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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摩睺羅

本文作者「粟冰箱」,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1.

誰一年中不去南朱雀門外街的宋師傅手裡買至少一個摩睺羅,那必定是要遭人恥笑的。

明日便是七夕,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傾城婦女兒童,皆著新衣。貴家更是在庭院中結了彩樓,備下雕花香瓜,以及油麵糖蜜造的笑靨兒,到時是要對月列拜乞巧的。

小憐踏入宋師傅的店鋪時,一個梳著勃角的小孩兒橫衝直撞地跑過她身邊,差點將她撞翻。小孩兒頭上套了張挖洞的荷葉,當作半臂衫穿上身,青碧可愛。

「怎麼,是買摩睺羅嗎?」

低沉的聲音在昏暗中響起。

小憐正自愣愣望著小孩兒一溜煙遠去的背影,聽得人聲,懵然一驚,抬頭,正對上一雙渾濁的眼。那眼睛像在黃檗汁里浸過,不僅不清明,還散發出一陣慘苦的寒意。

「宋師傅,我要買一個……摩睺羅……」小憐有些怯怯地說道。

宋師傅從陰幽的廳堂里走出來了一點,暮光照在他半邊臉上。小憐看見他臉上的皺紋已有些深了,一道銳利的疤痕從額頭划過左眉,從眼角沒入鬢中,很有些生獰。

他伸出手,指了指四面的架子:「都在這兒了,你自己挑。」惜字如金,一顆顆蹦出來似的,打磨得不近人情。

架子上面累纍堆了許多摩睺羅,都是些栩栩如生的孩童,穿紅戴綠,手裡拿著蓮花荷葉,站在雕木彩裝欄座中,笑靨盈盈,神態各異。他們的笑容有種濃烈的快樂,本是讓人愉悅的,可浸潤在幽眇光線中,反而生出一種誇張的生硬,十分詭異。

小憐略有些貪戀地環顧一圈,半晌才把目光收回,低聲道:「我要買的,不是這樣的摩睺羅。」

宋師傅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語聲依舊漫不經心:「那個啊……那個可不便宜。」

小憐問:「要多少?」

宋師傅伸出右手,在小憐面前晃了晃:「白銀,五百兩。」

小憐攥緊自己鎖金衫的衣袖,低垂了頭,發間幾對銀鎏金竹節釵發出清泠泠的冷光,如濃重夜色里的一隻螢蟲,並不明白腐草的陰謀,兀自營營地、不明所以地飛。

今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剛過處暑,颯颯清寒便讓人添了衣衫,毫無溽熱餘韻,鏘然一聲便驚破桐綠。西風初入小溪帆,稻花白如氈。是這樣凋殘與涼適的光景。

小憐知道自己不需為那夏日的消逝感傷,遠大時節,歲華紀麗,都是人必須承受,無法違抗的。她側過頭,見開封府的夜已經漫然降臨了。

2.

高瑞芳撫摸著自己鼓凸如小丘的腹部,肚皮上的青紫血管歷歷可見,如果實成熟時的肌理突顯出來,沉墜而豐足,並散發出膩醉的腥香。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撩開煙霧般的灑金紅綃帳。因無法俯身,只能用腳尖在床底試探,終於觸到已經略嫌窄小的綉履,趿上之後,朝門口走去。

丫鬟綠蕊伏在一旁的香案上打瞌睡,耳邊還焚了一爐沉香,裊裊煙氣升起來,氤氳芳澤,香靄一室。高瑞芳心頭一動,不忍浪費這沉香煙氣,便尋了一隻茶瓶,扣在狻猊小香爐上,讓沉香煙在瓶壁上凝結,到時沸水一滾,便可得一瓶沉香熟水,喝在口中,也是香沁心脾。她原還有如此閑情的,並不為即將到來的生產過分擔憂。

許是茶瓶與香爐的磕碰聲驚醒了綠蕊,她懵懂抬頭,一邊臉還有衣衫花纈的印子,紅紅的,看上去實在可愛。高瑞芳不禁噗嗤一笑。

綠蕊揉了揉臉,道:「夫人起來怎麼也不喚我一聲?仔細摔著,那可是我的罪過了。」她起身攙起高瑞芳。

高瑞芳道:「哪就成個殘廢了?不過身子重了點而已,沒那麼嚴重,我還不至於嬌怯成那樣。」

綠蕊扶著她走出門,只見天際煙光凝沉、暮山暗紫,已是入夜時分,風生細葛,月上疏林。夜鳥嘰喳地在檐下鳴囀,想來應是喜鵲,忙著去為牛郎織女搭橋,然後流星般墜滅在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不知何處送來一縷縷蓮花的香,卻也是溫熱的,不及以往冰清玉潔。

