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真的誤會了豬八戒太多年
1
最近，我在研究一個問題。
一個既無聊又有趣的問題。
豬八戒和沙僧，到底是誰在挑擔子？
說這個問題無聊，是因為擁有正常童年的人，經歷過暑假和星期二電視停播的人，都知道是沙僧在挑擔子。
你看，是沙僧。
是沙僧。
是沙僧。
還是沙僧。
但有趣的是，這和原著里的描述，並不相同。書里最後一回，是這麼寫的——
師徒回到東土，唐僧向唐太宗介紹八戒，說他「
一路上挑擔有力
，涉水有功」。
後來師徒復轉靈山，如來封八戒做凈壇使者，說他「
因汝挑擔有功
，加升汝職正果」。
最初看到這裡，我很奇怪。
心想沙僧的直屬領導和大領導是都瞎了嗎？他們為什麼要把挑擔子的功勞歸到八戒頭上？這是不是吳承恩在諷刺明朝政壇的黑暗呢？
於是我回看全書。
然後，發現了一些之前沒有留意的文字——
第二十五回：
八戒挑著擔
，沙僧攏著馬，徑投西路而去。
第三十六回：
豬八戒挑著行李
，沙和尚攏著馬頭，孫行者執了鐵棒，剖開路，徑下高山前進。
第三十九回：行者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
這行李逐日挑著
，倒也不知有多重。」
……
第一百回：
獃子挑著擔
，沙僧牽著馬，行者領著聖僧，都按下雲頭，落於望經樓邊。
全書至少在15個回目中
，
有過17處關於八戒挑擔的描寫
。
當然，沙僧也挑過擔。
書中有至少21處沙僧挑擔的描寫。但結合前後文能看出來，沙僧挑擔，多屬於幫忙性質。
基本上是悟空不在，需要八戒開路，沙僧就挑一下。或者悟空在，八戒不在，沙僧就挑一下。又或者八戒挑累了，悟空又不挑，沙僧就挑一下。
總之，他就是偶爾挑一下。
所以，違背我們既往深刻的印象，關於《西遊記》里是誰挑擔子的問題，確切的答案應該是：
沙僧只是輔助。常年挑擔的人，是豬八戒。
2
那麼，問題來了。
為什麼86版《西遊記》要改變人設，安排沙僧挑擔子呢？
是因為沙僧戲份少、缺亮點，所以想塑造他吃苦耐勞的忠懇形象嗎？
還是因為八戒好吃懶做，老是讓他挑著擔子會弱化角色的性格特徵？
又或者是因為八戒這個角色造型複雜，演員穿戴上假肚皮和豬頭面具已然很累，所以不得已，只好把挑擔子的重任移交出去？
其實都不是。
查閱了很多《西遊記》題材作品後，我發現電視劇里的安排並無深意。事實上，編導們只是在簡單地沿襲傳統。
往前看。
1979年，李大瑋設計的我國第一套《西遊記》題材郵票中，是沙僧在挑擔子。
1966年，何夢華導演的香港邵氏電影《西遊記》中，是沙僧在挑擔子。
1962年，趙宏本、錢笑呆繪製的連環畫《三打白骨精》中，是沙僧在挑擔子。
1960年，楊小仲、俞仲英導演的紹劇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中，還是沙僧在挑擔子。
值得一提，在這部電影里演孫悟空的，是六小齡童的父親六齡童；演豬八戒的，是六小齡童的伯父七齡童；演傳令猴的，是六小齡童的哥哥小六齡童。
果真是西遊世家。
除了以上這些，還有不少作品，也將擔子安在了沙僧的肩上。
比如1959年，陳焯生導演的粵劇電影《鐵扇公主神火破天門》。
1955年，陳光鎰繪製的連環畫《真假猴王》。
1945年，張光宇編繪的連環畫《西遊漫記》。
同樣值得一提，張光宇還擔任了後來動畫電影《大鬧天宮》的美術設計，那裡邊孫悟空桃心臉、虎皮裙、紅色打底褲的經典造型就是他設計的。
而我能找到的，最早的《西遊記》題材影像資料，是1941年，萬氏兄弟萬籟鳴、萬古蟾導演的中國首部長篇動畫電影《鐵扇公主》。
