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撈到賠償,撈個媳婦也中
《心迷宮》劇照
「工地的人中暑進了醫院,建築隊賠錢;工友騎電動車撞了小轎車,還賠了錢。俺死了一個大活人,就沒人賠錢?」為了給兒子「討回公道」,老劉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和李翠家的爭鬥上,兒子的屍體卻至今泡在水中。
南塘在村外西南方向,曾是一座磚窯廠,因為出過兩次事故,廠主無力賠償,窯廠關門大吉,留下了一個巨型深坑,常年積水,成了個水塘。
「劉小六死在南塘了。」十一時,父親在餐桌上突然說道。
劉小六是我的小學同學。父親說,那天,劉小六和他母親吵了幾句,就跳河自殺,屍體至今還未找到。
「可惜了,都養了20多年了。」父親一邊喝酒一邊說。
1
夜裡,我聽見了屋外傳來隱隱地哭聲。我腦子裡滿是劉小六的樣子,之前在街上偶遇,濃眉大眼、高高壯壯的。在我印象里,他是絕不會因為吵架而自殺。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幾個老奶奶正坐在街口聊天。
她們擺著手要我過去,「你看看這是啥?」一個奶奶遞給我一個宣傳單頁。
「這是賣化妝品的。」我說。
「小六就因為這東西死的。他死之前,拿著這個東西滿大街跑,嘴裡不停喊『老秦你給我出來』。」
看我不解,奶奶解釋說,「老秦是個外鄉人,猴精猴精的。」
吃過午飯,我剛到小六家大門口,就看見一個男人被一群人追著,從小六家裡跑了出來。
那人跌跌撞撞,一下子摔在地上,劉小六的爸爸老劉騎在他身上,拳頭像雨點一樣砸下。後面一群人也跟著罵罵咧咧的,不時有人踹上一腳。那群人我認識,都是小六一門子的親戚。
等老劉拳頭慢下來,被打的男人才說:「冤有頭債有主,這事不能賴我啊。」
「不賴你賴誰,要不是你賣給俺家小六啥破化妝品,他也不會死了。」
「我也是給人家打工啊。你要找也得找李翠,這化妝品是從李翠店裡進的。」
老劉停了下來,愣了一會,站起來對親戚說:「他說得對,這事得找李翠。」
這個被打的男人就是老秦,安徽人,在我們這裡做宣傳推廣工作,主要負責去各個村發單頁、在牆上寫廣告語、開著喇叭車轉悠等。最近一段時間,老秦宣傳的就是李翠的化妝品。
2
放走老秦後,親戚們嚷著去鎮上找李翠。老劉沒說話,回了自家院子。親戚們在門口議論了半天,漸漸離去。
這時,老劉看見了我,「你回來了?坐,我有事請教你。」老劉常年在南方打工,說話帶一些腔調,用詞也挺文雅。
我走進院子,剛一坐下,就看見了一座水晶棺,上面擺著小六的照片。
他說:「小六死得屈。20多歲的一個大小夥子,說沒就沒了……」
我說:「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小六的屍體。」
他猛地抬頭,看著我,「找到是誰殺了小六更重要,我一定要讓他們賠償。李翠就是罪魁禍首。」
我不明所以。
「小六今年28了,還沒娶媳婦。兒子心裡委屈,我也知道,沒錢啥事辦不成。前段時間,小六媽說兒子看上了一個女孩,叫李翠。可李翠對小六都是假的,哄人哩,小六氣不過,才跳河自殺了。」
我正想插話,他接著說:「李翠必須賠償。我把兒子養這麼大,至少花了50萬,不賠這事沒完。」
我說:「叔,感情上的事不好說,從你說的來看,李翠沒有責任。」
他說:「別蒙我了,我在台州打工啥不知道?只要人死,就能找到賠償的人。有人騎車回家,被路上的坑絆住摔傷了,公路局賠了錢;俺工地的人中暑進了醫院,建築隊賠了錢;俺工友騎電動車撞了小轎車,還賠了錢。俺死了一個大活人,就沒人賠錢?」
「你給我分析分析,老秦有沒有責任?」老劉接著問我。
我說:「老秦就是個打工的,和這事關係不大。」
他說:「是,這事和老秦關係不大,但和李翠脫不了干係。」
我正想說這事和李翠關係也不大時,他說:「你走吧,我忙著哩。」
3
第二天,老劉帶著本家親戚,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去了李翠的化妝品專賣店。
老劉張口要50萬賠償,李翠說一分都沒有。老劉二話沒說,就帶頭把她的店給砸了,而後揚長離去,留下一句話,「準備好50萬,明天再來。」
次日,他們又去了,堵在李翠門口不讓做生意,還把李翠反鎖在店裡。李翠一面報警,一面叫來了自己的親戚。警察先到了,說這是感情上的事,應該私下協商解決。李翠的父母來了。
「沒有50萬,這事完不了。」老劉堅持說。
李翠爸爸說:「他那是自殺,你為啥苦苦糾纏我女兒啊?」
「要不是你女兒說什麼,只要我兒子送她高檔化妝品,就跟我兒子好,我兒子會走這一步?」
「我女兒那是句玩笑話,幾十歲的人了,誰知道你兒子就當真的了?」
李翠也隔著門縫,一邊哭一邊說出了大致始末。
有天,劉小六來到鎮上,主動和李翠搭訕,李翠說,「看上我了都不送點東西?」
過了幾天,劉小六拿了盒化妝品送給她,李翠一看包裝盒就知道是假的,「你咋拿個假的糊弄我,一點誠意都沒有。」之後,劉小六就怒沖沖地跑了,然後沒多久就聽說他跳河了。
南塘,以及遠處電線杆上的攝像頭。作者供圖