庭院里已掌燈,丫鬟小廝們來來往往,正忙著搭結綵樓,以供明日七夕乞巧。

丫鬟白蟬手中端了一盞青琉璃雕成的九華之燈,一干三枝,一枝三花,花各一燈,熒熒生光。

白蟬見了高瑞芳,盈盈施了一禮,笑道:「這是小姐要的燈,說是有百子之意。她可是心切得很,巴不得早早嫁人生子呢。」她瞧了瞧高瑞芳的腹部,神色狡黠,「不過,少夫人是用不著了。這孩子長得真好,也快出世了。」說著便往彩樓走去。

綠蕊忙喚:「白蟬姐姐,你等等!」

見白蟬回身,疑惑地望向自己,綠蕊趕緊跑進自己房內,拿出一隻青潤如玉的瓷瓶,遞給白蟬:「這是我的『種生』,好姐姐,你幫我拿到彩樓上去,仔細擺放,明日我也乞巧呢!」

「種生」就是將綠豆、赤小豆、大麥等放進瓷器,再以水浸之,生芽數寸後,用紅藍彩縷系束。乞巧之後,還可以炒來吃,所謂吃巧芽,一點也不浪費。

白蟬佯作嫌棄地瞧了瓷瓶一眼,接過來說:「這憊懶小蹄子,是愈發得寸進尺了,竟指使起我來!果真是小人得志,狐假虎威。」

綠蕊撇嘴:「哼,我倒是想自己去,可我要看顧少夫人,這可是咱們府中如今的大任!姐姐你不幫我,還拿尖酸話損我,這明擺著就是瞧不起少夫人,故意給她難堪!」

白蟬衝過來,手不得空,作勢要踢綠蕊,「好個會順桿爬的小鬼,看我拿這九華燈燙糊你的嘴!」

綠蕊連忙嬉笑著躲到高瑞芳身後。

高瑞芳涼涼道:「綠蕊,你把我扶回床上,就跟他們去玩玩吧,我應付得過來。一年一度的七夕,也不好讓你總不得空,成天看我這張水腫臉。」

綠蕊歡呼一聲,朝白蟬吐了吐舌頭,「少夫人才不是水腫,正是體態豐腴溫潤,賽過楊妃,美得不得了!」

高瑞芳一笑,也不答言,任由綠蕊將自己扶回房中。

綠蕊一走,屋內就空寂下來。庭院的人聲也渺渺的,像隔了一層棉。沉香的氣味有些滯重,十分甜膩,令人胸悶。卧榻三面圍繞的雲母螺鈿屏風雕鏤著芙蓉牡丹的纏枝紋,絲絲蔓蔓,看上去竟生出了漩渦,要把人吸進去似的。

屋子正前方的壁龕內,供奉著一尊小小的摩睺羅。它穿著紅綠衣裳,頭上梳三個小髻,手中握一束荷葉蓮花,笑眯眯的,別提多玲瓏可愛。高瑞芳望著它,心裡有些安寧而叵測的快樂,如一潭膩綠的湖水。她輕輕撫摸自己的肚皮,柔聲道:「化生童子,你果真能讓我生下孩子……生下她嗎?」

聲音輕飄飄的,像柳絮惹衣巾,有些瘙癢。到了耳中,就已是絨絨的不耐。窗牗上不知何時爬了幾朵黑白夕顏花,荏弱而牽纏,它們長得極似人耳,又想探聽什麼呢?

高瑞芳抬頭,望見被昏黃燈光照亮的摩睺羅,似乎展顏笑了笑。她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3.

