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更:你順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朗誦:《中國詩詞大會》擂主
與機器人打交道的北大才女陳更
配樂:《After the Rain》Dan Gibson
去夏疏雨餘,同倚朱欄語。
當時樓下水,今日到何處?
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
楚岸柳何窮,別愁紛若絮。
——杜牧《題安州浮雲寺樓寄湖州張郎中》
去年夏天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下的是疏雨,雨疏疏地落,並不大,兩人坐在檐下靜靜看雨。寺里本就安靜,襯得雨滴聲清晰動聽,於是誰也沒有說話。
後來沒多久雨停了,便走出來,倚著朱欄遠眺,才漸漸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兩句閑話。泛著微黃的畫面,溫存而富有暖意。兩人頭挨著頭,懶懶地倚欄杆歪著,看向雨後的山水迷濛,說些可有可無的心事。
這場景並沒有什麼特別,但細節讓它顯得特別,他細細刻畫記憶,「疏雨」「同倚」,瑣屑平常的事就有了「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的細膩安靜。這細膩讓人感受到同倚朱欄的兩人感情的真摯,能分享雨聲,分享雨後身外與心內的安靜。
文字里細染的感情不動聲色,疏雨般沾濕人心,讓你沒來由地就覺得,這個畫面在他腦海里,定是不可磨滅的了。而為什麼會刻進記憶深處呢?因為人間離別易多時啊,自那場疏雨後,再沒有那樣愜意的重聚,再沒有那樣知己相伴的閑暇了。
「當時只道是尋常」,別後才覺珍貴。
納蘭感慨這一句,是在蕭蕭黃葉閉疏窗的深秋,聞風聲而有所感,走出書房,想起往事,立於殘陽之中。他則因為故地重遊,而故人不再。他站在同一個地方,同一道朱欄前,抬頭卻不見友人笑語,原來恍然間彷彿昨天的事已經過去一年了,心裡難免會生出聚少離多、時光易逝的念頭。
去年同聽雨,同倚朱欄的往事了無痕迹,如同那天的雨如今不知流到了哪裡。當時樓下的雨水不記得它,朱欄不記得它,屋檐不記得它,如果他也忘了,就等於從未發生。
其實人生許多事都是這樣,彷彿消失在天空的飛鳥,除去心裡一點淡淡的印象,此外什麼都沒有留下——事與孤鴻去。從欄杆旁向外眺望,該是一模一樣的,可當時是美景,此時是哀景——這楚地的水邊多柳,沿岸的綠意無窮無盡,柳絮紛紛揚揚,灑遍了天空。
題目很長很具體,詩卻很短很概括。既然時間地點人物都交代了,他便能任性重溫一個畫面,一個他最眷戀的畫面,用走心意識流的方式,而不是流水賬日記的方式。
在某地懷某人,這是誰都會經歷的。可是他想得很長,想得很遠。於是詩里雖寫了件小事,可是讀著讀著,會覺出深意來。那些溫暖的絮絮叨叨的瑣碎里,是他小心翼翼、一點點慢慢釋放出來的深情。從回憶開始,到遠眺結束,若有若無的嘆息,似濃似淡的離愁。
夏天很少出現在詩里,大約它沒有春之生髮和秋之凋殘的變化那麼容易讓人心生感動。可是夏天以它獨有的絢爛放肆——那些雷電狂風、那些大雨如注、那些綠樹濃蔭,讓人感到宇宙的廣闊,生命的浩瀚。而滿眼的草木茂盛,有時候更讓人覺出個人的那份兒單薄與凄涼。
因此,若春秋適於愁緒與感傷,冬夏也許是屬於哲思的,當天地呈現它原本的樣子,奔騰不息,又一成不變。
他記得那天下雨,樓下雨水匯成一個個小水泊,後來流進了寺外的山溪,而山溪亦會流走,或變為水汽又落為雨,在天地間循環往複。不知當時的水現到何處,也許已經又回到了這裡。
生命的進程亦如詩中的雨,雨落地成水,繼而匯流,東去歸於大海;我們落地為人,然後長大,老死返於塵泥。一切都行進在一條亘古不息的道路上。
無論是「當時樓下水,今日到何處」「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還是「楚岸柳何窮,別愁紛若絮」,都從司空見慣的自然現象著筆,道出人困於其中不能釋懷的人間多情。「何處」「何窮」的發問,在溫存平凡的懷念之情里,有令人暗暗心驚的不平凡的對時間對生命的思索。
像一個哲人,用淡淡的語氣,懶洋洋地,在欲說還休中,說透了這一切。這種微醺、慵懶又充滿智慧的語氣,令人著迷。
