路上,母親感覺到了眩暈。

「東京玩過了熱海也看了,還是回家吧!

然而等他們從熱海再次回到繁家,繁卻埋怨他們回來得太早。原來當晚家裡要舉辦一個由她主持的講習會。於是剛剛由熱海返回繁家的兩位老人為了女兒的「事業」,決定當晚離開繁家。但到哪裡去呢?父親禁不住苦笑:這次真得無家可歸了。最後決定母親去找兒媳紀子住一晚,父親則去找舊日好友在酒館敘舊一直喝酒到半夜。

當兩位老人終於結束了東京之行返回家鄉的時候,孩子們都到車站來送行。幸一和繁都覺得父母的這次東京之行不錯,尤其是熱海一游,「夠他們說一陣子的了」。

然而兩位老人卻因為母親再次感覺身體不適提前在大阪下車,並見到了小兒子敬三。母親欣慰地對父親說:「十天之內見到了所有的孩子」。但是他們也覺得孩子們和小的時候不一樣了:繁小時候對人很熱情,幸一對人更好。雖然覺得孩子們有變化,但是最終還是認為「他們算是好的了」。

父親回到尾道給幸一發來了感謝的信。然而幾乎同時幸一也收到了母親在家鄉病危的電報。孩子們又都從東京趕赴家鄉,第二天凌晨,母親病逝。

父親提起了在熱海母親眩暈的事情,繁責怪父親沒有及時告訴哥哥。但幸一卻說:那不是主要原因。原因是母親太胖了。

看到這裡,真讓人為一對老人感覺到悲哀,同時為這一對兒女的不孝感覺到憤怒。難道不正是幸一和繁為了不讓父母給自己添麻煩支走他們去熱海,使兩位老人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回到繁家卻又被她從家裡變相趕走到別處尋找寄宿,持續的疲勞奔波才導致老人突發疾病的嗎?

很可能這就是主因,也許不是。但是又怎樣,幸一和繁不認為是自己的問題。他們根本沒有反思,更沒有內疚。母親的葬禮後,繁就開始尋思母親留下的遺物。甚至說出這樣的話:「爸爸先死的話比較好,這樣媽媽還可以在東京幫點忙」。也許他們潛意識裡早就希望父母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了,永遠不再打擾和麻煩他們。所以他們是事先拿著孝衣從東京趕來的。

幸一和繁在死去的母親身邊

母親的死和父親命運的悲劇完全是由子女的冷漠造成的,可是子女卻沒有一個人對此表示反思和懺悔,甚至他們認為自己已經做得不錯了,盡到了「孝道」。在當下現代生活中,一個人的生命和幸福正在被那些我們認為沒有任何問題的,人前說得過去的日常的人情道往中被輕易地犧牲和扼殺掉,但是沒有任何人覺得哪裡有問題了。這是很普遍的,但是又很殘酷的,只是沒有人說破和揭穿的現代生活真相。所以《東京物語》中,小津的視角越日常,敘述越平靜,他講述的這個故事越讓人細思極恐。

《東京物語》太典型地體現了現代社會中父母與子女的關係悲劇。現代社會大城市優越的物質和精神享受吸引著無數的年輕人離開父母和故鄉去為之奮鬥。然而當早年離家的孩子在人才濟濟競爭激烈的虎狼世界裡靠個人奮鬥終於在城市裡留了下來的時候,他們的文化背景,生活方式,生活內容,心裡的關注,就和家鄉的父母有了很大的不同,幾乎成為了兩個世界的人。尤其是他們自己個人奮鬥的歷史過程中所積累的悲歡是很難和父母分享的,這樣精神和情感的隔膜自會在兩代人中間產生。

這又怨誰呢。希望孩子到大城市出人頭地難道不也是現代父母的願望嗎?當兩位老人住在幸一家的頭一天晚上,聽到窗外火車汽笛的聲音時,老兩口也有點遺憾地發現兒子住的地方並不是東京「鬧市」。父親和老友喝起酒,也說起自己的兒子雖說是醫學博士,其實不過是個街坊醫生。大家一邊埋怨自己的孩子沒有衝天的豪情,但最終也認識到東京不好混,父母的慾望也是無窮多的。

當然,電影沒有止步於現代性的批判。而是繼續追究更深刻的人性的原因。那就是人都是自私的。這就是當京子對於姐姐繁的作法表示憤怒的時候,嫂子紀子所說的:「她不是存心不良才這樣,大家都以自己的生活為重,每個人漸漸總會變成這樣。」而繁在電影里之所以特別招人厭恨的一點,就是她毫不掩飾她的自私。父母來了,連生魚片也不捨得買。嫌丈夫為父母買的點心太貴了,所以每次都為父母買煎餅。怕花錢,不讓丈夫帶父母出去玩。而幸一呢,表面上恭敬,其實也是一樣的自私。即使打算帶父母去逛東京的那一次,幸一就決定中午在百貨公司的食堂帶他們吃飯,是因為「孩子們愛吃那裡的自助餐」。處處以自家孩子的要求為第一位,老人的考慮幾乎放在最後,在現在三世同堂的城市家庭結構里,很多不正是這樣嗎?