小憐懷揣著小小的摩睺羅,往自己於景龍門外租賃的住屋行去。一路只見紅男綠女,稚兒老翁,都歡喜地在街上走走看看。火樹銀花,蛾兒雪柳,光彩炫耀,看之不定。

畢竟是七夕啊。如今人們對七夕,簡直是比過年還要上心了。

小憐心裡感嘆道。

然她與這樣的繁華熱鬧終歸是太遠了,不能靠近,亦無法靠近。她就像一個淡灰色的遊魂,正往黃泉路上走,只是偶爾被這人間牽扯,便迷了眼目,墮了神魂。

她還記得許多年前,自己垂髫尚幼。七夕節時,母親會親自下廚,做很多好吃的,有麻腐雞皮、冰雪冷元子、細料餶飿兒、香葯脆梅、簽盤兔、百味羹、煎西京雪梨、姜蝦、醉蟹……

那是一年中母親少有對她和顏悅色的時候。她會給小憐穿上簇新的紅花團纈衫,給她梳好看的小盤髻,插戴上心心念念許久的玉螭虎釵,在臉上塗抹香脂跟玉女桃花粉,打扮得漂漂亮亮,上州橋夜市去玩耍。

小憐牽著母親的手,覺得非常幸福。母親此夜也會打扮得非常美麗。她穿織金重絹衣服,六幅的翠蓋拖泥妝花羅裙,頭梳鸞髻,發後戴一排密密綴綴的花筒釵,額角貼著飛金並面花兒,袖中塞一條銷金手帕,白底綉了迤邐桃花。她仰頭看母親妝容端嚴的側臉,一枚金牡丹花鈿在她笑靨中閃耀,映著華絢燈光,像遙不可及的星辰。

逛完夜市,她們回到家中,也會跟下人們一塊兒乞巧。有些對月穿針,針的式樣有五孔、七孔,甚至九孔!有些會持著蠟燭,在水面滴蠟油,看它們凝結成什麼模樣;有些會捉來蜘蛛,裝進精緻的匣子里,供奉給織女星,要是蜘蛛結網,就說明織女星會保佑她;還有的把最細的繡花針投入曝晒過一天的清水中,若針漂浮於面上,就看看水底的影子,如果影子的形狀像一把剪刀、一朵花、一片雲或者一根線,這就預示著投針之人將會成為一名巧手……

小憐也會跟她們一同乞巧,覺得非常好玩兒。而且母親也不會阻止她。以前只要她在庭院里跑了一會兒,就會被母親用藤條抽手心,很痛的。

父親參加達官貴人的飲宴,會晚一點回來,他從街市買來各種顏色的絹花,讓她們戴在頭上,對月祭拜。抑或帶回幾塊「谷板」。谷板就是敷土於木板之上,然後種下粟米,生出幼苗,再用泥啊石頭啊木頭啊做出農家村籬、兒女雞犬、桑麻阡陌,很是好玩兒。又被稱為「小桃源」。小憐最喜歡這個了,還會自己捏出泥人兒,放在谷板上,互相說話,一起玩。

當然,小憐也是喜歡父親的。父親不會像母親那樣嚴厲,經常偷偷給她零花錢,叫她買吃的。也會從外地回來給她帶一些有趣的東西。除了谷板,還有通草花、小銀槍刀、杖頭傀儡、勃鴿鈴、促織盆……雖然這些玩物很快就會被母親發現,一把火燒成灰燼,或摔得粉碎,但父親終究稍稍填補了小憐匱乏蒼白的童年。

小憐有時上街,看到那些言笑晏晏的母女,也會想,原來不是所有的母女都跟她和母親一樣啊。母親時常對她疾言厲色,甚至拳腳相加,有時小憐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惹惱了她。她始終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對她這樣,她想自己是不是讓母親受過許多苦,是不是太過調皮,或長得太丑,才遭致如此惡毒的對待。她有時會怨恨母親,但也只是有時。她心底始終想要得到母親的愛。這殘破的、暴戾的、畸形的愛,她通通都要。

孩童歡鬧的聲音遠了,像夢中聽聞種子裂開的響——他們是如此稚嫩、無害、充滿希望,是人間韶華。這宇宙洪荒黑暗的花盆,也不能壓抑他們恣意的生長。

小憐簡直是嫉妒他們了。憑什麼他們可以有如此無憂無慮的童年,而她卻只能背負著陰暗的過往,祈求一份鮑魚之肆般的母愛!

摩睺羅在懷裡硬硬地硌著她的胸膛,撞擊著,像一顆冷冰冰的木石心臟。小憐想要用自己的體溫把這泥人兒捂暖,想要給它一絲活氣。像對待小時的自己。

然後……它就會讓她得償所願。

4.

