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模里西斯·天堂換算題
亂入者簡介
吳琦
媒體人,
遊客,手錶愛好者,
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插畫 | 傻明
一直覺得「天堂」是個缺乏想像力的比喻。在形容某地的時候,找不到其他辦法,沒有更具體的感受,就只好籠而統之,說那裡是天堂。
據說馬克·吐溫也不能免俗,他寫過,「上帝先創造了模里西斯,再按照它的樣子創造了伊甸園。」這一句卻成了最好的廣告語。模里西斯是傳統的度假勝地,彼得大帝的太子妃曾來過這裡,而且它一直是歐洲人獨享的後院,美國人都很難去爭搶——從北美飛到南半球的東部非洲,幾乎要坐一整天的飛機,去往「天堂」的路,可不能接受這樣的折騰。
中國人也很少專程去模里西斯旅行。這個印度洋上的小島,在馬達加斯加以東,整個國家只是地圖上的一個點,主打陽光、沙灘和大海,還有無邊無際的閑暇,類似馬爾地夫。對一個天堂而言,姓馬好像的確比姓毛更洋氣。
不過,現在從中國通往「天堂」的路便利了許多,北京、上海都有直航班機,開放落地簽證,只需花上11個小時,用幾部電影幾本小說打發時間,或者大睡一覺。天堂就到了。
為馬克·吐溫闢謠
第一眼重要極了。長途飛行不可能不疲憊,疲憊是大多數旅行的起點,而天堂是不能容忍疲憊的,一下飛機就要喚醒你,把你的眼皮撐開,把漸漸迷濛的目光打撈出來。有人舉著牌子接機,端上一盤彩色的糖果,一杯橙紅色的果汁,再送一疊地圖、指南和紀念品,一塊冰毛巾擦臉,給每位客人掛上一個花環,是黃色的喇叭花,花上還滴著水。導遊陳太個子不高,從人群中鑽了出來,她穿著長袖和毛線背心,圍巾披著肩,用中文歡迎我們。她看起來五六十歲的樣子,燙了一頭小卷,眼角向上揚起,臉上也像開了花。她說,「你們可以叫我阿嬌。」
為了保持興奮,要儘快見到海,飛機舷窗上看到的不算——俯瞰是一個極不客觀的視角,距離容易產生美。必須近距離檢驗。還是馬克·吐溫說的,河和海的區別在於,「河看上去是流動的,而海像固體,看起來好像你可以邁開腳、走過去。」
我們的車彎彎繞繞地開了出去,兩邊的景緻像是熱帶,也像鄉村,被綠色和藍色塞得很滿。導遊說,島上的路大多是法國人修建,尤其是這些老路彎路,皆是因為殖民者的浪漫病發作,為了一棵樹、一塊石頭,就大呼小叫、繞道而行,彷彿他們心中早有了一幅神聖的藍圖。開到海的邊緣,才看到一些破爛的房子,建在路的下面、海的旁邊,搭房屋的木頭和岸邊的海水都有些渾濁,幾個漁夫的衣服也是同樣的顏色。這可不像藍圖裡的設計。司機帶了一幅很酷的墨鏡,反著銀色的光,他看了一眼後面的乘客,快速地駛了過去。
說到這裡,先替大作家辟個謠,那句把模里西斯誇成天堂的句子,的確來自馬克·吐溫的書,卻不是他的原意。1895年,他為了躲債,出國巡遊一圈,到過模里西斯。那時的歐洲人已經開始來這裡度假,他們是坐船來的,隨身帶著自己的小鳥和狗,一看就是富貴人家。馬克·吐溫發現,模里西斯是一個不需要外人來評價的地方,當地人不會問你是否喜歡這裡,他們總是喋喋不休自己說個不停。這個天堂的比喻就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他同時也聽到了完全相反的意見。而他自己的觀察是,模里西斯人很少離開這個島,對外界缺乏了解,他們還以為,這世界是屬於三個國家的,分別是朱迪亞(Judaea,古巴勒斯坦的一部分)、法國和模里西斯;俄羅斯和德國都屬於英國,而且英國應該也沒多大;他們還模糊地知道美國和赤道,聽說那裡實行的都是君主制。
實際上,如今的英國失去了廣闊的殖民地,國土面積依然是模里西斯的120倍。路易港(Port Louis)和喬貝市(Curepipe)是當時的主要城市,馬可·吐溫下了定論,這兩個地方遠非完美。這個美國人好像絲毫沒被這裡的原生態所打動。也許在那時,自然還不算太稀缺,現在整個世界的工業化完成過半,人們重新對自然來了興趣,可憐的是,路易港這樣的小城市又掉隊了——貴為一國之都,遊客不稀罕,當地人也嫌棄,只把它當作一個謀生的地方,進出的道路時時堵著。在一個海島,誰會呆在城裡?
