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無反省則無領略
無反省則無領略
現在秋意漸深。四時皆能激發人:春使人活潑而高興;夏使人盛大;秋冬各有意思。我覺得秋天的意思最深,讓人起許多感想,在心裡動,而意味甚含蓄。不似其餘節氣或過於發露,或過於嚴刻。
我覺得在秋天很易使人反省,使人動人生感慨。人在世上生活,如無人生的反省,則其一生就活得太粗淺,太無味了。無反省則無領略。
秋天恰是一年發舒的氣往回收,最能啟人反省人生,而富感動的時候。 但念頭要轉,感情要平。心平下來,平就對了。越落得對,其意味越深長;意味越深長越是對。我在秋天夜裡醒時,心裡感慨最多。每當微風吹動,身感薄涼的時候,感想之多,有如泉涌。可是,最後歸結,還是在人生的勉勵上,彷彿是感觸一番,還是收拾收拾往前走。
我素短於文學,但很知道文學就是對人生要有最大的領略與認識;他是與哲學相輔而行的。人人都應當受一點文學教育。這即是說人人都應當領略人生。心粗的人也當讓他反省反省人生。也當讓他有許多感想起來。當他在種種不同形式中生活時,如:四時、家庭、做客、作學生、當軍人、一聚一散等等,都應使他反省其生活,領略其生活。這種感想的啟發都是幫助人生向上的。
懺悔與自新
人生的時間線上須臾不可放鬆的,就是如何對付自己。如果對於自己沒有辦法,對於一切事情也就沒有辦法。我們都是活人,不做鄉村工作也得生活;但是如何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順順噹噹,就不容易。假如此人是資質很平庸的,他自己內心的矛盾衝突或許少;這個意思就是說他還好辦。若是資質很聰穎的人,他自己有點才氣,其問題就越複雜,越難辦!
雖然他才氣有,聰明有,但怕他私慾也比旁人盛,比旁人多。大概有聰明的人,好出風頭,愛面子,對聲色貨利等等,格外比旁人貪,格外比旁人求;這是他斬不斷的病。本來他要強的心也比旁人明白,可是他為壞的心也比旁人高;如果內心不澄清,認不清楚自己,這時他心裡一定有許多問題。教他去作鄉村工作,也一定有很多問題;因為他不能對付自己,則終日惝恍,精神上得不到安慰;自己先不安,還有何法去做鄉村工作呢!
我自己過去的經過,大家於我「自述」中可以見到一個大概;不過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說。我在二十歲的時候,內心的矛盾衝突地厲害。就是自己要強的心太高,看不起人家,亦很容易討厭自己;此緣故是一面要強,一面自己的毛病又很多,所以「悔恨」的意思就重,使自己給自己打架;自己打架,打到糊塗得真是受不了的時候,他就要自戕。
如何才能夠使內心的矛盾衝突平下呢?在這個地方,本來宗教很有力量,他能夠幫助著人「懺悔」,幫助著人「自新」。也只有「懺悔」「自新」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在我說,卻不是得到宗教的幫助,所以也不能以宗教指點人。不過「懺悔」「自新」,是大家要刻刻在念的。如果誰能夠對自己的責備越嚴,其「懺悔」也越深,這種人大概都是好人。不過在他心裡有極煩悶複雜的問題而不得解決,這時候最要緊的是:幫助著他「懺悔」、「自新」。
我的「懺悔」「自新」,不是從宗教來,可以說完全是從對人類生命有了解,對人類生命有同情這個地方來的,所以也每每從這個地方去領導人「懺悔」「自新」。所謂對人類生命有了解是什麼?就是了解人類生命當真是可悲憫的。因為人類生命是沿著動物的生命下來的;沿著動物的生命而來,則很近於一個動的機器,不用人搖而能自動的一個機器。機器是很可悲憫的,他完全不由自主。我之所謂可悲憫,就是不由他自主。很容易看見的是:我們活動久了就要疲勞睡覺,不吃飯就餓,很顯著的像機器一樣。其他好惡愛憎種種情慾,多半是不由自己。看這個貪,看那個愛,怠忽懶惰,自甘墮落,不知不覺的他就那樣。照我所了解的,人能夠管得住他自己的很少。假如好生氣,管住不生氣好難!他不知怎的念頭就起了。更如好名、出風頭等,有時自己也知道,好歹都明白,可是他管不了自己。
