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大衛·林奇電影噩夢之源——《橡皮頭》(1977)
這是一顆新生命的誕生,也是一種新電影風格的誕生 – 如同畸形怪物的不止是嬰孩的形狀,也是《橡皮頭》(Eraserhead,1977)的影像與聲音、序列與組合。大衛·林奇(David Lynch)於這部首作同時擔任導演、劇本、聲效、剪輯及美術設計,雖然在之後都有著獨特的作者標記,但這種全方位的高度參與及主導,就只有2006年的《內陸帝國》(Inland Empire)及2017年第三季《雙峰鎮》(Twins Peaks)可與之相比,同樣《橡皮頭》的開放文本、自由穿梭虛實之境,要等到在《內陸帝國》才真正徹底地再現。於《橡皮頭》到《內陸帝國》箇中的三十年,大衛·林奇都在好萊塢的工業體制下發展其表現手法,都有其既定劇情的框架,然後滲入其作者元素。而一切獨特靈感的源頭都可於《橡皮頭》找到其雛形,怪雞、詭異、煩擾、又出奇不意。
要探討大衛·林奇的電影世界,先要從聲/音開始,因其對環境聲效或選曲的重視,以至他親身創作並配搭。 大衛·林奇在同一場景中對於聲音的呈現從不是單一,而是多變又夾雜。《橡皮頭》一開場就有一種低迥卻不安的噪音,然後男主角亨利(Jack Nance扮演)回到家中聽音樂又伴隨著怪奇的變奏。輕鬆音樂與低吟噪音的並存,就確定了電影的詭異基調,亦見人物對於環境的不適應、不融合。
於是一連串尋常生活的情節,都被不尋常的聲響放大了恐懼。 亨利探訪女友家庭的路途上,有不知名的狗吠聲與玻璃碎裂聲,到進入家中的動物叫聲,連牆上鐘聲都有特別的設計,加強了亨利身在其中的陌生感。亨利為孩子探熱,發現其生病,背景聲就突然提高,配合他與嬰兒的特寫鏡頭,將亨利的擔憂外化成恐怖片的驚嚇效果; 他與鄰居調情一段亦為同樣處理,以恐怖來包裝其內心慾望。
從人物發出的聲響與節奏,同樣有背景混音的作用,包括晚餐父母的遲緩對應、夢中女孩的笑聲與高歌、妻子的哭喊、鄰居的挑逗聲線。當中最重要的聲音來源必是小怪物的持續呼叫,模擬真實嬰孩之音調,是持續、重複、單一的聲道,纏繞著父母的睡夢(媽媽受不了要出走),阻礙著房事的進行(鄰居擁抱亨利時忽爾分神)。還有他前後兩次開門要離開房間,小怪物就哭鬧; 後來亨利留在家中沒出外,小怪物竟然開始怪笑。與真實生活作比對,嬰孩正有這種聲音表現,卻在大銀幕中強化誇大,有如鬼魅異物般的存在。
《橡皮頭》的光與影,一如其聲,亦是在強調與誇張主角的感官體驗。黑白影像下的燈光反差,並擅用大特寫去突顯角色的五官反應。 亨利的恐懼正反映在其豎起的頭髮、睜大的眼睛、皺著的眉頭,而唱歌女孩則有良善的眼光,以及他所欠缺的笑容,兩者的共通則同擁有單純稚氣的面相,與周圍環境聲音的可怕,有極致的對比。
傳統恐怖片的拍攝手段在本片亦有創新的移植。 亨利女友倚窗前,隨著燈光走位,消失又出現,就是在畫面框架內自由出入來嚇人的伎倆。其後他的夢境中一觸碰到女孩就見強烈白光,反覆兩三遍後,女孩不見了,然後對剪鏡頭,連他本身都不見,亦是出自同一種驚嚇原理。
故事既已含混不清,畫面亦常見一片漆黑、或籠罩著白霧,加劇了迷糊的神秘感。戲內不與常態接軌的道具使用,自然會引起戲外的豐富聯想。像條狀物進入圓洞的動作,於電影初段出現,後來又在亨利的夢境或回憶中再現,結合當時故事講及亨利與女子交合的狀態,就得出精子進入子宮的性交意象。亦有溶接手法將兩段影像接合,誘導觀眾去作相關幻想,見於第一幕亨利人頭與星球的連結,他張開大口與精子遊走共置一場,猶如精子在其口中所出。有些場景則直接以幻想設定取代實物,如就照字面般演出來的「沐浴愛河」,全然沉浸進那呈奶狀的空間。