在這裡面，依然是沙僧在挑擔子。
還是值得一提，日本的漫畫大神、阿童木之父手塚治虫，正是由於在年少時看了這部《鐵扇公主》，深為所動，繼而放棄學醫走上了動漫創作之路。
1981年，已經功成名就的手塚治虫攜作品《阿童木》來華訪問，他第一個要求拜見的人，就是心中的男神萬籟鳴。
3
以上，種種資料都證明了。
違背原著，讓沙僧獨挑擔子，不是86版《西遊記》的獨特設計，而是各個年代創作者們的集體習慣。
那麼，問題又來了。
大家是受了誰的影響？是誰第一個讓沙僧挑擔子的呢？
我想到，這個問題，應該從根上找答案。
於是，我搜閱了明萬曆二十年（1592年），世德堂本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
這是現存的最早版本《西遊記》，如今我們在市場上看到的絕大部分《西遊記》原著，都是以此為底本編輯而成。
很好，我發現這個版本有插圖。
但是，我發現這個版本的插圖作者跑偏了。
全書一共有197幅插圖，在僅有的3幅表現挑擔畫面的圖中，都是沙僧在挑行李……
原來，這就是張冠李戴、豬擔僧挑的始作俑者。
再看之後，其他幾版知名的，有插圖的《西遊記》。
明萬曆三十一年（1603年），清白堂本《鼎鐫京板全像西遊記》，書中表現挑擔的畫幅不多。八戒和沙僧挑擔，基本是一半一半。
明天啟、崇禎年間（1621年-1644年），重要性僅次於世德堂本《西遊記》的《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有插圖200幅。
其中，表現八戒挑擔的有9幅。
表現沙僧挑擔的有7幅。
原著忠實度還算不錯，畫工也很精美。
不過插圖刻工太任性了，將豬八戒的九齒釘鈀改成了狼牙棒，將沙僧的降妖寶杖換成了月牙鏟。
再就是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刊印，在清末民初廣為流行的味潛齋本《新說西遊記圖像》。全書有插圖100幅。
上海的地方志這樣評價這部書的插圖，說它「對現代連環畫的形成起了承前啟後的作用」。
我從民國時期的香煙畫片上，也看出了這部書的影響力。
當時，上海華成煙草公司為推銷香煙，推出了各種名著主題的附送畫片（跟小浣熊乾脆面里送水滸英雄卡是一個意思）。
該公司印製的西遊記主題畫片上的部分圖案，很明顯就是抄的《新說西遊記圖像》里的人物繡像。
而在這個影響深遠的《西遊記》版本里，表現沙僧挑擔的插圖，有7幅。
表現八戒挑擔的，只有1幅。
可以說，至此，伴隨著古本《西遊記》插圖的演化，豬八戒在取經路上十多載挑擔磨肩的勞苦表現，逐漸地被喜歡自由發揮的刻工和畫家們消磨殆盡了。
很有可能，是這一系列強於文字的視覺語言，在經年累月的傳播過程中，不斷地、潛移默化地向人們傳遞著信息——
挑擔子的，是沙僧。挑擔子的，是沙僧。
再後來，老少咸宜的連環畫風靡於世，重播幾千遍的86版《西遊記》常年霸屏，更是讓情義一肩挑的沙僧形象深入人心、無法磨滅。
倘若活在小說里的豬八戒真有靈魂，面對如此狀況，恐怕無可奈何。
他能做的，也許只有身處靈山，遠眺高老莊的方向，默默地對高小姐傾吐心語：
翠蘭，你知道嗎？自那日一別，春去秋至、寒來暑往，這烈風疾雨，這長路重擔，我總算風塵僕僕地熬了過來。
可世人誤我，只道我僅僅是個好吃懶做的貪色之徒。哎，無妨，由他們去吧。好在人生百年，不虛此行。
我和你拜過天與地，我對你有過痴與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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