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敏:喻朝剛,學海揚帆樂作舟
十多年了,退休後的某出版社副總編輯周航不間斷地翻閱報紙、託人到圖書館複印塵封已久的期刊雜誌,搜集整理喻朝剛的著作。在閱讀愛人寫下的一行行文字的過程中,無數過往情景閃現眼前。
詞學研究名家喻朝剛教授生前曾任吉林大學中文系主任兼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兼任中國古代文學學會、中國詞學研究會、中國韻文學會等多個學會理事。建國之初,他考入東北人民大學(吉林大學前身),留校任教,開啟了學術之路。
當時的東北人民大學雖然中文系成立不久,但是名師薈萃,如楊振聲、廢名(馮文炳)、汪馥泉、霍玉厚、蔣善國、趙西陸、郭石山都是國內著名教授,後來公木(張松如)也加盟。在名師的教導和熏陶下,他對古典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宿舍的床頭和牆壁上,貼滿了抄錄唐詩宋詞名篇佳句的紙條。他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陸遊入了迷,一有空閑就讀《劍南詩稿》、《陸放翁全集》。由於用眼過度,加上長期營養不良,曾經患眼病,看不清黑板上的板書。講授的宋代文學史的劉禹昌教授知道他大三就讀完了陸遊全集,看了他做的大量讀書筆記,驚喜萬分,就讓他讀《宋史》,寫學術論文。留校不久,他就在《吉林大學學報》上發表一萬六干多字的論文《陸遊的愛國思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一位資歷深厚的老專家。講台上,他熱情洋溢地講述宋代文學,陸遊、辛棄疾的動人愛國詩篇脫口而出,讓同學和學弟學妹們刮目相看。
喻朝剛的學術研究肇始於愛國作家陸遊和辛棄疾。受當時的學術氛圍和系裡名教師的影響,他認為古典文學研究工作者有責任向廣大群眾特別是青年學生介紹愛國詩人的事迹和作品,使他們的精神發揚光大。他先後為本科生和研究生開出了陸遊研究和辛棄疾研究兩門專題課。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斗室里,逐字逐句反覆閱讀存詩九千多首的《陸放翁全集》和存詞六百多首的《稼軒長短句》。他廣泛地搜集、梳理、辨析有關兩位作家的創作和研究的資料,為了理解一句詩詞甚至一個詞語的內涵,他認真閱讀學習歷史學、社會學、民俗學、語言學、宗教學、文藝學、哲學、植物學、動物學等方面的知識,力求進入經典中的世界。《論陸遊的愛國詩篇》、《放翁詞論》、《陸遊論詩歌創作》、《略論辛棄疾的詞》、《稼軒詞三首淺議》等論著,就是在下苦功夫、大量閱讀的基礎上完成的,以豐富的資料、深入的文本分析和精深的藝術見解,受到學術界的好評。
六十年代,喻朝剛獲得機會在杭州大學師從詞學大師夏承燾教授進修宋詞。他特別珍惜這次學習機會,一到杭州大學就把時間抓得特別緊,每天是寢室、夏先生家(或辦公室)、圖書館三點一線,經常很晚才到食堂吃飯。他爭取一切可利用的機會親近夏先生,向夏先生求教。夏先生如到辦公室講課或參加政治學習,他便主動去接。夏先生喜歡晚飯前散步.喻朝剛就陪他散步。夏先生有時去省級單位或杭州市有關部門作講座,他常常陪同並旁聽。一次買好回長春的火車票後,在夏先生辦公室話別很長時間。臨走那一天,杭州大學中文系研究室很多同志都到他寢室去送行,他還要到夏先生家去辭行。
七十年代,喻朝剛一次參加工宣隊組織的教改學習訪問團,路過杭州,他抽空去看望七八年沒有見過的夏先生。當時夏承燾還沒有「解放」,每天都在監管下打掃廁所,許多人都與夏老劃清界限不敢接近。喻朝剛不顧勸阻,毅然前去。夏老緊握著喻朝剛的手,久久不放,一句話也沒有說。喻朝剛連連說:「下次再來!下次再來!」
在「文革」時期,為了讀書,喻朝剛召集系裡年輕教師,組織毛主席詩詞注釋,造反派們也無可奈何。
十年內亂時期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真相,一位解放前參加工作的教師被軍宣隊定為「混入黨內的異己分子」時,喻朝剛挺身而出,與軍宣隊辯論。喻朝剛出身貧寒,讀高中時學校離家有一百多里山路。他腳蹬草鞋,背著裝有衣物、書籍、紅苕的沉重竹簍連夜趕路,為了省鞋子,竟然光著腳走山路。他喜愛讀書,常常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湊著廁所昏暗的燈光看書。開學報道那一天,天空飄揚著鵝毛大雪,喻朝剛穿著單薄的衣服凍得瑟瑟發抖。由於他根紅苗正,軍宣隊多方調查也沒有辦法。那時候英國留學歸國的敦煌學專家王慶菽被扣上英國特務的帽子,一般人不敢接觸。一次在系裡樓梯口見到王老師,喻朝剛尊敬地喊了聲「王老師」,王老師示意他馬上走開,生怕監督人員發現。喻朝剛輕聲道了聲「王老師保重」走開後,王老師忍著眼淚假裝上廁所,插上門,哭了一場。
