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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巽達:錢穀融:「無能懶散」的魅力

作者:錢穀融學生、文化批評家、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 劉巽達

98歲的錢穀融先生昨晚仙逝,引來如潮緬懷。在下雖為他的學生,但此時不敢貿然「靠近」,只是心有所感,想對先生「無能懶散」的口頭禪說一點獨到的心得。他的親炙弟子一大批,過往從密,寫起懷念文章必細節生動。我只是間或與先生有交集,每次在席間或公眾場合,他能一眼認出我,並叫出我的名字,我就有點受寵若驚。每次遇到仰之彌高的前輩,我總是心懷忐忑,不知該不該上前親近一下,倒是每每由他們「解圍」。

我在同學圈裡看到了昨天白天攝於華山醫院病房裡的「賀壽視頻」。躺在病床上的錢先生漾著熟悉的笑容,努力去吹生日蠟燭。我知道,善解人意的錢先生總是想著要讓大家高興和滿意,他盡量勉力去做。不過有太多的人擠在病房裡,有太多的照要拍,錢先生要付出心力,當是無疑的。錢先生的保姆對記者說,「9月28日,大家給他祝壽,他也很高興,但可能也累了。到了傍晚的時候,他讓我們把窗帘拉上要休息,然後就昏迷了。」

沒有要責怪誰的意思,大家都是好心,懷著對錢先生的愛和崇敬。也許他選擇在生日那天駕鶴仙逝,或是天意。我現在才確知他是98周歲,不過在今年,已經有好幾撥人為他「百歲慶生」。可能在「虛歲」的演算法上,應是99歲,合著「祝九不祝十」的風俗,為他賀壽「百歲生日」,也是師出有名。

我們77級的幾位「作家學生」幾個月前也在具有歷史韻味的「老錦江」給他慶生。那是趙麗宏同學的精心安排,他總是想得周到,儘力讓大家皆大歡喜。那天的包房是個套間,外間會客廳,裡間餐廳。在會客廳壁爐的擱板上,端坐著一尊古銅色的錢先生塑像,真是栩栩如生、氣韻生動、傳神極了。這是趙麗宏請高手為錢先生塑造的。我和趙麗宏、孫顒、王小鷹等一干同學紛紛在塑像前與先生合影,先生笑聲朗朗,愜意極了。席間,先生舉杯頻頻,談笑風生,思路敏捷。作為學生輩的我們,非常欣慰。孫顒說了一句大家的心聲:您的健康對於我們而言,非常非常的重要……

現在細想一下孫顒同學的這句話,值得分析的意蘊非常豐富。一座大學得以屹立,乃因有大師存焉。他們就像一棵參天大樹,蔭庇著學子們。背靠大樹好乘涼,雖然學子們各自出發去參與各種奮鬥,但是籍著這棵大樹,就覺得心裡有底氣,並且可以隨時「回家」暫避一時喧囂,對著大樹喃喃自語,求得心靈的寧靜,並獲得重新出發的動力。大師們的道德文章是我們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他們的存在於我們而言,確乎是一種精神支柱。

我時常在想一個問題:錢先生一生著述甚少,後半生幾乎很少寫作,可是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學子對他親切有加又仰之彌高?後來我漸漸有點想明白:錢先生的道德學問,是對某些不堪現實的反照,甚至是對某些不堪人生的無言批判。當人們一個勁地奔逐「成功之路」,丟棄了很多美好的價值,先生卻在那兒悠悠然獨享精神世界,相形之下,人生境界涇渭分明。所以,錢穀融先生身上折射出的精神象徵,具有多重解讀意義。

錢先生的散淡,是他出了名的「符號」。很多學者寫過他的這一特徵,有的還分析出其間蘊含的哲理韻味,可謂切中肯綮。他真的像他自嘲的那樣「無能懶散」嗎?是,也不是。他骨子裡有魏晉風骨,不願去爭世俗名利。在給我們上課時,他還是一名「最有名的老講師」,很多人為他不平,他卻淡然笑之。如今早就成了功成名就的「名教授」,他也似乎「無感」,依然過著「無能懶散」的生活,讀書散步,自得其樂。

我輩學生最早認識錢先生,是在華東師大77級中文系的課堂上,他講《雷雨》,講曹禺,順帶談及「文學是人學」,娓娓而談,不疾不徐,不像嚴肅的導師,更像思考著的散文家,一副性情中人的做派。果不其然,後來偶有接觸,加之其他人的共同感受,他真是名副其實的「散淡之人」。不管什麼場合請他講話,他一開口,必是先「自貶」一下,念一下「無能懶散」的四字經,然後再切入主題。聽得出來,他的「自評」,是出於真心。

不過據我觀察,他雖然非常隨意,卻是很有原則的。很多場合,他是「每請必到」,但是「到場」歸到場,卻幾乎從不發言,盡了「名家捧場」的義務,卻從不說違心之言。我見過多次,主持者好歹要讓他發言,他堅辭;實在捱不過,就非常簡練地說幾句,先祭出「四字經」,表示自己孤陋寡聞,然後言簡意賅地評點幾句,從來不說溢美之詞,哪怕是誰誰誰的紀念會上。完了身子往後一靠,不多說一句。當然,這也就夠了,要緊的是先生的到場。我曾親歷多次,對先生的「原則」十分感佩。有些大名家還健在,我在這兒述不一一點名舉例。

與他對「大名人」從不溢美的態度相反,他對「小凡人」卻親切有加。比如很多年來,曹楊郵局的一位郵遞員與錢先生關係甚篤,每有先生郵件,都為他送上樓,有時還來先生家中與之共弈一局。老先生從無等級觀念,他善待每個人,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我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當年有點唐突:那還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因為要評高級職稱,貿貿然闖入師大新村的先生家,讓他在我的申請表格上寫上評語。他慨然應允,提筆推薦……於今想來,好生慚愧。還有一位推薦者是復旦的美學大師蔣孔陽先生,老先生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他也是熱情接待,慨然「從命」。唉,我真是年少氣盛少不更事啊!

現在在寫本文時,我似乎還能感受到與錢穀融先生握手時的體溫,還能再現捧著先生銅像的那一幕——當賀壽宴完畢,我恭恭敬敬雙手捧著先生的塑像,一步一步跨著階梯,小心翼翼把塑像請回到由他學生楊揚開的小車上。先生笑吟吟地和我們告別,他那熟悉的笑容,猶在眼前……

我想,對先生最好的緬懷,就是經常拿他作為榜樣,來審視和反省自己。我要開始檢討自己的「過於勤奮」——究竟有多少勤奮,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呢?其間很多乃乏善可陳。撇開名利的泡沫,我們有多少是師承了先生的余脈?躬身自問,不免汗顏。時時想著先生「無能懶散」的魅力,對於我過好未來的人生,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劉巽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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