一切沒有言明,只靠相似畫面設計的暗示,正如暖氣爐的電線,可聯想成一群精子,就是影像剪接帶來的想像; 女孩發漲的臉龐、餐桌上切「怪雞」所流的血,又與最後嬰兒吐出的泡沫與黏物相合。出現在暖氣爐附近或畫面背景的碎微粒,亦能連繫到後來夢中工業製造的擦膠碎屑; 亨利床頭的植物,在夢境舞台中放大; 還有他房間中看到女友的「斷頭」照片,接上了女友在窗前等候的鏡頭。種種把戲可見大衛·林奇善用自創道具 (或音源) 發揮想像力,亦懂得利用既有電影語言去營造氣氛與操控官能上的衝擊。
從電影主要情節看,《橡皮頭》是關於將為人父、將要承擔家庭責任的恐懼,因此主角的神經無限放大,害怕外遇誘惑、害怕嬰兒哭喊、也害怕晚餐切雞這象徵一家之主的儀式。 亨利將親生兒想像成怪獸,更希望將之殺死,把這份情緒推到極限。以這命題解讀故事由生命開始 (精卵結合),到死亡結束 (死嬰),已算完整。
然而這並不能解釋夢境中的所有現象,包括 「In Heaven」 歌唱場面、人頭飛落、片名的擦紙膠頭故事、以及片首片末所見神秘男人 (Man on the Planet) 的由來。四十年來大衛·林奇從不肯定官方說法,亦不認可坊間理論,就任由大眾各自解讀成不同意義。
當然噩夢理所當然不需有所解釋,將之方便地歸於不需深究的範疇亦無不可,由此觀點可延伸到整部作品,畢竟就是將觀眾帶入迷離境界的主觀經驗,可以單純地感受聲畫的威力,不損《橡皮頭》作為影音實驗形式的一次突破的地位。
大衛·林奇的世界觀並不停在《橡皮頭》,這只是其成形的起點,日後作品實也一脈相承,有同一套影像與音樂的剪接邏輯,甚至有相同的場景布置。唱歌女孩其貌不揚,卻有純真之心,一如《象人》(The Elephant Man,1980)的角色; 性愛的母題亦一直貫穿他近乎所有創作,但最顯著的共通元素當數劇集《雙峰鎮》(Twins Peaks)。《橡皮頭》男主角傑克·南斯(Jack Nance)固然是林奇愛將,但他當時的妻子凱瑟琳·E·考森(Catherine E. Coulson)其實也是《橡皮頭》的骨幹,為其助導及道具擺設等,《雙峰鎮》中手拿木頭預言的角色就是由她演,並由她與大衛·林奇在創作《橡皮頭》時所構思。
亨利所住的公寓大堂、唱歌女孩的舞台地下都有著與《雙峰鎮》神秘空間相似的圖樣,兩個空間同樣有著一棵植物; 而2017年劇集的第三季似乎在透露更多的線索: 第八集的核爆孕育邪惡,恰巧在亨利的房間也有一張核爆的照片; 其便利店內的不明人物,也與《橡皮》目睹人頭的乞丐、神秘的Man on the planet似有所呼應。
更為關鍵的情節重疊,是亨利的結局,可能正是《雙峰鎮》戴勒·庫珀(Dale Cooper,凱爾·麥克拉克倫 Kyle MacLachlan扮演)現在的遭遇。 亨利在夢中被怪物從內爆開,人頭被趕到工廠,正好等於庫珀被鮑勃(弗蘭克·席爾瓦 Frank Silva扮演)附身,真正的他就跑到保險公司職員道格(托尼·傑 Tony Jay扮演)的化身。 傑克·南斯與凱爾·麥克拉克倫的演出亦有相當的可比性,亨利與道格同樣獃滯困惑,同樣帶著赤子之心,於離奇古怪的世界中生存。隨著《雙峰鎮》逐步解開 (或建立) 謎團,《橡皮頭》的解讀面向或可更豐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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