高瑞芳在夢中聽到一個嬰兒的啼哭,極其細弱的,像一隻小貓兒。她投身一片黑暗,想找到那哭聲的來源,忽然間,黑暗化作流質,光芒湧現,她才看清自己身處一片冰冷的海域,正被灰銀色的洋流沖襲著,去往海的邊際。高瑞芳開始掙扎,雙臂揮動,卻感覺異常吃力。她定睛一瞧,才發現那些浪花不知何時變作了死白色的嬰兒,睜著一雙雙青暗的眼,趴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高瑞芳驚恐萬分,連忙將那些嬰兒甩下。它們卻如蝗蟲般不依不饒,蜂擁而來。高瑞芳感到腹部一陣劇痛,朝下一看,見一個嬰兒正用手扒開她的肚皮,想要鑽進去。她駭怕得尖聲大叫,醒了過來。

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說:「少爺回來啦……」

高瑞芳睜開眼,冷汗涔涔濡濕了她的紅綃抹胸。幾縷頭髮粘在額上,她拂了拂,感覺眼睛生澀得發痛,卻又流不出淚。

她在夢中泅渡許久,像一尾被撈上岸的青魚,鱗片已所剩無幾,空空地睜著眼睛,眨一下都不可能。

回來了?哈哈,回來了……不知道那葉小憐如今怎樣了……

高瑞芳嘴角浮出一個鋒利的冷笑,傷口似的,彷彿要撕開皮肉,吐出鮮血淋漓的卵來。密密麻麻的魚卵,都是尖銳而無法逃避的恨意。她在下人面前做好人久了,恨意卻更加濃稠,更加苦楚。對葉小憐,是再不用隱忍的。

李清舟走進門來,臉色十分焦灼傷慘,見到她,才勉強一笑。俊美容顏因這一笑,生出些猥瑣氣息,黏黏的,像撕開麵皮跟血肉之間的那一層油脂。

「瑞芳,如何了?也該到時候生產了吧?」他溫言細語問道,似乎覺得這話力度有所欠缺,又補上一句,「我對這孩子,可是期待得很呢。」

高瑞芳冷冷瞧他一眼,心想,這副面目,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令人生厭?這具皮囊,裡面又養了怎樣的臟腑肝腸?她原來是全然不清楚的。要識得一個人,看來真的剖開心腸來看看,才能知根知底吧。

「夫君,那葉小憐如何了?」她等不及問出這句話了。忍了三五年,即將臨盆之際,她不想再忍了。更何況,她對葉小憐的結局心知肚明,知道一切又重回自己掌握,這才如青竹蛇兒口,輕輕鬆鬆問出這句啊。血紅的魚卵在體內涌動,一顆接一顆地爆裂,鮮血濺了一身,都是死去的痛苦。她才不管李清舟心裡如何肝膽俱裂冰炭交煎呢。

果不其然,李清舟的臉霎時雪白,瞪大了眼,話都說不囫圇:「你、你知道,你知道……」

高瑞芳緩緩握住他的手,十指觸到他冰冷掌心,異常愜意。她輕聲道:「郎君,沒什麼的。男人嘛,哪個不眠花宿柳、招蜂引蝶。我也沒其他意思,就隨便問問,要是你果真喜歡她,納為妾室也沒什麼的。我又不是那等善妒量小的人,啊?」

李清舟聽她溫言款款,如蜜裡調油,心肺熨帖。便不疑有他,兩行眼淚瞬時滾落下來,「瑞芳,難得你如此深明大義,只可惜,只可惜……小憐她沒有這個福分,能入我們李家的門……她昨日已重病不治,去世了……」

高瑞芳冷眼瞧他涕泗橫流,毫無風度儀態,心裡更是嫌惡了。卻在眼底汪出淚來,口中仍舊款款道:「郎君,你也莫太過傷心,小憐妹妹若是陰靈有知,肯定也會於心不安的。」

李清舟兀自流淚不止,伏在高瑞芳懷中,悲不自勝。

高瑞芳望著窗外那一輪漸漸圓滿的月亮,清光湛湛,心裡生出些冷冰冰的歡喜,像被月光凍過的砒霜。葉小憐人如其名,確實可憐啊……高瑞芳目光轉向壁龕中那尊栩栩如生的摩睺羅,眉梢揚起,笑意更是難以掩飾。

