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霧睡著了
文/衛妝
【親愛的公主尤知夏】
那年的倫敦,迎來了最浪漫的情人節。
這個睡在北大西洋暖流手心的溫帶城市,終年濕潤多雨,四季溫差極小。即便冬天,也很難下雪。泰晤士河畔酒吧街的人們,這夜卻見到了終生難遇的大雪。巨大的造雪機隱在街尾,風箱呼啦啦震動,一片片的人造雪花,密集如螢,散開在泰晤士河上空。
尤知夏試探著搖下車窗。冷風猛地灌進來,她一個激靈,抱緊了裸露的雙臂。
今晚整條酒吧街都在狂歡,她打工的Angel也不例外。布置成中世紀莊園的主題小廳,吸血鬼和女伯爵穿梭其中。新鮮的扎啤大壺大壺堆上來,昂貴的威士忌藍牌空了一瓶又一瓶。到最後,連侍者們都加入了狂歡,呼啦啦喝倒一片,早早打車散了。
等尤知夏反應過來,才發現衣物間的鑰匙也在他們身上。
她穿著表演用的哥特束胸衣,露出大片的背。少女發育得並不豐滿,纖細的四肢加一雙烏黑如墨的眼,卻有種青澀的動人,像沾了露珠的梅子。
小心翼翼地挪到門口準備打車,迎面而來的幾個少年,立刻吹起了口哨。
Angel的老闆James關了門,轉身就見這一幕,哈哈一笑拍拍尤知夏的頭:「親愛的公主,騎士順便載你一程。」
結果平時電車十五分鐘到達的路程,James走了半個鐘頭,還沒走完一半。尤知夏看了看后座堆滿的玫瑰、巧克力、壽司拼盤、貴腐酒,又瞥了眼還在不遠處便利店排隊的James,痛苦地揉了揉眉心,英國男人的浪漫真是要人命啊,天知道還有什麼要買。
這年尤知夏十八歲,從江南紹興小巷永遠縈繞的花雕酒香中走出來的少女,遠渡重洋求學,不習慣滿滿洋蔥味的烤麵包,不習慣倫敦永遠霧蒙蒙的天空,也不習慣這個城市直白而熱烈的浪漫。當四十五歲的James跑上五家店,只為找一束「開得恰好」的玫瑰時,尤知夏再一次聳聳肩,唉,真餓。
她拆開一塊三明治,皺著眉取出裡面的生菜。車卻突然輕輕一震,生菜掉在了座椅上。
尤知夏一拉車門,才發現天空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昏黃的燈光下,雨絲像江南春天飛落的楊花。男生就站在那旖旎的畫卷中,灰襯衣外罩一件軍綠色外套。頭髮有些長,蓋住清冷的一雙眼。嘴角微微往上挑一個弧度,能讓人想到最動人的形容詞。
尤知夏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看男生自行車籃子里大捧蘸著雨水的玫瑰,單手撐開的傘,皺眉掃過的腕錶,立刻明白,他大概是想在零點之前趕去赴約,撐開的傘遮住視野,才撞上了前面的車。
那被期待著的人,真是幸福啊。從來對浪漫這種事嗤之以鼻的尤知夏,居然這樣想到。
James的車被稍稍擦花了一點,但鬼使神差,尤知夏脫口而出:「沒事,你走吧。」
男生微微一愣,尤知夏立刻加上一句:「你也是中國人吧?同胞友愛啊,哈哈哈哈……」
一口風灌進來,嗆得她咳了個排山倒海,尤知夏尷尬不已,男生卻點點頭:「謝謝。」轉身就走。
自始至終,他的眼睛都沒抬起來和女生對視過。
尤知夏糾結地絞著手指,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阮連城?」
男生一頓,回頭。
尤知夏終於看清那雙眼睛,極深,極黑,極涼。這樣的一雙眼,見過一次便讓人念念不忘。
「我是尤知夏啊。」女生漲紅了臉,有些語無倫次:「我們高一同班過。不過你可能不記得我了,那時我成績挺差……」
阮連城直直看了她很久,久到尤知夏覺得皮膚像燒開了的水,不停地往外散著熱氣,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記起來了,就是那個老坐在垃圾簍旁邊的女生吧。留很長的劉海,總是低著頭,男生們還打過賭,誰能看到你的正臉,大家就幫他洗一個月襪子……」
