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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皇」秘辛:孟小冬不姓孟,晚年獨守一段情

本文作者沈寂(1924-2016)

沈寂先生是上海文史館館員、上海電影製片廠編劇,海上著名作家。由於豐富的經歷和見聞,他尤其擅長描寫老上海的人與事,洋行大班、電影明星、政界要員、洋場大亨和各色百姓都被他描寫得活靈活現。今年5月16日,沈寂先生因病去世,享年92歲。

《檔案春秋》曾多次刊登過先生的精彩文章,現特節選《「冬皇」孟小冬秘辛》一文,以表達追思和紀念。

拜見「冬皇」

1949年,香港永華影業公司購買了我兩部中篇《鹽場》和《紅森林》的版權(《鹽場》拍攝成影片,改名《怒潮》,舒適導演並任主角)。永華主辦人李祖永,親筆專函邀請我去香港任編劇。

李祖永祖籍寧波鎮海小巷李家,先後畢業於清華大學、美國亞姆罕斯脫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回國後在上海光華大學歷史系任教,後主持大業印刷廠,專印國民政府發行的鈔票。八年抗戰時期,大業廠在杜月笙的幫助下,搬至重慶,李祖永由此發財,而杜月笙卻受到冷遇,參加反蔣秘密活動。

永華影業公司老闆李祖永

1945年,國民政府收購黃金,加印鈔票。杜月笙聞訊,與李祖永合謀,「大業」多印鈔票,搶先購買黃金,引起市場混亂,使國民政府收購黃金不能得逞。蔣介石震怒,立案法辦,即「黃金案」。杜月笙設法離開重慶,以準備「反攻」為名,到屯溪與美國海軍軍官陶樂斯合作,蔣介石奈何他不得,只抓住李祖永。

李祖永早就將印鈔票收黃金的巨額金條,空運到香港,因「查無實據」,拘留一個月後獲得自由去香港。在張善琨鼓勵下,李祖永創辦永華電影公司,設備新,規模大,聘請全國著名電影編、導、演和攝影人員,第一、第二部影片《國魂》《清宮秘史》一炮打響,雙炮震天。「永華」成為亞洲電影帝國。李祖永也由富商紳而成為中國電影業巨頭。

永華影業電影《清宮秘史》海報

我第一次與他見面,真是惴惴不安。一個還未進身電影界的無名小卒,焉能在電影界巨頭前顯丑。李祖永卻熱情接待我。我自稱從未寫過電影劇本,本不能勝任電影編劇。他取出我的小說《鹽場》和白沉改編的電影劇本稱道:你的小說接近劇本,有懸念,有高潮,劇本僅僅將你的小說分回改為分場,一模一樣。他一語道破電影編劇的訣竅,我也由此入門。

我到香港無熟人,去找《鹽場》導演舒適。舒適父親舒石父,是梅黨,舒母常為梅蘭芳縫製戲裝。他自己又酷愛京劇,常登台演唱。我提起我看過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可惜從此看不到她。舒適告訴我,孟小冬已是杜月笙的小妾,平時不出閨房,而李祖永與杜月笙相熟,常去杜家。我得到指點,就將我想拜望「冬皇」的心愿,對李祖永透露。

舒適

三天後,李祖永要我一起坐車到堅尼地台18號,去拜見杜月笙。事先電話聯絡,一按門鈴,一個女傭笑臉歡迎熟客。第一間是客廳,擺設簡樸而有風度,正牆掛張大千畫幅,有氣派。杜月笙穿一件襯衫(他始終穿長袖,以掩蓋手腕上的刺花),正襟危坐在大藤椅上,見知交上門,一擺手,請客人坐在他側面的長藤椅上。李祖永壯實的半身佔去大半座位,我在大亨面前,只有側身而坐。

杜月笙和李祖永寒暄,對我這個二十多歲、其貌不揚、又無名聲的年輕小伙置之不理。我只得抬頭望向一隻扁長的鳥籠,籠里百靈鳥只跳不叫。杜月笙和李祖永交談幾句別人聽不懂的話後,凌厲的目光朝我瞥視。李祖永這才想起,說一句:「他是我從上海請來當永華編劇的沈先生。」