劉小六的化妝品是從老秦手裡買的,而老秦這盒化妝品,就從李翠店裡進的。轉了一圈下來,又回到了李翠手裡。
那天,劉小六滿村找老秦,說非要找他算賬不可。和老秦吵完,回家後又和他媽因為一些小事吵了一架,吃過飯去了南塘方向,一晚上都沒回來。
第二天,小六媽到處找小六,在南塘看見了漂浮著的化妝品,便斷定兒子一定是跳河自殺了。
4
李翠被關在店裡整整一天一夜,外面斷斷續續也打了一天一夜,涉及的範圍越來越大。十里八村的人都跑去看熱鬧,整個鎮子被擠得水泄不通。
後來,又來了兩個警察,也沒用,兩個警察還跟著一塊被打了。
李翠家人拿鎚子打碎了玻璃門,李翠從店裡逃出來,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劉小六家人一把推倒在地,嚇得當時就失禁了。
滿臉帶血的老劉上前把李翠拉起來,拖拽著衣服往前走,李翠的衣服撕爛了,褲子也被撕爛了。老劉嘴裡自顧念叨著:「給我兒子陪葬,給我兒子陪葬……」
那是我有史以來見過的最兇猛的場面。騷亂一直持續第二天早上,縣裡派出大量警力把主要人員抓走,這才算結束。
5
李翠上吊自殺了。
這件事是李翠家人氣勢洶洶地來找老劉算賬時,我才知道的。李翠母親對著俺村人哭訴,要不是老劉鬧事,李翠也不會死。
劉小六一家把大門鎖上,躲在屋裡沒有出來。
李翠家人拿著鋤頭、棍子不斷敲打劉家大門。大門被撞開了,又撞開堂屋門,砸碎窗戶玻璃,哭聲、喊聲連成一片。
兩個村的村長聞訊趕來,俺村村長站在院子中間,聲如洪鐘,「這是一場悲劇,兩家都死了孩子,但是今天,即便是把劉小六一家都打死,李翠也活不了了。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聽我一言,兩家各退一步……」
李翠家人搶過話頭:「俺把閨女養這麼大容易嗎?賠俺50萬。」
村長說:「劉小六家也要50萬,你們賠嗎?」
李翠家人沉默半天,「你是村長,那你說咋弄?」
村長說:「我有個方法,父老鄉親們也都聽聽。劉小六,男,28歲,李翠,女,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不如喪事變喜事,結個陰婚,沖沖喜,讓兩個孩子在陰間有個伴。」
村民們紛紛贊同。被砸得只剩框架的窗戶里傳來老劉的聲音,「俺願意。」
村長問李翠爸爸:「願意不?」
李翠爸爸把手中的棍子一扔,蹲在了地上。
陰婚這事算是定了,當務之急是找到劉小六的屍體。
為了給劉小六「討回公道」,老劉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和李翠家人的爭鬥上,小六的屍體至今還泡在水中。村長召集全村人一起打撈,包括我和父親,整整撈了兩天兩夜,才撈上來一具高度腐爛的男屍。
屍體沒有拉回家,直接拉到了縣裡火化。然後村裡舉辦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陰婚。
因為沒有先例,陰婚辦得不倫不類。小六家門口擺了兩班響器(河南土話,紅白喜事上的喇叭班),一班吹《秦雪梅弔孝》,一班吹《抬花轎》;門口貼了兩幅對聯,一副是用黃表紙寫的,一副是用紅紙寫的;家人的穿戴更是特殊,褲腿上系著白條,頭上頂著白布,胸前別著大紅的胸花。
吹吹打打,結了婚,下了葬。
我把禮金給老劉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裡邊坐吧。」
我坐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心裡想著一件事,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老劉。當我終於下定決心把我知道的一些細節告訴他時,聽到老六正對自家親戚說:「沒撈到賠償,撈一個媳婦也中。一命抵一命,值了!」
聽到這句話,我什麼都不想說了,起身離開了他家。
6
磚窯廠倒閉後,外地人在南塘旁邊建了一個工廠,我的朋友劉孬是裡面的保安。大門口的攝像頭記錄了劉小六死亡的真正原因。
監控顯示:劉小六拿著化妝品在河邊來回踱步,看樣子有心事,一不小心滑了進去,再也沒上來。劉孬說,這個鏡頭,老劉來看過,但他回去後,仍一口咬定小六是被李翠逼得自殺的,要李翠賠償。
當然,我想對老劉說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打撈上來的屍體,說不定並不是小六的,而是另一個男青年的。
劉孬把監控倒給我看。在小六屍體被打撈上來的前幾天晚上,村裡一個男青年的父母把他的屍體扔進了南塘。我們早就聽說過,這個男青年在外面染了艾滋,一直沒敢回來。這回偷偷回來,父母也不敢聲張,等他死後,就偷偷扔進了南塘。
劉孬說,「咱又不能確定撈上來的是誰,這事就這麼過去吧,萬一捅出什麼簍子,誰都擔待不起。」
我想了想,也是。
編輯: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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