尤知夏大囧,肩膀卻猛地被人一拍:「HI,親愛的夏,可以走了嗎?」
James的救場太及時了。尤知夏感激涕零,然後就看到挺著啤酒肚的BOSS大叔,笑吟吟地靠在車邊,手裡把玩著一小盒什麼東西。
阮連城當然知道那是什麼,他這才上下打量了番尤知夏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膚,和身後已鬢生斑白的中年男人,再次皺起了眉。
沒等好不容易死機重啟的尤知夏說點什麼,他已經跨上了車座:「再見。」
誰都聽得出,這是毫無感情的一句客套。
【羅密歐與朱麗葉】
尤知夏拉著一張臉和James道了晚安,進了租住的小房子,放一張唱片,直挺挺把自己埋進了枕頭裡,把牆壁捶得灰塵刷拉拉掉了一頭:「冤啊,我比竇娥還冤啊!」
CD機里一把低沉的女聲,翻來覆去地唱:「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尤知夏卻滿腦子都是故人那雙從安全套上收回來的眼,清清涼。像今夜泰晤士河上的人造雪,美,卻沒有什麼溫度。
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尤知夏永遠記得,四年前第一次見到他。學校的桂花開得正盛,整個世界就像一塊金黃色的糖,好看又芬甜。新生尤知夏拖著大堆行李,站在一個岔路口愁眉莫展時,那個高高的男生走過來,接過她的行李:「來,跟我走,有肉吃。」
他一笑,尤知夏只覺得手心都沁出了密密的汗。成日穿著灰撲撲的襯衣,永遠低著頭活在自己世界中的14歲少女,平生第一次,覺得天高雲淡的世界,也很好啊。
那樣明亮的人,什麼時候,也有了涼涼的一雙眼呢?尤知夏不免有些唏噓。
不過她的時間排得很緊,論文,課題任務,學生會幹部競選,同時兼職幾份工。大概每一個飄零異鄉的留學生,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忙,陀螺一樣的忙。忙得連追憶住事都沒時間。
直到半個月後,James突然通了任督二脈,一拍大腿:「夏,情人節那天便利店外遇見的那個男生,是不是和你發生過什麼故事?」
忙得滿臉獃滯的尤知夏過了半分鐘,才反應過來是說阮連城,呲牙咧嘴一笑:「是啊是啊,我們是中國版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哦。」劈手奪過演出表衝出門去。
好不容易找到James指定的那個劇團,天已經快黑了。滿面絡腮鬍的團長為難地撓了撓腦袋:「演出倒是沒問題,但我們的鋼琴師正在鬧情緒,你看明天去怎麼樣?」
尤知夏搖了搖頭,又焦急地看看腕錶:「不行啊,您今天這個音樂劇的票早售出去了。臨時變動的話,顧客不會答應。」
結果洒脫的團長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便自顧自練嗓子去了。尤知夏跳著腳罵了幾句,袖子一挽,決定直搗黃龍,找那文藝的鬧情緒的鋼琴師去。
然後她在琴房門口踢到了一個人。
那人靠著牆壁,兩條長長的腿隨意攤著,臉上蓋的一沓曲譜,因為尤知夏十萬馬力的一撞,刷拉拉散了一地。
尤知夏正要道歉,借著窗口那點橘色的光,看清了涼涼的一雙眼。
「你……是這個劇團的鋼琴師?」尤知夏愣了愣,撿起腳下的曲譜。
阮連城點點頭,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
尤知夏倒並不意外,她記得高中時代,阮連城的鋼琴就過了十級。迎新晚會上他穿著西裝往舞台上鞠躬謝幕,女生們的狂呼,當場就震暈了心臟有些小毛病的副校長。