不惜重金從宋師傅手中購來這摩睺羅,將葉小憐的生辰八字燒成灰燼,放入摩睺羅口中,再以她的髮絲纏住摩睺羅脖頸。七夕多少針啊,五孔七孔九孔,一寸寸刺進摩睺羅的心臟,人也就死掉了。這雙巧手啊,殺人都不留痕迹。誰說女子的手,持針都是為了繡花,這針啊,也是可以要人命的。

高瑞芳無聲地笑起來。是涼風木槿籬,暮雨槐花枝的秋。菡萏落盡紅衣,采采白蘋也到了可以看盡千帆的時節。新柚生出凄迷的寒香。

庭院里有隱隱的響動,應是綠蕊白蟬她們在對月祝禱,共度七夕。多年輕的生命,多芬芳的女子,一生的熱望,竟都付與那遙不可及的星辰,還有手中那一折就斷的針!

高瑞芳此時才覺出這七夕節的可笑。當個消遣時節倒還好,若真有人把一生都寄托在那虛無縹緲的一對男女身上,那該多愚蠢。連他們自己都無法相守,身不由己,哪來多餘的心思護佑他們!高瑞芳什麼都不求了,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倚賴了。那遠隔河漢的牛女,也應該學學她的,年年相會那麼一次,如何及得上永生不見?如此一來,可以減輕多少痛苦。

高瑞芳手指一用勁,捏碎了一枚白蔻仁,辛香逐漸彌滿房內。她環顧四周,一一掃視那些書畫、衣架、棋盤、香案、竹夫人、沙羅洗漱、妝盒、裙箱、衣匣、百結、清涼傘……她的嫁妝,她的窠臼,她的故國,她的墳冢。

高瑞芳也記得剛嫁到李清舟家裡來時,她將餅錢拋到樑上,口中念念有詞:「拋梁東,三月融合處處通,要識春風行水底,女錢無數疊青銅。拋梁西,看取新花出淤泥,不但愛蓮兼愛水,先生到處即濂溪。拋梁南……」

那時,她的確存了一份溫柔貞恆的心思,要與自己的夫君,好好地白頭到老,好好地子孫滿堂,好好地五世其昌。像合歡花將香氣藏在深深的蕊里,人不湊近,是聞不到的。可到如今啊,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她什麼都有,她什麼都捨棄。

5.

小憐的父母在十多年前便去世了,那是一場涉及官員鬻職腐敗的大案,父親被牽連,抄沒了家產。小憐並不清楚父親在這場腐敗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她也不想去探究。畢竟父親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偉岸而清明的。她不可能自己去毀了心目中的父親。

抄家之後,父親一病不起,纏綿病榻兩年,便一命嗚呼。母親在父親死後,狠心更甚,更冷硬如磐石,竟將她賣入青樓,賺取銀錢。但她之後沒多久也死了。小憐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了。

她在青樓里做了個清倌人,彈彈琵琶,唱唱柳永的詞,也沒多少波折,更不期望有波折。「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人生的輕薄與冷漠,大抵也如清秋之雨,淡而無味,只徒然淋紅秋葉白人頭,若是要煮一鍋鮮美的蒓羹,必定是差強人意的。她的味蕾愈來愈習慣淡了。

可「暮雨瀟瀟」是也個要命的東西。在昏黃的庭院里,望見一位白衣翩翩佳公子,撐傘緩步而來,本是初見,卻似故人歸,怎叫人不誤終生。

是他啊,她的冤家。她的掌中紋,她的舌底鮮,她望極了天涯才夠到的眉間一片雪。

他府中已有一位夫人,且已懷上身孕,她並不奢求他能將自己贖身,納為妾室,她只希望可以在秋露芙蓉、綠肥紅瘦的陰影中仰望他,情深寫到相思處,暮山寂寂冷斜曛,便已足夠。這是她的愛情。她從小就是這樣卑微地乞憐,想要得到一點點溫存,並不奢求更多。

她如此怯懦地愛著,像梅雨天的青苔,已經退縮到最陰暗的角落了。可那位夫人找上門來,說她這個賤人,竟然妄想以風塵之身嫁入豪門,簡直痴人說夢!這位夫人就像暴烈的陽光,要把她最後的水分都給烘烤殆盡。

小憐忍受她的辱罵,她的譏諷,還有青樓里姑娘跟客人們的冷眼。她彷彿又回到小時,被母親責打謾罵的時候,不敢躲,不敢反抗,只一味承受,心裡竟對這位夫人詭異地生出些親切跟依戀之感,覺得她像母親。她簡直瘋魔了!