照理,我見大亨應該起身鞠躬。忽然心裡有一種不卑不亢的知識分子的自尊心,使我不肯屈從強盜扮書生的落魄大亨。我記起在上海一位老友李之華事先告訴我,到香港凡與杜月笙等輩的人相見,只要提一個人的名字,碰到難事,可以得到方便。於是在李祖永介紹之後,我隨即有意無意地說一句:「上海的嚴先生要我向你問好!」我口氣隨便,卻驚動大亨。他居然撐起病弱的身體,恭敬地回復我:「嚴先生好?」

杜月笙

我不知道「嚴先生」是誰,看到杜月笙如此鄭重恭敬地向「嚴先生」問好,我也只得站起來回答:「好!好!」兩人為這位我從未見面,也不知何人的嚴先生致敬後,坐下,使在一旁的李祖永又驚又呆,一定在猜疑我這個小青年的不明來歷。

李祖永連忙提出我到杜府的來意。杜月笙毫不猶豫,欣然拍掌,招呼女傭:「稟告孟老闆,上海來貴客要見她!」因為當時杜、孟尚未正式結婚,稱太太不合適,只得以京劇界的尊稱「老闆」,而「貴客」又是誰?我是「貴客」?一定是因為「嚴先生」之身價使我這個無名小卒成為上海貴客。可是身為「冬皇」的孟小冬是否買賬?她不肯見我,我又怎麼下台?或許來自上海的「貴客」是非見不可的代號?

正在我(包括李祖永)為冬皇是否接見我們而心神不寧之際,忽然門外女傭舉手將門帘掀起,也就在這一忽兒,孟小冬輕步走到門前站定,一個光彩絢麗的「亮相」。冬皇在舞台上扮演老生,一身古裝,或青衣布帽,或相巾道袍,清秀臉面,下掛長髯,雖洒脫也寬鬆。她今天,身穿一件淡米黃色的旗袍,貼身而苗條。烏黑的頭髮梳著略顯蓬鬆的髮髻,脂粉不敷,面凈齒白,大方漂亮,彷彿一支出污泥而不染的水仙。

孟小冬與杜月笙

她佇立在客廳門外,雙眸朝客廳里流麗顧盼,令人驚喜。杜月笙輕聲重複一句:「上海貴客沈先生拜見——」誰都以為「冬皇」會步入客廳,沒想到,孟小冬意外地向我做了一個舞台上「請」的姿勢,回過身,朝自己閨房走去。

我一時為「冬皇」突然邀請發獃,連杜月笙也好久才回過神來。他笑著做個「請」的手勢,我連忙走出客廳,卑遜地落後三步,輕腳慢步跟隨「冬皇」。女傭又舉手掀起閨房門帘,冬皇再回身用手勢邀請,我才敢進入寧靜的「皇室」。只見一張白銅床罩著淺藍珠羅紗帳子,四周是乳白色鑲金邊傢具,既富麗又純潔。床前一張擱腳綠色藤椅,對面一張小藤椅,白色牆上掛著一把胡琴,還有一幀配著狹長鏡框里的有些模糊的舊相片:《武家坡》劇照。沒有王寶釧,只有孟小冬飾演的薛平貴孤單一人,顯得奇特和異常。

在我瀏覽閨房之際,女僕送上蓋碗龍井茶和名伶上台前潤喉解渴的精巧小茶壺。女僕退出。我不敢先開口,孟小冬沉默等待後,才啟齒問訊:「沈先生從上海來?」我回答:「是。」她喝一口香茗,又問:「上海還唱京戲?」我回答:「對。」又是半晌沉默,她雙目向我怔視,再問:「程硯秋,程老闆可登台?」我點頭。她還問:「麒麟童仍舊演戲?」她一一問候,唯獨不提梅蘭芳。

梅蘭芳與孟小冬

我猜想她是故意迴避或是有意不提,怕被非議。她不問,是要我主動提出。於是我只得提起梅蘭芳,讓她釋懷和放心。我也就用剛才回答別人近況的語氣,放慢聲調地不問自答:「梅蘭芳,梅大師也上台演《穆桂英挂帥》,盛況不減當年,觀眾十分歡迎。」我邊說邊觀察冬皇的面色。她竟毫無表情,漠然地只點點頭,表示聽到。然後一片沉默,再也無話可說了。

