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街日記，梅子酒的滋味
繡球花的香氣
這些雨點落在我頭上，一直不停
所以我決定找太陽談談
我說，你這樣做事很不厚道
工作的時候睡覺
還縱容這些雨點在我頭上胡鬧
——巴哈拉赫《雨一直落在我頭上》
雨一直落在我額頭
巴特.巴哈拉赫原曲
三個月前的一天，夏天才剛剛開始，天上下著綿綿的梅雨。我住的小區里，繡球花突然一夜盛開。帶著晶瑩的雨珠，錦簇的雪白花團，親熱地抱在一起，在雨中輕搖慢舞。我對兔子說：這叫繡球花，它剛開時是白色的，然後，會變成粉的、藍的，一大片，特別熱鬧好看。繡球花開了，夏天也就開始了。聽我一說，打著小傘的兔子，竟然認真地蹲下來，細嗅花香。我笑話她說：這花雖好看，但實在沒什麼香氣。
那是六月的雨，夏天的花。九月時，夏天也漸漸地離開了。再次路過那一小片種著繡球的花園時，兔子突然停下來，告訴我：那些繡球花已經謝在了枝頭。一片片花瓣雖然已經枯黃，依然抱在一起。我很少會注意到那些已經凋零的花，不知為什麼，那一刻，透過兔子的身影，我突然聞到了繡球的香氣。
電影《海街日記》中的繡球花海
中國人的審美里，更喜歡孤傲的花，又抱團又變色的繡球花，實在不是什麼高風亮節。即使有八仙之一的何仙姑加持，也開不出什麼境界。是枝裕和的電影《海街日記》看了都兩年了，我才注意到，一直覺得有些俗氣的繡球花，竟然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語言中，傳達出了豐富的意韻。這個淡如流水的故事，就是從六月繡球花開時的一場葬禮開始，最後又在繡球花下的一場葬禮中結束。在電影的官網首頁，也是一片繡球的花海。連天空都似乎被這花兒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紫蘭色。
電影中間，外婆過世的七回祭，正好也發生在六月繡球花開的梅雨季，在家祭之後，女主角——四姐妹中的大姐香田幸和離棄了她們多年的母親，掃墓歸來，走在繡球花盛開的濕滑石板路上。母女兩人那段關於自釀梅子酒的對話特別有意思。最後，女兒跑著要去為母親拿姥姥生前釀的梅子酒，母親卻在女兒身後，突然說：小心，別在那裡滑倒。
是誰，突然想起了童年溫暖的往事？又是誰，還無法放下人生的怨恨與別離？輕輕巧巧的一句話，把過去與現在，回憶與愛護，連接到了一起。有時，我們總是在相似的地方滑倒，在你怨恨他人無情的離開時，你也一樣會為情所困，既沒有拯救你愛的人，也疏遠了愛你的人。有時，百轉千回也無法理清的心結，只是缺少了一句簡單的、寬慰而知心的話語，就能解開。但我們卻經常，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語言。香田幸，和她一生都在怨恨的離家出走的父親一樣，在生活中也愛上了一位有婦之夫，當他們坐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眺望大海時，或許也痛徹了愛情的虛無。香田幸的母親離開破碎的家庭十多年又何曾不是一場負氣的出走？
武滿徹 | 12首歌謠：夏日時光
原曲改編自喬治.格什溫同名歌曲
人們總是在記憶里把別人對你的傷害，刻意地標記下來，卻任由那些真正的關愛和瑣碎的日常一起，隨時光流走。雨一直打在我們的額頭，我們是否真的要去找太陽叔叔理論一番，這歲月的無情？
繡球花在雨中盛開，當太陽出來時，它會悄悄地變化顏色，從白到粉，從粉到紫藍。白居易給這抱成團的忍冬科小花起了個好聽名字——叫紫陽花。在日本的花語里，它有著三重含義。它代表著希望，在雨中盛開卻渴望著陽光；它也意味著歷盡嚴寒之後親人的團聚；它那隨著光線悄悄變化的顏色，也象徵著女人善變的心事。
當枯萎的紫陽花仍抱在枝頭時，夏日已隨時光而逝，父親再婚後生的女兒淺野鈴，用青春與歡樂填補了這個破碎家庭那看不見的傷痛。從北海道回來的母親，終於帶著釋然離開，坐在鎌倉的海邊，矜持而倔強的大姐幸，似乎不再猶豫。有些愛，註定要飄散到大海的另一頭，有些愛，仍頑強地堅守在此地，就如同四姐妹老宅里，那棵姥姥種下的老梅樹。
在繡球花開的時候，梅子黃時雨，香香的果實也正綴滿枝頭，又到了釀梅酒的季節。或者也到了開壇梅酒喝的時候。
梅子酒的滋味
有生命的東西總是很麻煩
——《海街日記》
夏的表紙 | 《海街日記》原聲 菅野洋子 曲