眼看著演出時間越來越近,尤知夏咬咬牙,把事情說了一遍。最後小心翼翼又無限期待地看著阮連城:「能不能請你,去救個場?」
阮連城看了她半晌,女孩穿一條白色泡泡袖呢子裙,可憐兮兮地蹲在自己面前,烏黑的瞳孔不自在地轉來轉去,竟然頗有幾分當年自己養的那條京巴的神韻。不知怎麼,準備好的「確實身體不舒服」脫口而出卻成了「好吧。」
【月光照亮回家的路】
許久之後,仍有人記得Angel的那場音樂劇。
那是一個相愛的人,因為各種誤會,不斷擦肩而過的愛情故事,台詞充滿了黑色幽默,劇情卻無比悲傷。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潸然淚下。眾生悲喜百態中,世界像一個馬戲場,但那個坐在鋼琴邊的人,從雙手觸上琴鍵開始,他就成了孤獨又華貴的王。
演出太圓滿,琉璃心的James又高興瘋了,搬來各種珍藏好酒,請劇團的人一起喝。阮連城抱著一瓶蜂蜜味的伏特加坐在角落裡,頎長的手指間夾支煙,煙頭燒了很大一截,一顫,一顫,就要往下掉。
一隻煙灰缸穩穩地滑過來,恰恰接住了墜下的粉末。阮連城看著還保持著瀟洒擲飛鏢姿勢的少女,嘴角忍不住彎了一下:這個人,每次出場的方式都很別緻啊。
尤知夏像只螃蟹一樣橫著挪過來,偷偷瞥了眼陰影里的男生,正好撞上了那個若有若無的笑。她心一舒:「阮連城,我跟你說……」
揮舞著拳頭澄清了情人節那天的誤會,阮連城的鐵板臉也掛上了尷尬。尤知夏則打蛇隨棍上,頗有興緻地問:「你那天的約會,沒耽誤吧?」
眼前的男生笑了。
重逢以後,第一個完整意義上的笑,彷彿最絢爛的煙花,全部掉進了那汪清澈的泉。阮連城很輕,很慢地說:「沒啊,她總是等著我的。」
尤知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阮連城。
記憶里的那個人,笑起來像高遠的陽光,明晃晃一片,但總有些淡淡的距離。此刻的阮連城,卻帶著溫柔得恍若虛幻的笑容,喝了一杯,一杯,再一杯。
然後他便醉了。
初春的月亮高高掛在筆挺入雲的櫟樹上,阮連城走得有些晃晃悠悠。尤知夏一臉衰相,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她實在是擔心,這位少年一個踉蹌就栽進了美麗的泰晤士河,就這麼華麗麗埋骨他鄉。
穿過長長的河堤,一排低矮的建築錯落鋪開。聚居於此的,多是船員和碼頭工人。咦,阮連城家很有錢啊,怎麼會住這裡?
阮連城像看穿了她的疑問一般,抓了抓頭髮:「我……和美嘉一起住。」
尤知夏恍然大悟。
當年阮連城和周美嘉的那段戀情,是全校女生每天候播的真人版偶像劇。即便已不在一個班,尤知夏也總能聽到詳細得令人髮指的最新動向。她還記得那個午後,當她拿著一本漫畫,推開頂樓的門時,便見到男生懶懶地靠牆坐著,潔白頎長的手指緩緩梳理著女生的墨色長發。躺在他膝蓋上的女生,愜意地眯著眼睛,輕輕哼一首英文歌曲。
那幅畫面,即便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仍然每一個細節都如同動人的音符,鮮活地躍動。
後來尤知夏出國了,聽到那兩人被棒打鴛鴦的消息,站在倫敦永遠灰濛濛的天空下,吸了一口細細碎碎的霧,嘴裡,都是苦的。
阮連城停下腳步,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小平房:「到了,進去坐一坐?」
屋裡亮著燈,暗暗的燈光,照著異鄉的月,和愛人歸家的路,卻是這冰冷人世中,最難得的溫情。
尤知夏吐吐舌頭,擺了擺手,飛快地轉身。
【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因為那場音樂劇大受好評,James便邀請劇團每周三場,在Angel固定演出。