正好女傭掀起門帘,向女主人稟報:「客廳里李先生要回府,請客人——」我見孟小冬要我入閨房和問訊的私事已完成,就趁機起身告辭。我出房門,走幾步,聽到房門關上,冬皇仍將自己禁閉在金絲籠里。

孟小冬不姓孟

李祖永在客廳門口等候。我向杜月笙道謝,他竟送我——是送那位「嚴先生」——到門口。據說杜月笙到香港後,從來不送客。「嚴先生」究竟是誰,我至今也不知道。

車夫拉開車門,我發現車廂里有鳥籠一隻,就是我剛才在客廳無聊時觀望的那隻鳥籠。我不禁奇異,車夫鄭重地解釋:「這鳥籠是杜先生送給沈先生的。」我從不養鳥,香港狹小的住屋放不下這扁長的精巧鳥籠,就要車夫退還。李祖永在旁插言:「杜先生的東西,你要也要不到。他送給你,只許收,不許退。你不要,我拿回去。」

上車後,李祖永急切地問我與孟小冬見面情況,我照實相告。李祖永邊聽邊點頭,好像知道所有內情。「那把胡琴,是杜先生氣喘病發後,孟小冬自拉自唱余派戲,安慰老杜。那張照片?我猜想是她把梅蘭芳扮王寶釧的半張照片像反折了壓在後面。」說罷,得意地哈哈大笑。忽然又泄露秘密地告訴我:「孟小冬原本不姓孟!」這對我是震動人心的隱私。

少女時期的孟小冬

不等我提問,李祖永直言相告:「我聽杜月笙說,清末民初一個冬天,孟家班去北京城郊宛平縣,班主孟七率領十數人,在董家村祠堂演出文武戲目,從未觀看過京戲的鄉民,濟濟一堂,空前熱鬧。日、夜兩場,總有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姑娘,穿衣單薄,立在戲台前,抬頭仰視,戲台上帝王將相,鑼鼓聲和琴弦聲以及角色的唱腔,使小姑娘著迷。她目不轉睛地從開鑼戲看到完場,日場看完,她也消失。夜場還未開鑼,她已搶先立在台前。直到夜場結束,她又不知去向。

第二天,她照樣無聲無息地來來去去。日夜場之間,她去哪裡吃飯?夜場後已是深夜,滿天風雪,她又怎麼冒著寒冷摸黑回家?演員們愛上了這個小戲迷,看到她日場散場後不走,就將自己吃的窩窩頭送給她。她羞怯地低聲道謝,將窩窩頭塞進嘴裡,看來她是忍飢挨餓來看戲。第三天結束,戲班向觀眾告別,她就不走,又羨慕又難捨地目睹演員們躺下睡覺,她才悄悄離去。

第四天早晨,戲班收拾戲箱,正要出發,小姑娘急急趕來,跪在孟七身前,懇求孟七讓她入戲班。戲班都喜歡這個小戲迷,可是唱戲是一個非常艱難困苦的行當,小小姑娘能否經受得住?而且,私自帶走孩子有拐騙之罪。孟七在兩難之中,去見小姑娘爹娘。小姑娘父親姓董,所養子女六個,衣不蔽體,食不充饑。

這幾天,小姑娘為了看戲入迷,家裡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她的魂已被戲班勾引了去,留住她何用?於是,一口答應。孟七付給他們一筆錢,父親拒絕,他不是賣兒賣女,而是希望女兒找到一條生路。小姑娘姓董,無名,大家叫她小董,進了孟家戲班,要改姓孟,又是在冬天進戲班,她的藝名就叫『孟小冬』。」

男裝扮相的孟小冬

李祖永津津樂道地敘述孟小冬不姓孟的故事,我仍在回想剛才在孟小冬閨房看到、聽到的種種細節,尤其當我提到梅蘭芳名字時,她的表情和一閃而過滿溢著感情的眸光。她和梅蘭芳分離後,身在杜家,陪伴病人,喂葯服侍。白天她自拉自唱曾與梅蘭芳合演的《武家坡》,夜晚夢見自己與梅蘭芳合演的《游龍戲鳳》。二十多年來,她始終孤苦伶仃,獨自一人,沉湎於寂寞、冷靜、澹淡空虛的生活里。這一次,我提起梅蘭芳,使她從迷夢中蘇醒,才恢復片刻的神氣。以後的日子又將如何度過?