「文革」結束後,喻朝剛讀書與科研更加努力。他每一次見到杭州大學的老朋友陸堅教授都說:「要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宋史》、《三朝北盟會編》、《宋人軼事彙編》、《資治通鑒》、《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大部頭著作,每一部都在數百萬甚至千萬字以上,他都是一而再地反覆研讀,所寫文章「論從史出,史由證來;證史一致,史論結合」,獲得學界好評。
八十年代,興起古典詩詞熱,出現大量的詩詞鑒賞書籍。喻朝剛已經在宋詞研究領域有一席地位,許多出版社向他約稿,可是為了編寫出有別於他人的圖書.他不急於動筆,埋頭讀書。除《全宋詞》外,他還廣泛地閱讀了歷代詞的總集、別集、選本、詞話、詞評、詩話以及多種正史、野史、筆記、雜錄等書籍,涉獵了一千三百多種圖書,完成了《分類新編兩宋絕妙好詞》。這本書按照主題將宋詞分為四十二類,展示出宋詞廣闊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天地,破除了認為宋詞題材狹窄、純屬「艷科」的傳統觀念,使讀者對宋詞有了新的認識和體驗,被譽為新世紀詞學研究的重要著作。這部著作與他的《宋詞精華新解》、《全宋詞精華》呈現出承前啟後、集大成的全面創新的研究氣象,推動了宋詞研究的縱深發展。
喻朝剛愛惜人才,經常幫助學生解決生活與學習中的困難。1960年夏天,他參加本科生招生工作,接到吉林省高招辦轉來的一封信,說徐振邦拜金主義思想嚴重,不宜錄取。調查了情況後,他勸說學校錄取了徐振邦。後來,徐振邦成為北京廣播學院教授,出版的《聯綿詞大詞典》成為古漢語專業的基本工具書。
清華大學二級教授王步高當年考研究生的時候,因為歷史問題,心裡忐忑不安。喻朝剛找他了解情況後錄取了,使他順利地完成了學業。一次在松花湖召開十三院校文學史研討會,為大家買車票的王步高天黑了還沒有回,沿途有十幾里山路。會餐時,喻朝剛安排人先喝酒,帶著兩位學生去接他。確定碩士論文題目後,喻朝剛又資助他到北京圖書館、天津圖書館查資料。每年歲尾春節期間,王步高都向妻子念叨老師的恩德。
在耋耄之年,不太會在電腦上打字的周航完成了數百萬字的《喻朝剛文集》書稿,獲得國家出版基金贊助,列入《巴蜀全書》,將凝集著喻朝剛耕讀與心血的著作呈現給巴蜀父老鄉親。通過編輯與閱讀文集,讀書、教書、寫書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又一次深深地感染了周航。
同學孟國善知道編纂文集後,在視力模糊幾乎看不見字的情況下,堅持提筆寫下詩句:「巴蜀兒女多俊傑,共讀關東遇朝剛。漫灑濃墨贊今古,笑伴英烈逛天堂。」
恩師雖然遠離多年,可是每每看到老師的著作,學生們都念念不忘跟從老師學習的情形。原新華社社長李從軍提筆寫下:「憶往如煙夢喻公,朝夕受業沐春風。剛柔互濟析文史,師道長虹貫宇空。」
蘇電西收到《喻朝剛文集》的剎那間,恩師的音容笑貌和當年大學生活情景一下子閃現在眼前。蘇電西1963考入吉林大學中文系時,喻朝剛雖然留校不過幾年間,站在學生堆里很難看出是教師,可是已經是學校的青年才俊。他曾被教育部派到越南河內大學、河內外國學院執教,又師從詞學名家夏承燾先生攻讀詞學,編選了《宋詞選講》本科教材。這本內部印行教材選宋代近三十多位詞人的七十多首作品,每首作品之後都有「注釋」、「解說」,這種寫法在那個年代不多見,得到了夏承燾先生的首肯。課堂上,喻朝剛用那略帶四川方言的聲調將蘇電西帶入了詩詞的海洋里。這門《宋詞選講》將蘇電西帶入宋詞世界裡,奠定了日後的古體詩詞寫作基礎。
《喻朝剛文集》出版前夕,《分類兩宋絕妙好詞》也修訂出版,國務院參事、中國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時任三聯書店總經理、黨委書記樊希安,大概有十年都沒有具體負責一本書的編輯事務,可是因為是恩師的書再版,他擔當了責編。在字字句句的閱讀中,領會恩師的教導。
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原副校長韓經太案頭常置恩師的《宋詞精華新解》、《分類新編兩宋絕妙好詞》,在反覆閱讀與學術研究過程中,他日漸體會到老師的箋注源自傳統校勘箋注之學的功夫積累,而又拓展了宋詞研究的領域,因而老師在心目中的形象,便有了新型學者與傳統學者彼此契合的豐富內容。而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老師上課時神采飛揚、漂亮的板書、隨口而出的詩詞,以及聽課時學生目瞪口呆的場景,依舊社深深地印在中國傳媒大學資深教授張晶腦海里,激勵著他在教學科研中前進。
宋代文學研究會理事王昊教授是喻朝剛的關門弟子,在讀書期間,恩師告訴他自己注釋詩詞的心得,告訴他千萬不要依靠《詞源》,最好用《佩文韻府》,藉以掌握平水韻。而當年讀書期間的大小論文,恩師都一一細讀,從立意、詞句到標點作了修改。而讀書期間恩師經常帶著到圖書館看書、參加學術交流,更使他終身難忘。在閱讀恩師的文集過程中,恩師的教誨與恩師的學術之路,展現眼前,日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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