順理成章,尤知夏和阮連城的見面機會也多了起來。這個總人口七百萬的城市,75%是白人,10%是印度、孟加拉或巴基斯坦後裔,5%的非洲黑人後裔,5%的加勒比海黑人後裔,3%混血人種,華人,則是1%。
「何況我們高中還認識,這絕對是赤果果的緣分啊!」尤知夏揮舞著拳頭蹲在鋼琴邊,唾沫橫飛。
阮連城默默地把自己的三明治端遠一點,第N次在心中感慨:「天生的諧星啊。」他隱約記得,多年前,這個女孩子總是低著頭,長長的劉海蓋住半張臉,獨來獨往,是集體中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種人。
時間是最神奇的手術刀,挑切縫合,輕而易舉就讓一個人面目全非。
他們迅速熟絡起來,工作間隙就在一起聊天。卻是大部分話題,都離不開周美嘉。
尤知夏坐在高腳凳上,一隻腳輕輕地隨店裡的樂聲打著拍子,聽阮連城講周美嘉用所有的零花錢買了張機票,躲開家裡人來到倫敦。清晨六點的街,失眠的男生推開窗,看見穿紅裙的少女踏霧而來。那一刻,他心中數月連綿的大雨滂沱,突然就,停了。
憤怒的阮家父母停掉了給兒子的零用錢,企圖剝去所有漂亮的偽裝後,現實能夠給他當頭一擊。可是啊,他們不知道,對有一種人來說,於日常必需外,生活必須有一點額外的東西,才能繼續下去。這種東西,也許是花開的聲音,也許是雨落的軌跡,也許是不解渴的酒,也許是沒有飽足感的點心。
而對阮連城來說,那種東西,是愛情。
他說到打工結束後,和周美嘉牽著手,緩緩走過泰晤士河,在倫敦塔橋上聽大本鐘的鐘聲。「你知道嗎?連夕陽的光,都會變成軟軟的粉色。」
尤知夏的心,便也軟軟地陷進去了一塊。
鬼使神差,她一個人沿著阮連城說的路線,走了一遍。
泰晤士河的河畔集市依然熱鬧非凡,舊花,布匹,可可,棉花、油料、木材堆在一起,形形色色的街頭表演藝人來回穿梭。尤知夏卻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她隨手扶著一個雕塑,用力彎了彎腰。然而沒用,她知道,最重要的一個地方,弄丟了。
「美麗的小姐,您能輕點兒嗎?我這胳膊老疼了,要被您捏碎了。」手下的雕塑突然一動,尤知夏唬了一大跳,聽到這純正的東北腔,才一腔驚懼化作怒火,抄起提包就砸:「孫東風,你又裝神弄鬼!」
孫東風左突又閃,哇哇大叫:「這是藝術,藝術!行了行了,我弄乾凈這一身來見你!」
於是尤知夏什麼憂思愁緒都拋到了九天之外,她虎視眈眈地看著183CM的男生像只兔子,一蹦一跳地往自己身邊蹭,一笑,桃花眼下兩顆虎牙晃得人眼花。尤知夏把手中的棒棒糖一扔。蒼天啊,這個人什麼都往臉上塗,怎麼還是那麼妖孽!
和妖孽的相識自然也是魔幻的。那時尤知夏剛到倫敦,搬家第一天,正揮汗如雨收拾房子,咚咚咚有人敲門,男生穿乾乾淨淨的白襯衫,袖子卷到一半,叼著個勺子甜甜地笑:「很高興認識你,我也是中國人,就住你樓上,中午做了飯,一起吃吧,算是歡迎餐。」
到倫敦後第一次聽到中文,還是純正的東北口音,尤知夏大喜,再加上男生實在漂亮得太無害,她便爽快地跟了上去。
結果一頓飯沒吃完,兩人就捂著肚子痛得滿地打滾。被救護車拖走時,奄奄一息的尤知夏抬頭看了眼吃的蒜苗炒肉剩下的原料,終於胸口一窒,徹底昏了過去。尼瑪,那哪裡是蒜苗,明明是水仙花莖!
阿拉伯人說:在同一個屋檐下分享過麵包和鹽,就是朋友了。尤知夏和孫東風,分享了僅此一家的水仙花炒肉片,在打打殺殺中,自然而然,也有了革命般的友情。
「你好久不來找我蹭飯,我以為你有了新人笑就不見舊人哭,嚶嚶嚶嚶嚶。」孫東風假意捂著臉,頓時讓尤知夏一陣惡寒。
她突然想起,在阮連城出現前,一有空閑,她確實大部分時間和孫東風混在一起。可是,從什麼時候起,阮連城這三個字,就像雪球一樣,在她心裡越滾越大呢?