「冬皇」一段情

初見孟小冬後不到半月,李祖永又神秘兮兮地約我坐車去杜家。一進客廳,只見方桌上有一對尺半高的壽燭,燭火照紅客廳里從未有過的喜氣,已經高朋滿座:馬連良,楊寶森、楊寶忠兄弟,俞振飛,姚玉蘭等。孟小冬和杜月笙並坐在沙發藤椅上。我們去晚了,女傭只得從別處搬來兩隻座椅。李祖永因自己是不速之客而向大家做了個手勢,打招呼,和我一起坐在屋角里。

孟小冬在《捉放曹》中飾陳宮

馬連良繼續他剛才的談話,說今天是孟老闆生日,為了紀念,請壽星唱一段余派戲。眾人輕輕鼓掌。我當然高興,可以聽到我崇拜的冬皇近在身邊清唱一曲。女僕從裡面取來那把在牆上的胡琴。楊寶忠親自操琴。不料孟小冬未唱先開言:「各位余派門生、兄長,今天承蒙光臨,真是千載難得。我是理應請各位先唱一段余派,作為紀念。」

「冬皇」虛遜,說得也在理。各位謙讓,馬連良一馬當先,帶頭唱《戰太平》。我沒想到馬連良的余派戲也唱得如此好,一改他獨特的馬派腔調。大家鼓掌後,杜月笙問他:「馬老闆余派戲唱得真好,為啥不唱余派?」馬連良以飾演諸葛亮的手勢和聲調,自嘆自嘲:「如今有餘派正宗嫡傳『冬皇』在此,區區馬連良豈敢獻醜?」說罷抱拳向大家作揖。大家笑了,接著輪到楊寶森,其兄楊寶忠操琴,珠聯璧合。

馬連良在《趙氏孤兒》中飾演程嬰

楊寶森唱一段《文昭關》里的快三板,真是快而不亂,一氣呵成。大家連鼓掌都來不及,只得連聲叫好。他一曲唱罷,眾人才鬆口氣。我這一次一連聽到兩位京劇大師平時不露的余派好戲,真是萬幸。接著是俞振飛,他雙手搖擺:「我只會唱崑曲,崑曲里沒有餘派戲目。」輪到姚玉蘭,她卻伸手邀請孟小冬。大家的目光都注視孟小冬,等待多年未聽到她的唱聲,期望她能在這千年難逢、群英蒐集的時刻,唱一出大家紀念余叔岩、又是祝賀她自己生日的戲目。

楊寶森先生

她慢慢地從座椅上起身,亭亭玉立,啟齒開口,近乎耳語,但琴師從她的口型可以領會她想唱哪齣戲:《武家坡》導板。楊寶忠的京胡出名,在戲院里他一出場,就滿堂彩聲。按菊壇規矩,角色未獲采,琴師不可先聲奪人。楊寶忠不管,他的琴聲總是先角色的唱聲得采。今天,只有今天,他竟老老實實、平平穩穩地拉出「導板門」過門,說明他對「冬皇」的尊敬。

楊寶忠先生

楊寶忠的導板過門,拉得比平時緩慢悠長,所有的人都紛紛凝神聆聽「冬皇」開口。「冬皇」唱了,唱得那麼低沉而余派韻味特濃:「一—馬—離—了—西—涼—界!」真動聽,真過癮。似乎聽到余叔岩本人在唱,又似乎聽到三十年前她與梅蘭芳合演《武家坡》時唱那段「導板」的迴音,大家正滿懷激情,又聚精會神地等待她唱那段更令人傾倒的西皮原板,楊寶忠操起「原板」過門,誰也沒有想到,也沒有料到,「冬皇」忽然從薛平貴回到孟小冬,她抱拳向大家拱手,不再繼續唱了,還向女傭吩咐:「開飯吧!」她又對大家深深鞠躬,然後轉身走出客廳,頭也不回。難道怕人發現她抑制不住內心感動的表情,還是有其他原因?

中年孟小冬

「冬皇」的這一意外舉動,使所有的人都驚訝,又都不敢出聲。只有杜月笙依舊笑臉招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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