攝影 拈花一笑
兩年前，我曾答應兔子，為這部她特別喜歡的電影寫點什麼。兩年後的秋天，在我終於要提筆時，心中卻仍欲說還休。歲月如酒，一飲成秋！
記得，每次去日料店，兔子都會點天婦羅炸蝦和梅子酒。1/4杯的梅酒原液，兌上冰塊與水，漂亮、透明的棕色酒體，在冰塊的折射下，迷人、潤澤而甘甜。它完全沒有酒的沖烈，梅子獨特的香味，會在你的舌尖一層層地悄悄堆積。這才是梅酒最正宗的滋味。
在日料店裡一瓶12年熟成的梅酒，少說也要近千元人民幣。它是天地與時間的精釀，每一滴都甘香入骨。然而，在我們的日常中，你卻很少能喝到真正的梅酒。多半都是梅子香精勾兌的。
其實，比梅子酒更貴的是親自釀造的熱情和靜靜等待好酒熟的耐心。我們總是在抱怨生活無趣、活著太累：做女人累，做男人也累，做打工的累，做老闆也累。累得你什麼也不想做。可悲的生活，永遠缺少兩樣東西，就是熱情與耐心，沒有這個，任何愛都無法生長。
年少時，父母雙雙離家出走，留下香田幸和兩個妹妹，這巨大的傷痛深深地刻在幸的心中，也埋下了深深的怨恨，但是生活還有姥姥和種著梅樹的老宅，還有鎮中海貓食堂親切的阿姨，還有兩個依賴著她的妹妹。也許是為了證明大人的錯誤，也許是生命為了證明自己的頑強，幸不僅優雅地活著，還將兩個妹妹拉扯長大。在姥姥過世後，老宅中的梅樹花開花落，樹下的三姐妹安靜地生活。然而，正如日本古代和歌集《萬葉集》中歌詠繡球（紫陽花）的詩句：
樹木靜無言，無奈紫陽花色變，迷亂在心間
一邊怨恨著無用的大人，一邊又徒勞地愛著一位有婦之夫。令人諷刺的是，大姐幸心愛的男人，有著和她父親一樣的溫柔與無用，永遠無法給她心愛女人一個硬實可靠的肩膀。生活就象一個謎，你恨的，有時就是你愛的。每次看著昭和顏般高貴的大姐，用細長的手指，優雅地打理著生活的瑣碎時，你都很難去猜測，那深藏在美麗優雅與從容之下的那女人，她的內心是怎樣的一種迷亂？
在父親離開後的15年，突然傳來了父親過世的消息，在離開15年後，這個薄倖的、沒用的男人，在幸的心中多少激起了複雜的漣漪。更讓幸和三姐妹意外的是，在葬禮上，還見到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小玲，小玲忙裡忙外，儼然一個小大人。作為大姐的幸，從這個恩怨交織的女孩眼中，讀到了被遺棄後的孤獨與倔強。
格蘭納多斯 | 西班牙舞曲集：東方舞曲
那種孤獨與無助，對大姐幸而言是多麼得熟悉，又讓她如此不忍。
然後，幸作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決定，她要收留這個不是一個母親生的女孩，就象照顧兩個妹妹一樣，照顧小玲長大。於是，那個紫陽花盛開的夏天，小玲就這麼來到了姐姐們身邊，來到了梅花樹下，帶著複雜的愛恨，也帶著難以認同的身份。
就象她們姥姥常說的：有生命的東西總是很麻煩。小玲與姐姐們，生命與記憶的唯一交叉點只有大姐心中那薄倖、無用的男人——她們的父親——那個製造了這一切悲劇、又逃走的大人。
不知為何，兩年後，我重看這部電影，依然對這個故事充滿了不解。一個陌生人、一個小三的女兒，誰知道她想從你這得到什麼？怎麼說收留，就收留了呢？理解一部作品，最難的是：如何跳出自己的生活，跳出中國這個「善意被人欺，好心沒好報」的凄涼語境。
在梅樹上摘梅子的小玲，青春而可愛。當她來到姐姐們的老宅時，庭院里的老梅樹，剛剛結果，香氣迷人。對小玲而言，這棵梅樹、這個庭院、這個叫作鎌倉的古城，都是爸爸生活過的地方，是爸爸到死都思念的故鄉。她來到這，也許就是為尋找那些散落在草地上的星星的碎片，尋找深藏在爸爸記憶深處的愛戀，她沿著難以猜測的血緣，找到了這個遺落在記憶之外的家。
她唯一要作的就是擁抱。悄悄地鬆開，那被人世間的錯誤死死地綁住的孤獨心靈。去擁抱她的姐姐們。
直到兩年後，我因為要做梅酒重看這部電影時，我才突然意識到，人生的決定就是目光交匯的那一刻，愛與恨，終究都是一種緣。沒有為什麼，唯有心心相印。你永遠猜不到愛情的結局，就象你不知道，每朵花是否真能結成正果。緣起緣滅，留下或者離開，拒絕或者接納，真正令你不安的，其實是你自己那顆患得患失之心。