隨後,是他來了。

他說,她不能再與他來往,他妻子懷了身孕,不能動胎氣。只能犧牲她。她是他的葦花迷夕棹,是他的梧葉散秋砧。即便再清幽曼麗,也是歲暮陰陽催短景的境況了。

她果然也如一株風起則伏的蒲葦一樣低頭,如一樹霜生則凋的梧桐一樣飄零。她有什麼選擇呢?命運從來都不容她選擇。它給她蜜糖,她就吃,給她砒霜,她也吃。她從來都知道的。這個命是硬生生撕裂她的人生,讓她不得不認。

但是,為什麼更深露重的夜,會有那麼深的仇恨啃噬她的心?那麼填不滿的慾望?像蠶一樣,像毒蟻一樣……她還是不甘心,不甘心。

七夕節馬上就要到了,那回憶里最快樂的時光,自己牽著母親的手,走在熙熙攘攘的夜市,無憂無慮。它們像沙里的金屑一樣珍侈。

而母親的手冷得像一塊冰。

母親說,她生在七夕夜裡,命卻不好。

為什麼命會不好呢?是哪裡出了差錯?

是不是要重新投胎,才能讓命變得好一點?

那也許只有死了。

不,也有可以不死的方法……

她聽母親說過,在南朱雀門外,有一個姓宋的師傅,他做的摩睺羅,有很多奇妙的功效,甚至能顛倒陰陽,掉轉生死。她也依稀記得,自己小時,曾在母親房中見到一尊摩睺羅,跟真的小孩兒一樣,她還去摸了摸,被母親打得半死。

對,她要去儘力一試,她是什麼都沒有了。她也什麼都不怕。

天際寒雲灰濛濛地聚攏來。碧蘆青柳不宜霜,被這灰暗天光染得帶些暗紫顏色,很是觸目驚心,像一排排面目模糊的死屍。短笛疏鍾也悠悠響起,不知是哪座樓上的玉人在調弄,十分蒼然,聲聲如冰。

小憐深嗅一口,便也聞到煙波中腐爛的魚腥氣了。她的味蕾又開始蠢蠢欲動。

6.

高瑞芳在七夕之夜生產,身體緊繃得像砧上之魚。李清舟在一旁守候,不停地踱來踱去,抓扯頭髮,或是握著高瑞芳的手喃喃自語。

高瑞芳痛得快昏厥過去,腦海里喋喋著另一個女子的聲音:「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是一片煙凄碧樹的顏色,籠著濕紅的秋雨,那女子的臉龐從紛紅駭綠中浮凸出來,慘白腫脹,似乎摁一摁就會破裂,滲出腐臭的屍液。

啊,原來是小憐。

摩睺羅要了她的命,把她魂魄也拘來。高瑞芳把小憐的魂魄放入自己腹中,讓她與肉胎結合,變成自己的女兒。這一世讓她如此死去,不夠,還不夠。下一世,要讓她變成我的女兒,繼續折磨,繼續煎熬,才能消自己心頭之氣!

高瑞芳想到此,不禁啞啞地笑起來,聲音磔磔有如老鴰。李清舟在一旁聽見這詭異的笑聲,不禁毛骨悚然。

終於,新生兒發出了第一聲嘹亮的啼哭,為自己,也為這眾生皆苦的人間。她知道生來就是受苦的,所以哭。她想必也不願被生下來吧。

李清舟聽聞哭聲,由驚轉喜,把女兒抱在懷中,一顛一顛地逗弄,又獻寶似的抱給高瑞芳看:「這女娃眉眼真是熟悉,不是像你就是像我,哈哈哈哈。」彷彿是他出盡了力,千辛萬苦生出來的一樣。

高瑞芳將女嬰淡淡接過來,瞧著那跟小憐如出一轍的眉眼,輕笑:「郎君,小憐妹妹喪生不久,她對你情深義重,我實在感佩,不如就把女兒叫做小憐,紀念她一番吧,也算我們夫妻的情意。」

李清舟渾身一顫,眼圈紅了,緊緊握住高瑞芳的手,喃喃:「瑞芳,我得妻如此,實乃三生有幸,夫復何求?」他憐恤溫情地凝視懷中女嬰,微笑,「如此,便叫你小憐吧。小憐,小憐……」

女嬰又咿咿呀呀地哭起來。襯著窗外風露舒涼,煙月靜斂,格外刺耳。

高瑞芳假意餵奶,將她接過,抱入懷中,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紅殷殷的,彷彿艷麗甲蟲,狠狠叮著小憐的手臂,幾乎要掐出青紫的淤痕來。

7.