忙碌的繁很不高興父母突然歸來

心裡最重要的位置留給了自己的家和生活,又因為多年沒有一起生活造成的精神和情感隔離,所以當父母再度闖入子女們的生活的時候,雖然內心尚有天然的親情的殘留,但孩子對待父母的感情事實上就像對待從老家來的親戚一樣。所以當兩位老人從熱海回到繁家,客人問繁這是誰,繁說的就是說:老家來的熟人。他們對待父母雖然表面上還說得過去,但總是魂不守舍,敷衍居多,比如繁就沒有考慮到為父母買一雙木屐。當她和和幸一送父母去熱海旅遊,就沒有更深入地考察一下那裡是否適合老年人留宿,當然他們是不會那麼考慮的,因為他們的心情只是想急切地把父母「支出去」。

人性的自私,使得父母子女的之間的關係悲劇在情感隔閡的現代生活中成為更加不可避免。無疑在這樣的悲劇中父母一方受傷更深。

二兒媳婦紀子是電影中的一抹人性溫情的亮色。在兩位老人的東京之行中,最溫暖的情感慰籍不是自己的孩子帶來的,而是這位事實上已經和自己家族沒有什麼實質關係的兒媳。紀子自己也有工作,但是當繁問她是否可以帶自己的父母遊玩的時候,紀子毫不猶豫地向上司請假,帶著兩位老人暢遊東京,而且請他們到自己家裡休息,熱情招待。當兩個老人從熱海回來被繁從家裡變相趕走,母親只能再到紀子家裡住。這一場戲令人非常動容。老人對於晚輩的愛和不舍,孩子對於父母的尊重與體貼,讓人覺得雖然生命苦短,世間多艱,但是情深義重足可以溫暖人心,讓人永生難忘。所以母親說在紀子家的一夜是她在東京最快樂的一夜。母親逝世之後,紀子也是陪伴著公公和小姑子最後一個離開婆家的。臨行前,她向公公坦陳自己也有自私的一面,懺悔自己並不如母親所認為的那樣時刻想著死去的丈夫昌二。但卻被公公認為紀子依舊還是一個好人,一個坦誠的人。臨行前,公公將婆婆的遺物贈送給了紀子。

兒媳紀子和婆婆在一起

在電影中,繁多次對紀子提出無理要求,按理說作為一個「外人」,紀子有充分的理由拒絕繁。但是紀子卻不爭,不辯不惱,以至於小姑子京子都為她鳴不平了。但是紀子卻能夠理解繁的行為並不是居心不良,而只是自私了一些,多考慮了自己一些而已。所以能夠諒解而不會憤怒。我想是因為而紀子除了天然的具有理解體諒他人的共鳴一顆心,另外的原因可能是經歷痛失愛人之後從思念到慢慢淡忘的過程中,一個人在度過那些孤獨的漫漫長夜之後對於人性所產生的理解和諒解吧。

紀子由小津安二郎最卓越的御用女演員原節子扮演。在幾乎所有小津的電影中,原節子總是扮演著閑靜貞良的「好女兒」形象。她不想出嫁,留戀承歡父母膝下的時光,和《東京物語》中父親的扮演者笠智眾的「父女組合」最為經典,代表作是《晚春》。這個「好女兒」形象既是導演小津的自我寫照,也是原節子的自我寫照。兩個人一生都是你未婚我未嫁,又是導演和他的女演員,當然會引發很多人對他們兩人關係的猜想。但最後卻也一無所獲。導演小津陪伴自己的母親生活,母親去世的第二年他也去世了,享年僅60歲。原節子為之守夜,從此便退出影壇,改回原名隱居民間,直到95歲高壽病逝。現在看來,小津和原節子身上都有著我們今天說的「宅」的氣質,我想之所以這樣,他們一定深刻體驗過所以也特別珍惜人倫親情帶給人的溫暖和安寧。小津談及自己的電影藝術最著名的一句話是: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小津的豆腐,我想就是他不惜在電影中用相同的演員,相似的情節和故事來反覆表達的主題:對人類最原初的親密無間的愛,永遠不變的愛的渴望和懷戀。

《晚春》中原節子扮演的女兒終於披上了嫁衣,但現實中的她終身未婚

小津安二郎和原節子在《東京物語》拍攝現場

《東京物語》也不例外,但是因為東京的背景這個表達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對舊時之愛的懷戀,簡直就是給現代人痛徹的警告。所謂物語,就是是為東京失落的愛和令人擔憂的前途和命運哼唱的一首輓歌。

傷婉和批判同在,《東京物語》因其內容深厚堪稱小津電影集大成者。

最後的鏡頭,孤獨的父親默默地坐在尾道自己家裡眺望著窗外的江水,眼睛裡噙著淚……兩位老人本來在家過著相互陪伴的安閑日子,去了一趟東京卻痛失另一半,早知如此,何必要去這一趟東京呢。

尾道遠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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