其實，這部電影實在算不上是很好的梅酒製作教程。《海街日記》對我釀造自家的梅子酒，幾乎沒有參考價值，電影里把酸酸的燒酒泡梅子也算作了梅酒的一種。我依據的仍然是從古代流傳下的梅酒傳統釀造之法。它其實很簡單：用完整的、沒有傷痕的梅子和糖，在20度至40度的燒酒，或者增加了度數的混合清酒中發酵一年到三年，讓梅子內部的香氣與味道，透過完整梅子皮的天然過濾，慢慢地滲透到酒中，最後梅子獨特的香味，幾乎完全取代了酒本身的味道。一瓶正宗的梅酒，就算釀成了。
在釋放出所有的香味之後，原本渾圓的梅子會變得皺成一團，無色的酒體變成了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甘甜、香氣悠長。用來釀造的基酒不能太香，也絕不能度數太低或者太高。最後的顏色，就象電影中大姐香田幸送給媽媽的那瓶——姥姥生前釀的11年梅酒，色澤深沉，卻又通透澄明。
電影中每一個姐妹雖然擁有不同的個性，但生活的本味，卻沒有因為不同性格而不同。真正不同的是，每一個人去體會生活的方式。人生其實就象梅子酒中的梅子，在你為你所愛的人釋放出一生所有的愛之後，也會幹癟得象起皺的梅子，最後，你留下的，只是一壇香可透骨的酒。而我們的生活，就象是梅子酒中的酒，它本身沒有什麼香氣，但當你從歲月中不斷吸收那美好的事物，你的生活也會象陳釀的梅酒一樣，香氣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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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我用兔子網購的25度日本本格燒酌與中國本地的梅子，依著古法釀製了我家的梅酒。3個月是梅酒初成時，梅子的香味剛剛壓過了酒味。因為釀得多，已經多到可以騰出一瓶，偷偷喝上一杯。舌尖上，那一層層積累著的梅子的味道，透過冰涼的酒體，柔和地滑入你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沁人心脾。
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都能用錢買到，除了美好的回憶。除了此刻，露台上的夕陽晚照，和我杯中的梅酒。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或短的記憶，許多時候，我們覺得人生灰暗，只是因為我們忘記了去尋找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物。媽媽常對我說：人生最難的是記住別人對你的好。人最容易的是，記得別人對你的不好。
喝了半杯梅酒，不勝酒力的兔子已經兩頰微紅，晚風中她對我輕聲地說：你每天都要說愛我，因為這事，很容易忘記。
心外無花
你未看此花時
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
你來看此花時
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王陽明《傳習錄》
從小每讀到一篇新課文，老師就教我們要搞清中心思想。我們從小就學著給每一部作品，安上一個簡單易懂的大道理。就連童話《小紅帽》，我們也要總結出——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其實，生活沒有那麼多大道理，如果沒有愛，夫妻一樣是陌生人。道理，讓複雜的生活，變得簡單易懂。讓愛與恨，好人與壞人一清二楚。然而，這樣的生活從來就不存在。我們的日子，也不是用來供你理解和總結的，而是用來過的。
我最佩服是枝裕和導演的，其實不是他講的這些淡如流水的故事。而是他讓瑣碎的生活在影像中優雅地流淌，讓你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放下一切大道理，放下對這個世界的所有不滿，放下對人間的是是非非的各種執著，去無限接近生活中最美好的狀態。
而美不需要講道理的，講道理——小玲就是個小三生的野孩子；講道理，大姐阿幸就是個裝高貴的綠茶婊；講道理，生活就一筆你恨我、我煩你的爛賬。講道理，《海街日記》就是一部什麼也治癒不了的治癒片。甚至無法當成一部正宗梅酒製作教程。你也不會因為一部電影，原諒了背叛過你的情人，出賣過你的同事，欺騙過你的人。
德彪西 | 夢幻曲