尤知夏猛地一怔,忍不住去看孫東風。男生手枕在腦後,晃晃悠悠地踢著腿。而那個人,走路總是很輕,連帶背影都是淡淡的。孫東風和阮連城,一個就像腳下的河流,溫柔又熱烈,河波里會倒映你的影子;一個卻是天上的銀河,九霄孤冷,可望而不可及。
可是自己為什麼要拿這兩個人對比呢?尤知夏心裡的線頭,慢慢慢慢地絞在一起,絞得她頭昏眼花。
【周美嘉已經死了】
轉眼就到中秋。
以前在國內的時候,尤知夏對這個節日非常無感,在她看來,所有中國的節日都大同小異,一堆人找個借口吃吃喝喝,永遠乏善可陳。
也許置身在一個城市,永遠也感覺不到一個城市的氣質。然而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地遠離它,隔絕它,尤知夏才恍覺,連甜得發膩的月餅,好像也很迷人。
孫東風做了失敗的小炒雞,順便炸了一口鍋子,兩人蹲在地上就著殘存的鍋蓋,吃掉了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就算過了個節。
尤知夏沒有去找阮連城,想起他,就想起那房間永遠亮著的燈。真溫暖啊,可是只溫暖一個人。
回到家中,竟然意外地接到了很久沒聯繫的閨蜜的電話。
閨蜜說上星期回高中探望了班主任周老師。這位老師有名的鐵血,又有周美嘉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兒,在學校大名鼎鼎。尤知夏想到那張亘古不變的鐵板臉,不由打了個冷戰,卻聽閨蜜嘆了一聲:「周老師挺可憐,瘦得都不成樣子了。自從美嘉死後……」
尤知夏怔住,下意識地反問一句:「什麼?」
「啊,你不知道嗎?」閨蜜頓了一頓,恍然大悟,「也對,那時你已經出國了。阮連城和周美嘉的事被雙方家長發現了,阮家的家世,唉……怎麼會同意兒子跟一個只有單親爸爸的女生在一起。周老師也一向好面子,結果阮連城幾乎是被綁上了飛機送往國外,兩人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周美嘉被周老師反鎖在家裡,知道消息心急如焚,竟然想從三樓陽台順著水管爬下來。結果手一滑,掉下來時正好磕在石階上……」
閨蜜還在源源不斷地說著,尤知夏卻覺得,那個聲音離她越來越遠,周遭的一切都慢慢褪色成背景,只余她一人,站在倫敦的漫天大霧中,迷失了所有來時的路。
阮連城聽到周美嘉的死訊後,平靜地讓人心慌,他甚至都沒有提出要回去看一眼。這點,連閨蜜都覺得義憤填涌。
只有尤知夏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那個少年的心中,少女從來就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她穿著紅裙子長途跋涉,擁他在異鄉清冷的街,為他點一盞燈,溫暖他的整個世界。
尤知夏第一次走進了那個小屋。
已是凌晨,燈仍然亮著,曾經許多次,尤知夏立在屋外,只覺得那淡淡的黃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存在。那時心口有多暖,如今,便有多冷。
門是虛掩,小小的一間屋子,居然裝飾得滿滿當當。牆壁刷成粉色,桌布邊沿是壓得精細的蕾絲。尤知夏還記得,這是周美嘉的風格。
掩著的浴室里傳來刷刷的水聲,阮連城卻靜靜躺在床上,臉色帶著不健康的潮紅,尤知夏輕輕地走過去,探他額頭,滾燙一片。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笑了:「是你啊,美嘉在洗澡,等會兒讓她燒水給你喝。」
尤知夏直直地看著他,整個身體都不能自控地想顫抖,然而她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用力推開了浴室的門。
狹窄的浴室完全暴露在兩人的視野里,每個角落都不例外。爬滿褐色水漬的牆上,蓮蓬頭靜靜地垂著,嘩嘩嘩往下淌水,但裡面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阮連城的呼吸突然停滯了一下,然後又歉意地笑了:「對了,看我這記性,美嘉出去給我買粥去了。她說病人要喝雞絲粥養胃——」
