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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蘭想把我們拉進一場戰爭里

我有個朋友,女性,在軍人家庭長大,從小喜歡軍裝,少年時代又讀到埃克蘇貝里,醉心於飛行員那種美,同學們於是送她外號「將軍」,她看了《敦刻爾克》之後,喜歡得不得了,在群里向大家表示「超級喜歡,所有元素都是我的最愛」,並且自嘲說「我可能是個直男」。

的確,看《敦刻爾克》之前,我曾以為,這個片子不適合女性觀看,只有軍迷才會喜歡,想想看,它是戰爭題材,事關撤退、轟炸、死亡,而且,整個撤退發生在春寒料峭的海灘上,儘是陰冷和泥濘,它準保又冷又硬又粗暴,不在女性的興趣列表裡。事實上,一位女性朋友在朋友圈發布的觀後感是這樣的:「bong、bong、bong、pong、pong、pong」。

何況,諾蘭籌拍這片子,用了三年,其間不斷有拍攝花絮流出,在美國和英國上映,又是在一個半月前,在看到正片前,我們已經看到很多長的短的影評,這些評論,或者探究歷史背景,或者細述戰爭場面。所有這些都給我一個錯覺,諾蘭拍了一部突破自己風格的作品,向著戰爭大片靠攏了。

真正看過之後,我發現這是誤會。

《敦刻爾克》拍的不是戰爭,也不是政治博弈,諾蘭把這些都丟掉了,他拍的是能存留更久的東西:「戰爭的感覺」,「戰爭中人的感受」。

故事並不複雜,雖然有三條線,但都很簡單。一條線是海灘上等待上船的士兵渡海的故事,故事發生在一周時間裡,核心人物是湯米,他和戰友上了一條船又一條船,每條船都沉沒了,他們最後藏身在一艘擱淺的船里,等待漲潮,德軍卻拿這條船打靶玩,他們躲在船艙里,待也待不住,走也走不了。

第二條線屬於道森父子,講的是他們在一天時間裡經歷的事。他們是平民,擁有一條小遊船,在大撤退開始後,他們帶上兒子的朋友喬治,去接軍人回家。

第三條線屬於英軍的飛行員,是他們在一個小時里的經歷。三架戰鬥機編隊飛行,為撤退護航,卻與德軍的戰機遭遇,三架飛機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卻也陸續被擊中和墜落。

三條線的時間長度雖然不一樣,但諾蘭依然讓三個故事平行進行,而最後,道森父子接上了第一條線里的湯米,和第三條線里的倖存飛行員,三條線在這裡交匯了。

整場戰爭的背景,只是通過片頭的傳單,和片尾的報紙點出來,我們看不到國家元首們的博弈,看不到高級將領的運籌帷幄,只能看到軍人和平民,看到他們的遭遇,他們的感受。

這樣做無疑非常聰明,敦刻爾克大撤退,作為影響人類歷史進程的事件,結果近乎人盡皆知,已經無所謂劇透不劇透,馬伯庸發微博做劇透狀說「三十三萬人逃走了」,人們都會心一笑。鏡頭裡的元首,表現再精彩,也是沖著某個已知的結果去的,政治博弈的細節再緊張,人們也都瞭然於胸。唯獨戰爭中具體的人的命運,是未知的,是有創作空間的。

所以諾蘭把視線放在這些人身上,講述他們的逃生、遇難、倖存和拯救,講述他們怎麼爬上一條船,怎麼掉進水裡,怎麼遇到另一條船,怎麼躲過來歷不明的子彈;講述他們怎麼擊中敵人的戰機,怎樣在水面迫降,怎樣在飛機沉沒前獲得拯救。

故事因此非常揪心,充滿懸疑色彩,諾蘭也再三強調,自己拍的是一個「逃生懸疑電影」。對,它其實是個懸疑片,是沒有時間性和時代感的,可以放在任何時代,和任何一場戰爭中,而不覺得違和。