然而，飛花似夢。在灰色的人生之上，唯有這夢一般美好的溫情，才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全部理由。我們多數人都是跟隨著父母的愛情，偶然地降生到這個世界之上。我們不是來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不是來解答永恆的人生之謎的聖人。唯一能讓我們感受持久快樂的、幸福的，永遠是接納了我們的一父一母、一天一地、一花一草，一衣一食。當你用一顆專註的心，去認真地去過自己的日子，你就會發現，這一去不回的日子，每一天都很珍貴，每一天都應該過得美好。
在自家的老宅里摘梅子釀梅酒，去鎮上的海貓食堂點一份二宮阿姨的炸竹莢魚定食，或者去莉莉先生的小店裡，吃一份爸爸生前常做的小魚麵包，去球場上踢一場球，在晚風中喝一杯自釀的梅酒，在梅花樹下穿得漂漂亮亮地放煙花，去找個可愛的男孩，在櫻花盛開的大道上比翼飛翔。
有人說：是枝裕和的電影中沒有真實的生活，沒有沉重的現實，沒有自衛隊和核輻射，沒有現實日本蕭條的經濟，沒有生活應該有的悲苦、計算、沒有無休無止的慾望糾纏，沒有時事與政治，沒有賺錢養家的苦逼，也沒有情人間愛與不愛的顛倒糾纏。它美麗，卻不真實。其實，你仔細回味一番，就會發現，在這梅香之外，沒有你要的生活。真實，其實就是你自己創造的心境。
最終你不會記住安倍的經濟學，也不會在意特朗普的微博。這個世界也沒人會真的聽你的抱怨，包括你的愛人。在你孩子出生的時候，賺錢的辛苦無足輕重。無論什麼時代，每一個人都象是綠植一樣，從濕潤的土中發芽，沿著陽光的舞步，月亮的歌聲生長，開花，結果，凋零。
離家出走的父母，破壞家庭的可恨小三，孤苦伶丁的童年，當生活中一切不如意發生之後，你所能做的只有放下。就象電影中的四姐妹一樣，共同守護著生活殘存的美好。一起燒飯、做菜、打理庭院，外出工作。大姐幸的情感糾結，二姐佳乃的放浪生活，三妹千佳的遙遠回憶，最小的妹妹玲的可憐身世，在情感的迷宮中，抱怨只會留下更多的傷痛。在我們這個全世界的女人都想痛打小三，每一個人都憤憤不平，所有人都嫌錢少的時代，我們很難去理解，放下的意義。
拉威爾 | 夜之幽靈：水妖
沒有這份放下，電影中那最惹人憐愛的小女生玲，也不可能在同父異母的姐姐這找到那失去的溫暖。在古都鎌倉的大海邊，永遠缺少大都會的喧囂。天地草木在這裡，隨日月而枯榮，寂靜而安寧，彷彿從來不為世事所動。當你漸漸習慣了在它沉靜的呼吸中安睡時，你已經放下關於「我」的一切恩怨，進入時光的真實之境。
相反，那牽扯了太多是非的所謂現實世界，反倒成了人生最虛無的幻象。
大姐幸，最終沒有和戀人去大海的彼岸。她真的是害怕成為爸爸那樣背叛家庭的大人？還是害怕變成小玲的母親那樣，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仔細想想，又不是。苦戀了這麼多年，為何要到戀人許下承諾時，反而後悔了呢？
她選擇放下，放下這虛無的恩怨。也許僅僅是因為：老宅子里梅花輕輕飄落的聲音，遠比戀人在大海另一邊許下的承諾更加真實吧！
與其說是枝裕和的故事不現實，不如說，你無法體會那種，看過櫻花盛開就安心去死的美好心境。中國哲人王陽明曾說，心外無花。同樣，在你自己的生活之外，沒有生活。這個發生在日本古都鎌倉的美麗故事，最後以海貓食堂的阿姨過世時的葬禮作結。一直照顧著四姐妹的二宮阿姨和老相好，在死前去看了櫻花盛開。用她的老想好的話說：她也不枉此生。
兔子說，她最喜歡四姐妹在庭院里放煙花的一段。在日本，每年的夏天，各地都會有花火大會。這一天，女孩會穿上日式浴衣，來到戶外欣賞華麗的煙花表演，品嘗各種小吃。今天，我們正漸漸地失去四季的節奏，這些古老的節日，依然讓生活在日本的女孩，在歲月的流逝中，留下美好的回憶。
但我們沒有花火大會，過節人多就怕踩死人，傳統服裝成了禮儀小姐，所有的節日都是購物節，當不了小三就打死小三。在我們的語境里，美好是需要PS的。但即使這樣，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你依然要學會尋找生活中的美麗，依然要學會優雅地活著，因為我們都不想孤獨終老，虛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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