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的秦楚古道
終 南 山 的 秦 楚 古 道
山，既贈予了柞水以高度，也終究擠壓了縫隙中僅存的空間，讓生命以促狹的形式，營造屬於自我的日子。但好在山總算是有了饋贈，於生命也不無益處。所謂靠山吃山的傳統，不僅提供了柴火、果實和豐沛的雨量，也能夠在山坡偶然的地方，採摘草藥——福澤壽命的花草，滋養歲月流逝而乾枯的身體，末了，還是還給了生命以無限的眷戀與悲憫。
其實，山不但擠壓空間，也阻隔溝通。山的阻擋，讓風習遽然改變，十里不同俗的說法，也並非天方夜譚，往往是因為一山之隔，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各自過著封閉而獨特的生活。可人偏又是群居性動物，這不是來自於聚在一起能夠取暖合群，而實在是需要互通有無。山中草藥能延年益壽，總也不能當做飯吃；山外花花世界，熱鬧非凡，也總還是要點兒調劑。於是人就成了行走的動物，從一地到另一地，變換著居所與路途。山卻阻隔了這一切，因為在抬頭的一剎那，看見瓦藍的天空，澄碧如深潭之水，也看見雲朵，潔白能洗鍊，卻不能看見山那邊雞犬之聲相聞，童叟婦孺的踉蹌，以及紅艷美色，俊才君子。
有山，就有山路，有路就能交通。柞水與長安，僅一山之隔罷了，翻過秦嶺，帝皇之都，就近在眼前。然而談何容易？只是，受著對於遠方的無窮的渴望，以及對溝通彼此的實際需求，往古之人還是一步步，沿著山溪，踏出叢林莽原中的小徑，逐漸吸引著更多的人前來，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道路來。其間，林中猛獸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山中土匪不知砍殺了多少英魂。再加上山中瘴氣、毒物和滾落山崖的危險，一條秦嶺古道上，該有多少古人的森森白骨和心魄，徘徊左右呵。
從柞水縣城出發，一路西行，走過大約23公里，就到達了秦豐村。秦豐村是一個從山腳處開鑿了空地，把房屋建造在山體上的村莊。古建築還殘存著，只是歲月剝蝕了它秀美的容顏，時間侵蝕了它健壯的身軀，留下坍圮的牆體和破敗的窗欞，以及長滿了苔蘚和野草的瓦屋房頂。雖然得到了修繕，但那全新的面貌仍舊無法掩飾它內在的滄桑。大約是山腳下的生活，過於危險——山洪時來，沖毀房屋和田地；時有滑坡，無聲中埋葬了村民。於是許多人沿著山溪，開始朝山腰走去，建築房屋、開闢田地，逐漸地秦豐村開始有了漫長的分布。
從秦豐村上行，約略5公里，是花門樓，也是正式進入終南山的秦楚古道的開始。取了花門樓的意思，大概是要告誡所有翻越終南山的人，這裡是最後的人間紅塵所在，在最後的享受將盡之時，走上秦楚古道，就意味著兇險四處。再上行約9公里，才到了耍錢場。整個秦楚古道，從花門樓到耍錢場的路上，由於山體開闢較大，路面顯得寬闊。但從耍錢場再往上走，到達終南山山頂和秦嶺南麓草甸之間，便都是凌亂的石頭鋪就的山中驚險小路。想來，應當是最初行走的人們，踏出了原始的道路之後，工匠們就地取材，砸碎了旁邊的石塊，鋪墊了這條溝通秦嶺南北的千年古道。
不巧也是最巧的，山中剛剛經歷了暴雨。因了這雨水的緣故，濕氣氤氳在山間，抬頭看山頂，都是茫茫地滾動著雲彩。從耍錢場開始，整個秦楚古道就瀰漫著濃濃的霧氣，那實則是雲彩。最濃的地方，幾乎看不見身邊的樹木和草叢。好在行走不遠，似乎就到了終南山的山頂，因為左邊看過去空茫一片，右邊看過去，同樣空茫一片，除了濃霧，以及被山風強勁地吹著，而一起從山的一邊倒向另一邊的樹木，再也看不到石頭和突出的地方。只有一條窄小的石頭路，隱現在前方，指引著人們，走向山體的北邊，那個被稱作是翠華山的地方。
雲霧太過濃重，四野蒼茫無限，本能登高望遠的境界，最終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氣中，遠不過七尺之地。山風卻十分豪邁，闊步前行，一副將軍得勝的氣勢。古道兩旁長滿了各種植物和樹木，種類繁多，但對於陌生人而言全是陌生的，只是看著山下早已開罷的野花，竟然在這裡含羞綻放。
不多久，雲層更厚，身邊的霧氣漸漸化為雨珠，凝結在身上，便有潮濕的感覺。再前行，就落下雨滴，先是溫柔地淅淅瀝瀝著，繼而變成了暴雨，雨滴很大，打在路兩旁的樹葉上，十分響亮，加上風哨過樹木的聲音，終南山的山頂密林中，竟然有了令人驚悚的古怪響動，如虎嘯，如狼嚎，如野豬哞叫，如魚蝦跳波水面，接著，持續時如寡婦哭墳，斷續處似野鬼騎馬，接連的當兒，又像閻王陰沉著臉，牛鬼蛇神出沒，預備勾去生存者的魂魄。到底還是在半途折返，因為從草甸下來的人，沒有看見大片的高山杜鵑，也沒有領略寥廓的山頂平地，而只有遒勁的風吹得人無法立足，無情的雨肆意潑灑著豪情。
著急忙慌，終於重返花門樓，卻發現，陽光已經透過雲層，撒灑在濕潤的地面上。不禁後悔半途而返的決定來，倘若堅持下去，雨中行走呢？倘若繼續前行，追蹤古人腳步呢？但也只好如此，等待著下一次的到來，以及千年之後的相約。不過，秦楚古道那一瞥間所留下的印象，足以把南北商旅的艱辛，兵家必爭之地的兇險，一一摹刻在頭腦中，必要時做無盡的想像，以之作為對歷史的體認，對生命折騰的迴響。
好在花門樓往下不遠處，有山中深潭，水皆渺碧，映著山上綠樹，偶有白雲投下倩影，卻又匆匆離去。山中鳥鳴時時傳來，流水淙淙，相伴著有忘世的意念。想來，終南山如此幽深之地，怎能不會有隱士的身影和土匪的活躍呃！入得山來，紅塵中的諸多慾念，瞬間被寧靜和單純趕走，聚攏起來的心，凝結在一粒晶瑩剔透的生命之中，然後擴展蕩漾在山間，瀰漫四處，融合著天籟風聲雨聲，無憂無慮的鳥鳴和淙淙涓涓的溪流，便只好身心俱忘，不知此身誰身，此地何地，此時何時。當然，因為山林深，自然有利於躲藏，土匪逃遁，安營紮寨於此，既有天險作為憑藉，又有通道可以下山搶掠——若是仁義的匪盜，還則罷了；若是槍殺無度者，遭殃的便是十里八鄉的無辜者。
終南山的捷徑，大約不只是去往長安的仕宦官場，還有從營盤鎮出發的，冒險之旅。
2017.7.17鎮安縣·書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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