小憐得了那位夫人的生辰八字,以及從他那裡要來的一縷青絲,便鎖緊門窗,將摩睺羅供奉在壁龕之中,朝它跪下。

「以我此生,衍我來生。化生童子,血泥幻身。」

她念誦完畢,便將準備好的九孔針狠狠扎進摩睺羅的肚子。「嗤」的一聲,針尖觸感像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被戳破皮囊。不知是不是幻覺,她竟看見摩睺羅笑了笑。冷硬的眉眼,笑得如此歡然,在昏暗燈光下說不出的詭異。隨即,冷風吹滅了燈燭。

小憐開始感覺到疼痛,身體深處生出一個漩渦,將血肉狠狠往無底深淵拉扯進去。像一枚劇烈燃燒的果核,將水分吮吸殆盡,只留下一層枯黃的皮。

她知道,是這摩睺羅在暗中播弄。她可以變成她的女兒了,她可以一直陪伴他了。他的妻子像極了她的母親,她要投生到她腹中,做她的孩子,折磨她,掏空她,踏碎她,像山蜘蛛吃空母親的臟器降生於世……她要把今日所受的屈辱跟痛苦,加倍償還!

不過,她也說不清,在自己心底,究竟有沒有那麼一絲渴望,渴望得到真正的母愛,渴望像其他孩童一樣,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渴望母親對她溫柔微笑,噓寒問暖……她不敢想。

痛楚越來越輕飄了,像冷落秋風吹起薄薄的一片雲。眼前儘是漆黑。她知道自己進入了某條無盡的甬道,她的肉身已不復存在,靈魂正通往一個未知之地,一個溫暖潮濕的巢穴。她即將脫胎換骨了。

在神識完全被黑暗吞滅之前,她想起那個做摩睺羅的宋師傅,斜著半邊臉的傷疤,若有所思地問:「你母親是不是姓高?」

小憐一驚之下,也沒想到掩飾,便脫口而出:「是啊,怎麼了?」

他神色複雜地凝視小憐許久,終究只嘆了一聲:「命數啊,命數。」說著就轉過身,不再理會她。

小憐心頭慌亂,也沒想如何追問,只匆匆施禮,便離開了這家陰暗如鬼蜮的店鋪。她不想再待在此地,明明不過一爿逼仄的門面,竟如地獄般廣袤而森嚴,讓人發憷。

月色粼粼地嘶鳴,像無數尾銀魚,輕啜她的腳踝,一路剝落鱗片,留下慘白的血跡。不知誰家的新酒初熟,一把生澀的辛香,混著禾黍豐腴青鮮的氣味,竟有醉人的架勢。西風沒有多餘的巧思,只將胭脂滴紅蓼花,卻寫就了詩人筆底一痕灼灼的緋色。

這一場秋日,無比浩大明凈。歲月的盛筵以骨為器,以血為酒,以肉身為珍饈。你必要等到曲終人散,冷炙殘羹,才好起身道一聲失陪,轉身投入死亡的懷抱。

尾聲

北宋政和八年的七夕,南朱雀門外街的摩睺羅店起了一場大火,熊熊騰焰,燭照天穹。鄰里街坊都聽到火中傳來詭異的碎裂聲,還有嬰兒細弱的啜泣。等火勢漸漸平息,人們去廢墟中查看,發現滿地都是摩睺羅的碎片,碎片中,還有數不清焦炭般的嬰兒殘骸,斷手斷腳,支離破碎,有些眼珠子卻還血糊糊地睜著,很是駭人。店主屍骸並未尋到,或許早已不知去向。

有不明就裡、並未細看的人經過,還深以為憾,搖頭感嘆道:「哎,真是可惜了,宋師傅做的摩睺羅,最是活靈活現,跟真的一樣嘞!嘖嘖嘖,不知哪裡再找這樣第二家咯!」

(全文完)

本文作者「粟冰箱」,現居成都,目前已發表了57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粟冰箱」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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