因為我對人類生命有了解,覺得實在可悲憫,可同情,所以對人的過錯,口裡雖然責備,而心裡責備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平心說,我只是個幸而免。這樣對人類有了解,有同情,所以要幫助人「懺悔」「自新」,除此更有何法!人原來如此啊!你自己原諒你自己罷!大家也都各自原諒自己罷!「過去的不說了,我們再努力開拓生命罷!」只有這麼一句話。
在中國古人袁了凡有兩句話說得很好:「以往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這個話實在說得好!如果內心有矛盾衝突的人,我們可以告訴他:「你懺悔自新罷!」「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啊!可是當真去「懺悔自新」,又必須看透自己過去所犯的毛病是機械、可憐、糟糕!這時他才能真對自己生一個悲憫心,把「悔恨」轉為悲憫,自己可憐自己。到了悲憫的心境,自己就高超了一層;自己不打架,不矛盾衝突,這時就無物擋住自己,於是真能夠「懺悔」「自新」,開拓新生命了。
在新生命開闢出來的時候,他與從前不同的是在什麼地方呢?即是從前這個也貪,那個也愛,小的舒服,小的便宜,以及物質享受。這樣的私慾私意多,心動的地方太多,沒有走上一條大道,因此心才這兒跑,那兒跑,鬼鬼祟祟的亂竄亂穿。
在「自新」的時候,就是回頭一看,看清了許多都是機械、可憐、糟糕、要不得!把好惡的心,真的好惡的心透露出來,覺察出從前的雜雜碎碎,都是臭的,所謂「如惡惡臭」。由惡才能知其臭,才能看不上,才能夠捨棄。如果真的對於這個東西惡,知道往好處去用力,生機就能夠透露出來,彷彿鼻子聞出臭香來一樣。聞出臭香來,就是鼻子的聰明。這樣知道臭香,他才能「自新」。孟子指點這惡絕的意思,「毋為其所不為,毋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這話說的實在到家。人原來是分得出來是非——因人都有不偷東西的心思,不要作的就不作,這就是「義」;人都有不忍害人的心思,在此擴充,就是「仁」。都是指點在親切的地方去「自覺」。好惡讓他明顯,讓他有力量。
各位同學趕快反省罷!自己從前所犯的種種毛病趕快檢點一下罷!不要說我沒有較重大被人知道的事情,就是自己誇張、好出風頭的心,都是要不得。這種心不死不行!此心不死,不能作鄉村工作,即使旁的毛病沒有。可是懶散不振也不行!這種懶散不振,就是機械性、不由自主的下賤性,是從內心的矛盾衝突來。自己雖然也有要強心,但是自己和自己一打起架來,就憧憧無憑,把不住舵,很容易懶散;懶散是不行的!我們作鄉村工作,必須把大毛病小毛病都要杜塞,發揮真正的生命力量,很順的發揮生命的力量,對自己有辦法,自己先不成問題,這樣下去做鄉村工作才有辦法。
然而如何杜絕毛病的流露呢?只有「懺悔」,只有「自新」,在「懺悔」中是一面深深的痛責,一面也要同情人類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不要怪他。能在這裡用力,氣才壯,志才堅;所有過去的毛病,不拖他,不帶他,務期嶄然一新,如用過的紙張一樣,毅然把他燒掉,另立日記本,重新開頭;非如此不可。
我所說的話大概是這樣。須大家在清凈無人時,自己反省,鑒察過去;把從前不對的地方,深自「懺悔」掉淚,拋開過去。不「懺悔」,不拋開,不打主意,是不行的!越是自己要強的,越應要求解決這個問題。自己的問題,自己知道的最親切;也就是說自己的問題,必須自己知道去解決,才能夠下去做工作。
本文摘自梁漱溟《我的人生哲學》,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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