它的重點,是「戰爭的感覺」和「戰爭中人的感受」。

在這個電影里,每個人的感受,都是被反覆注視,反覆放大的。湯米和戰友抬著傷兵,走過漫長的海灘,走過只剩一條木板的棧道,在船起錨之前,擠上船去,整個過程,緩慢又凝滯。

湯米和戰友被困在船艙里,德軍的子彈突然來了,擊穿了船艙,留下一個又一個彈孔,子彈擊穿艙壁的聲音,非常逼真,像某種生死宣判,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下一次,不知道會擊中什麼人,人們瞪大了眼睛,驚恐不安,海水慢慢注滿了船艙,淹過他們的腿、腰、胸,沒過了脖子,而子彈還不停地打進來。

船被擊中了,士兵們跳進大海逃生,炸彈在不遠處爆炸了,即便是在海水裡,也能感受到爆炸的衝擊,他們努力掙扎、遊動、拚命蹬著雙腿,還要騰出手來捂住耳朵,然後,又一顆炸彈來了,爆炸的聲音發悶、變鈍了,但依然衝擊到他們,他們口鼻吐著氣泡,努力蹬著雙腿。

道森父子遇到了那個坐在沉船上的士兵,士兵看到他們的船,並沒有驚喜交加,揮動雙手,而是繼續坐在那裡,頹然,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直到繩索被甩到腳下,他才面無表情地試圖接過繩索。

人的感官,人在面臨恐懼時的生理和心理表現,在《敦刻爾克》里,就是這樣被鏡頭不斷放大,不斷把我們包圍,直到我們被帶入其中,我們彷彿就在那艘擱淺的船里,等待下一顆子彈的到來,而那顆子彈也許就會擊中我們,我們彷彿就在漂浮著油污的海水裡,努力逃離,任何一點火苗,都會帶來滅頂之災。

何況,漢斯·季默的配樂,還在不斷強化這種感受。湯米抬著傷員上船那段,一把提琴重複著一個簡單而緊張的旋律,畫面是沉默的,但那段重複的旋律,卻把緊張氣氛推到極致。道森父子在海上那段,配樂是類似實驗噪音的聲音,沙沙的、嘈雜的,卻又是有節奏的,不斷重複,不斷強化,把恐怖氣氛渲染到頂點。

整部電影,就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緊張的段落里,走向情緒的極致。

諾蘭所以說:「《敦刻爾克》是一部關於節奏與韻律的電影。『謝帕德音調』通過數個不同音波疊放時的高低聲處理,能夠產生螺旋式的效果。我的劇本就是按照這一原理來完成的,三條時間線的敘事一直不停地產生持續不斷的強度,而且強度會越變越大。我不希望通過對白來講故事,而是通過畫面、音樂和音效去推動觀眾的視聽感受。」

為什麼要這麼做?它是用「設身處地」「感同身受」的方式,來讓我們重新回到現場,去感受戰爭中的恐慌、疼痛、麻木、寒冷、飢餓。

《敦刻爾克》讓我聯想起的電影,都不是戰爭片,而是那些描述很微妙的感受的電影。例如婁燁的《推拿》,用盡奇怪的、扭曲的甚至猙獰的音畫,讓我們進入盲人的感官世界,還有侯孝賢的《聶隱娘》,用大環境和人的互動,讓我們感受某種特殊的蕭瑟和肅殺。

它並不是男性的電影,儘管整部片子從頭到尾只出現了三個女人,每個女人在畫面上停留的時間不超過十秒;它也不是戰爭片,它是一部感官電影,是為了給那個時代招魂,讓現場重現,讓我們不舒服兩個小時,揪心兩個小時。

是啊,讓人舒服的電影,實在太多了,包括諾蘭以前的電影,也都是讓人舒服的、安心的,但人不能只停留在舒適感里,人也會追念某種不舒適感,而且是很具體的不舒適感。而當那種不舒適感結束的時候,我們感受到的是更巨大的舒適。

就像《敦刻爾克》的片尾,湯米坐著火車回家,車窗外有草地、孩童,有小車站,和穿著得體的老人和婦女,淡金色的陽光照在他身上。

那一刻,真是無比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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