而寫這首詩的人,卻是被我們以「青樓薄倖名」記住的杜牧。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他在層林盡染的深秋,停車而望,陶然看山——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
他在江南遍地生花的春天,到處閑逛,醉眼看花——
半醒半醉游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
他在全世界的匆忙裡停下來,嘗與鴛鴦為侶,看無人看的微雨——
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他寫信調笑朋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有時也調笑自己——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
他看起來遊手好閒,胸無大志,沒本事,是個閑人。甚至陸遊都說——
江南寺寺樓堪倚,安得身如杜牧閑
可你若只知他這一面,有時候便要認不出他來。
譬如這一句——
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他站在高處俯瞰歷史。
譬如這一句——
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
淪陷之地的樂曲,人們竟還渾渾噩噩地聽賞,絲毫不為它從何處來而傷心。他為昏亂的朝廷悲憤,對衰微而無力收復失地的國勢失望。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一反歷來對赤壁之戰巧勝的讚美,點出只是僥倖,頗有些「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不屑。
歷陽前事知何實,高位紛紛見陷人
千年前的真相永遠是羅生門。時光的車輪碾過後塵土飛揚,再看不清事實究竟如何,後人只能看到,很多閃著光的名字,一個個隕落。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不順著項羽為尊嚴慷慨赴死的說法,標新立異地提出真男兒應能包羞忍恥。
又如《過華清宮》,專使疾奔而來,驛道上塵土飛揚,驪山頂上花團錦簇的宮殿層層門戶因此而依著次序一重重被打開,卻不是為迎接加急情報,而是加急荔枝。這一典型場景的描寫見微知著,獨闢蹊徑。
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
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
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
生於史學世家的杜牧為自己的家世而自豪,他繼承家學傳統,少年時便博通經史。因此他在詩中借古諷今如魚得水。
這時你會發現,原來他的人生不止青樓薄倖,那些放縱輕浮的詩酒揚州夢裡,有他本該熊熊卻總壓抑著的火焰。
這壓抑讓他似乎習慣了清冷。無論是頹廢的他,還是「說正事」的他,都永遠不會用詠嘆調式的「天問」語氣,似乎永不會有什麼驚艷他的事,正如他從不會被評史的主旋律說服,常以逆向思維,獨立於滾滾洪流中,用自己的眼光冷冷看它,淡定開口。
常有人將杜牧和柳永一起比。他們都曾「落魄江湖載酒行」,也都有「楚腰纖細掌中輕」,都是才高書生,也都是多情公子。詩與詞體裁兩異、志意不同,本不好比,但在我心裡杜牧高於柳永。
杜牧有他的大格局。不必說那些爛熟於他胸中筆下數千年波瀾壯闊的歷史雲煙,且看他隨手寫來的自然風景。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花紅柳綠在綿延的大地上鋪陳,山村酒家在千里的尺幅中招展,佛寺是南朝的佛寺,多少金碧輝煌,樓宇重重,都籠在如今的煙雨里。這樣的廣闊與深邃,來自他飽覽歷史後對時間、對生命的思索。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柳永寫愛情,就真的是愛情。他用了十足的心思,成為女孩子們的知己,揣摩她們的心思,體諒她們的哀愁,因此他模仿起女兒家嬌嗔的口吻來足以亂真。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可杜牧寫時始終有疏離感,筆調清新,輕描淡寫,並無多少脂粉氣,彷彿其實並沒有沉浸其中,從未忘了身份,只是睡了一個十年的覺,做了一個夢而已。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兩人都借酒澆愁。歡筵歌席之上,柳永大概真的會醉,但杜牧會用一張假裝醉了實際內心無限清明的臉,帶著一點點高冷,一點點不屑,垂下眼瞼,瞥著那些其實並未真正走入他心中的紅男綠女。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
