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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人死活不相信那件列寧裝是他做的

仁玉的爺爺廣才是一個裁衣,勝利街上的裁衣。

靖江老岸話里,裁衣既可作動詞,也可作名詞,即裁縫師傅。我喜歡「裁衣」末尾短促的輕音節,像一顆逗號,輕盈,旖妮,意猶未盡。

廣才在賀過六十九歲大壽後歇業了。他歇得乾淨,不要說是裁衣,就是改個長短,修個拉鏈,也不肯動手了。

廣才不修邊幅,鬍子拉茬。年輕時去江陰走親戚,正是時梅天,褲腳管撈起,一手打傘,一手拎肉脯,胳肢窩裡夾著幫親戚新做的列寧裝,過江去了。一去個把月。回來後說,江南人死活不相信那件列寧裝是他做的,硬是把他留在那裡做了好幾件,才算服了降。講這個事時,廣才站在街心裡,嘴裡叼了皮尺,腰眼掛著水煙袋,手指頭沾滿滑石粉,褲腳管還是撈到膝饅頭。

單從外表看,誰會相信他是勝利街上響噹噹的裁衣呢?

他擅做各類服飾。中裝、列寧裝、中山裝、夾克衫、西裝……沒有一樁不地道。他做中式衣裳剪裁得體,盤鈕精細;做列寧裝有板有眼,筆挺帥氣。做夾克喜歡加「郁克」,新潮得很。他還有一手扎西裝「駁頭」的絕活,在西裝的領子下面,一針一線收出一個美妙的半圓,不懂手藝的人看了也直叫服貼。仁玉小夥子本來就帥,相親時穿上爺爺做的槍駁領西裝,顯得十二分的出趟,等不及媒人介紹,雪梅姑娘已經把他看了又看。

其實,勝利街上裁衣有好幾家,廣才家的市口不佳,落在街肚裡。但是他十歲就當學徒,出道早,生活又做得考究,所以生意主動尋上門。一年到頭只見他埋在鋪子里,人彎成一張弓。許多的生活堆到天花板,天花板下掛滿花紅柳綠的新衣裳。一地的碎布條,兩台蝴蝶牌縫紉機嗒嗒響,小徒弟坐在板凳上鎖鈕洞,偶爾抬起頭望野眼,被師傅瞄見了,啪,皮尺甩過去,小徒弟哎喲一聲,臉上多了道紅印子。

裁衣的脾氣不好。

有一次聽到他在鋪子里跟老婆吵架。他老婆的喉嚨很大,問他,這筆生活來得不易,為什麼不接?

不就是幾套西裝嘛,有滴高羅?

三十套啊我的祖宗,你不曉得做演出服輕省,賺頭又大?

主家要貨乾急,我不會擦爛污,要做你去做!廣才的聲音也不小。

送上門來的錢都不要,你個瓦刀東西!他老婆氣壞了。

鄰居們去勸架,更多人看熱鬧。廣才火上心頭,沖著女人大吼一聲,滾!

他老婆抹不開面子,嗚嗚地哭,一扭身跑了。

這邊把收音機往地上狠命一摔,咿咿呀呀的錫劇當場斷了氣。

不過第二天一早,他老婆就回來了,卸了門板開業後,若無其事地坐在水門汀前洗衣裳。三十套演出服被北大街金裁縫攬了去。廣才卻得了一個新收音機,是孫媳婦雪梅買給他的。他邊聽《雙推磨》邊哼哼,還讓仁玉把建國老子喊過來,兩個人臉對臉眯眯老酒。小徒弟趁機趴在案板上看梁羽生的武俠小說。

我離開勝利街那一年,廣才蓄了點錢,經不起老婆攛掇,忙忙地把樓房造了起來。新樓是在老宅基上翻建的,一間三層,樓下門面,樓上住人,樓頂還豎了個避雷針,在平房堆里挺顯眼,是勝利街中段的標誌性建築。

這時期縫紉機走進千家萬戶,成衣越來越便宜。廣才的裁衣鋪起了個洋名,叫什麼亨得利服裝店。新招牌掛在新樓房的白牆上,可是舊生活倒是不認門了,老顧客在勝利街上轉幾個來回,就是尋不到他家。連仁玉的兒子,他的曾孫子,也穿著百貨大樓買回來的童裝牛仔服。廣才幾次攥住曾孫子的袖口念叨,「克夫」哪能做得這麼窄?孩子想跑,掙不脫他的蠻力。他老婆過來,一把抱走曾孫,邊走邊罵你個老瓦刀!

幾年間,廣才從裁衣退步為代剪,又從代剪淪落成縫補,終於忍無可忍,壽誕一過,他就把剪刀皮尺連同兩台舊縫紉機歸歸攏,送給小徒弟,打發他滿師回家去了。碰到熟人探問,他只說他是一個裁衣,不是裁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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