「美嘉已經死了。」
尤知夏打斷了他。一滴眼淚慢慢地滑下少女的臉,長長的睫毛一片濕。
阮連城頓住,他的手還保持著那個指向門邊的手勢。尤知夏看著他臉上的笑一點點退去,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驀然清晰起來。那雙眼睛,恢復了冷清。燒得開裂的唇,吐出來的字,也灼熱得燙人。
「請你出去。」
【霧雨中的少女】
尤知夏進進出出,忙了一晚上。阮連城翻來覆去地讓她出去,直接被她當成了背景音。
天漸漸亮起來,透過薄薄的飄窗帘,可以看見一輪紅日若有若現,裹在淡淡的霧中,美得像一個幻境。
阮連城的燒終於退了。被汗珠沁濕的頭髮貼在額上,眼眶帶著不健康的青色。
尤知夏搬來凳子,面對面坐好,不知道第幾回,不容置疑地說道:「美嘉死了。」
阮連城不說話。
「她的頭,正好磕在石階邊。出了很多血,當場就咽氣了。」
阮連城還是不說話,眼睛卻慢慢紅了。
「你不能接受她死去的事實,於是離開昂貴的單人公寓,租住廉價的小屋,按她的喜好裝飾,徹夜徹夜看著燈,就好像,她還活著,和你在一起。」
阮連城抓著被單的手,猛地收緊,慢慢慢慢地顫抖起來。
少年頎長單薄的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拚命地抱緊自己,彷彿這樣,就能從這艱難人世中奢求,多一點點,再多一點點暖。
「美嘉她……最喜歡玫瑰。我都沒有好好送她一次玫瑰,我總以為,還有時間的。」
尤知夏記得,那個愛穿紅裙子的女孩,在天台堂輕輕哼一首歌,臉上灑滿了陽光,真像一朵盛放的玫瑰。
下一年情人節,阮連城送了她九十九朵玫瑰。這舉動在死水一樣的高中校園,太張揚,太高調,於是兩人的事被捅到了雙方家長那裡。
後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後來。阮連城最後一次見到周美嘉,是她被父親一個耳光扇倒在地,鮮血順著少女潔白的脖頸滴下來,和著地上揉落一地的玫瑰花瓣,腥香鋪面而來。
年少時的愛情,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那麼放縱,高聲呼喊,企圖對抗成人世界和命運的規則,結果,就輸得一敗塗地。
再次看阮連城彈鋼琴的時候,尤知夏突然恍覺,明明是那麼美好的少年,那麼動人的音符,為何她在Angel第一次聽到時,會想落下淚來。
孫東風來找尤知夏,正好遇見阮連城的演奏,吸了一口氣:「那人像個鬼,沒一點活氣,冷冰冰的。」
尤知夏在心裡苦笑了一下,那人,對整個世界都冷。因為這一生的熱度,就給了一個人。
孫東風還在插科打諢,上下指點專心彈奏的阮連城。尤知夏卻不知怎麼,一股怒氣涌了上來,脫口而出:「滾。」
孫東風愣了兩秒,又叼著吸管笑眯眯地湊過來,還光速探了探她的額頭:「少女,大姨媽來了還是病了,這麼焦躁?」
尤知夏一聲嘆息,捂住臉再也不肯抬頭。
她在心底苦笑,是啊,我病了,阮連城也病了,大家都是病人,這世界也病了。
阮連城聽說要去看醫生,冷冷地看了尤知夏半分鐘,砰地甩上了門。那一刻,尤知夏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甚至是帶點恨的。他給自己構造的那個世界,虛幻,脆弱,但是幸福。尤知夏卻像個劊子手,毫不留情劈開了幻境的門。現實的太陽照進來,燙得他想哭。
那夜的西風極烈,尤知夏倚在路燈下,抬頭看著那窗口固執不肯熄滅的燈。晚歸的黑人少年抬頭一瞥,霧雨中的少女,那哀愁美麗入骨。他輕佻去摸少女的臉,便收穫了兜面一拳。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孫東風,像獵鷹一樣撲向了比他壯實許多的對手。黑人的力氣更大,但孫東風拳腳狠烈,氣勢卻是不要命的。最後,終於是打了個兩敗俱傷。