對內憂外患的憂心如焚,於江河日下時力挽狂瀾的渴望,已填滿了那個最真實的他。
·
這樣錦繡其外、薄涼其中的人生一團矛盾,使杜牧在詩人中顯得很特別。大凡正經為官心懷天下的人,不會常說煙花巷陌的風流繾綣,而溫存的多情公子,又不提歷史,不念家國。
是不是只有在一個王朝沒落的最後幾十年,才會有這樣一個他,給我們以交織著憂國憂民的壯懷偉抱與傷春傷別的綺思柔情的凄美詩歌?正如政治腐敗的魏晉,才會有放浪形骸的竹林七賢。
北島寫詩送一位漢學家,說:
你把詞語壘進歷史,讓河道轉彎……
青燈掀開夢的一角,
你順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這讓我想起杜牧,像大多數詩人一樣,他的詞語並不能使河道轉彎。他將心中被壓抑的火一般滾燙的兵法、滾燙的政論、滾燙的抱負,順手一拋,都化作了詩中漫天飛舞的雪花。
後來讀到小眾詩人倪湛舸的詩句,又讓我想起他。「要是覺得累,就脫光了站著。」在繁華已去的時候,被湮沒於茫茫人海之中,預感到結局卻什麼也做不了,他累了,才裝作看破一切的曠達乃至頹廢的樣子。
傳說杜牧病重時,心知大限將至,自撰墓志銘。墓志銘寫就,他閉門在家,搜羅一生文章,對火焚之,僅吩咐留下十之二三。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也許,他想燒掉的,是風流倜儻、把酒盡興背後的強作歡顏,是不欲示人的悲涼。
所以我想他一生過得並不好。是以自己並不喜歡的方式,他活了一輩子。恰如倪湛舸的詩句:
如果人世如常,
我很快就要燃燒如火宅,
火焰冷而安寧,如白刃的海。
節選自陳更《幾生修得到梅花》
東方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
蒙曼作序
康震、酈波、吳志攀聯名推薦
讀書是最愉快的事。人的一生,要讀先賢之書,也要讀後輩之書。讀先賢書,傳承智慧;讀後輩書,激發情志。陳更的這本書,不大,但很有情志,值得一讀。
——康震(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陳更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女孩子,她筆下的詩人與詩歌,都帶著她本人的強烈印記,不是知識堆積,而是她讀詩看人的真體會,讓人不僅讀到了詩,也讀到了這位年輕女博士的往事心曲。
——蒙曼(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
讀詩,是要用心的,是要帶上靈魂的。這本90後工科博士生的讀詩小集,讓我們終於找到詩詞的靈魂。
——酈波(南京師範大學教授)
內容簡介
本書不是感性評述,不是學術鑒賞,是一個工科文藝女青年的讀詩手記、日常心路。靈氣、悟性與真誠洋溢於字裡行間。
翻開它,你可以看到詩里最美的畫面,詩外悠遠的語境,體會詩詞溫柔而強大的力量,繼而懂得,詩詞如何讓人心不死。
幾生修得到梅花,或許不必幾生,只靜靜地,用心地,讀幾首詩,就能接近更美好的自己。
作者簡介
陳更,1992年生,北京大學智能康復機器人專業在讀博士生。
參加兩季中央電視台《中國詩詞大會》,奪得三期擂主,獲評人氣選手。
屢次獲得「國家獎學金」、「菲尼克斯獎學金」、北京大學「忠孝振興獎學金」、「光華獎學金」等榮譽。被選為共青團中央主辦的「第二屆中華學子青春國學薈」形象代言人,全國婦聯家庭和兒童工作部「『書香飄萬家』親子閱讀活動推廣大使」。
作品曾發表於《光明日報》等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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