尤知夏哭著去拉躺在地上大口喘氣的孫東風,這個從來都是蹦蹦跳跳的少年,第一次靜靜看著尤知夏,很輕很輕地說:「我們回去吧。」
那眼中有星光涌動,可尤知夏的腦中,卻不由自主出現另一雙毫無溫度的眼。她低著頭,不敢看孫東風的眼睛,狠狠,狠狠地搖了搖頭。
【桃花眼的少年】
尤知夏等了一夜。街尾拐角處,眼角大片淤青的少年,也抱臂倚在牆上,守了一夜。那雙總是帶笑的桃花眼,淡淡地垂下來,藏住了所有表情。
天終於亮起來,阮連城遲疑著推開門,愣了許久,終於緩緩走過來,無奈地抓了抓頭髮:「你真是……好吧,我和你去。」
尤知夏猛地一怔,她想笑,一扯嘴角,才發現,唇邊都是大滴大滴的淚。
醫生說,阮連城有很嚴重的神經衰弱,幻聽,幻覺,長期這樣下去,很可能引起精神疾病。尤知夏緊張得忘記這是在倫敦,脫口而出用中文問了句:「那怎麼治?」
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會下意識尋找最原始的庇佑與依賴。所以阮連城極度傷痛時會把自己蜷縮成嬰兒在母體的姿態,尤知夏會在千里之外的異鄉本能發聲。而阮連城的病,醫生說,解鈴還須繫鈴人。
可是周美嘉已經死了,只留下不死的愛情。
某一刻,尤知夏覺得,自己深深深深地嫉妒著那個少女。
她帶著阮連城一遍遍走,他給自己講過的,幻境中和周美嘉一起走過的路。他們漫步泰晤士河,在倫敦塔橋上聽大本鐘的鐘聲,在威斯敏斯特宮外的廣場上喂鴿子,一起去舊物集市買乳白色的奶壺,插一捧帶露的香檳玫瑰。
阮連城靠在窗口,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良久,緩緩笑了:「美嘉在天國,會幸福的吧。」
這是他第一次,親口承認美嘉的死。尤知夏獃獃地看著那個久違的笑,慢慢綻開,終於和許多年前,桂樹下的那個少年,完美重合。
課業又突然繁忙起來。抓狂了半個月,尤知夏再去Angel的時候,阮連城正在彈鋼琴,旋律流暢又明快。身邊站著一個穿紅色裙子的女生,晶瑩剔透的臉,閉著眼睛,輕輕哼一首英文歌。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兩人默契地相視而笑。然後阮連城看見了她,招招手,介紹那個女生給她認識。「我們劇團新來的歌者,太巧了,是中國人呢。」
尤知夏也笑了。是啊,太巧了。
太巧了,那女孩,和周美嘉太像。許多年前,尤知夏第一次見到周美嘉時,她就知道,那個少年,離自己已經越來越遠了。她看著男生女生牽手遠去,再看看自己永遠灰撲撲的襯衫和帆布鞋,沒有一刻比那時的願望更強烈,想變成更好的人。想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然後她轉身,填下了倫敦那所大學的名字。
愛這件事,有時是通過拒絕來完成的。不管是為了莫須有的未來放棄現在遠渡重洋,還是知道對方的幸福里沒有自己,於是手放開。
【這一生的霧都,真美】
廣播里傳來乘務員甜美的聲音,提醒去往中國的乘客開始登機。尤知夏緩緩鬆開捂住眼睛的手,臉上濕漉漉的一片,卻掛著極輕,極柔的一個笑。
像泰晤士河上還有溫度的雪,千禧橋下牛奶的芬香,像這段,最好的時光。
每個少年在變成大人之前,都有著滿滿一杯,純潔飽滿的愛。你留著愛,就是等待把它豁出去的一天。
阮連城遇見了周美嘉,尤知夏遇見了阮連城。這份遇見,就是最好的時光。
她記得那夜,倫敦的大霧織成雨,男生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單手撐著傘,微微挑起一雙眼。真美啊。
這一生的霧都,真美啊。
尤知夏拍拍臉,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登機口。於是她不知道,有人握著同一趟飛機的機票,從拐角的陰影處慢慢走出來,看著她的背影,笑了。
*摘自《花火》A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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