從東北部的機場入境,我們要先去島嶼的東邊,然後再去西邊,內陸部分完全是個過場。在這裡旅行,不是以城市為單位,而是沙灘,更準確地說是酒店,各大酒店已經把島嶼周圍的沙灘瓜分完畢。導遊阿嬌不斷提高著我們對酒店的期望,「你們要住的酒店是很好的,很漂亮的沙灘。」她是當地華人,母語是法語和當地方言Creole(法語的非洲混血版),因為在歐洲工作過一段時間,會說西班牙語、義大利語,也能說普通話和客家話,只是個別單詞需要英語來幫忙,說著說著又繞了回去,「模里西斯的酒店都是很好的,沙灘都很漂亮!」
天堂終於近了。我們的車駛進一條如畫的小路,兩邊的花叢爭奇鬥豔,用上好的油彩塗過似的,顏色過於飽滿;泡泡樹也沖得很高,但彼此之間相敬如賓,保持等距。越是高級的酒店,類似這樣的引路就越長、越美,和野外植物潦草的長勢形成對比。
酒店經理已在門口迎接我們,他長著標準的法國人模樣,「我可是純正的模里西斯人」,他說。兩個本地人完成了交接——導遊要回去照顧自家的花草,她平時寫詩、畫畫、攝影,身上的毛衣也是自己織的,忙得不亦樂乎。經理的笑容比導遊更加職業,他穿著白襯衫,開著領口,一副工作與休閑兩不誤的派頭。冰毛巾、飲料和水果又來了,這回的果汁混合了菠蘿、橙子和羅勒(basil),更顯高級了。
天堂的標準
世界上最舒服的姿勢是什麼?是躺著。在各種地方躺著——床上,海上,沙灘上,沙灘椅上,還有瑜伽墊子上。以上選項,模里西斯的酒店均可提供。
躺在我的床上——單人房雙人床,背後是一個大浴缸,前面是一扇木門。把門打開,風如狼似虎地灌進來,外面就是一片沙灘半片海。遊客的虛榮心瞬間被滿足。中國人不大有度假的習慣,得慢慢學著歐美人士的樣子,才知道此情此景之下應該如何行事。比如,緩緩走向窗檯,站一會兒,在露台的椅子上坐下,最好有煙或者酒,不說話,讓疲憊暫時過去,然後起身,把門一閉,瀟洒地把這海啊天啊天堂什麼的擋在門外。
房間當然也是西式的,儘管有些酒店為了照顧中國客人,會放上中文報紙,甚至一桶速食麵。枕頭可以選擇,按材質分,有松木、馬鬃、鍍銀纖維、硬羽毛,按硬度,又有軟枕和超軟枕,還有仿人體、防過敏兩種,可以滿足特殊需要。香薰也可以選,檸檬桉油、依蘭精油、雞蛋花,效果都是寧神安眠,還有一款香草椰子味,號稱可以令人開心。
在模里西斯的多數時間都是在酒店度過,這並不是我懶惰。這座印度洋小島有它特別成熟、理智的一面,內外有別,對遊客的敞開有明確的界限。島的外圍,海、沙灘和酒店,恨不得全線開放,有的沙灘以沙質細膩著稱,有的主推風平浪靜的海灣,天生麗質,依然塗脂抹粉,個個熱鬧非凡。而島的內部,原生粗野,全無修飾,人住得也分散。我所見過最整潔的小區就是司機的家——半路上去他家借用廁所,他住的是政府提供的公租房,十來棟二層小樓躲在半山腰上,要進去還得穿過一片甘蔗田。我們也試著去過森林、湖泊、火山口以及為兩枚錯版郵票建起的博物館,都顯得普通。途中下車買瓶水,特意選在一個有教堂的十字路口,理論上比較熱鬧的地方,可那些房子和人都不為所動,自顧自的,店員也不大驚小怪,照樣做他的生意。還不如回到酒店的陽傘下躺著。
天堂應該有一些共同的技術指標。有水、空氣、陽光和土壤,即成人世,因此天堂的配置應該更高一級:水最好是海,天要足夠藍,陽光和夜色都要均沾萬物,容得下疾行的雲朵和矯情的人。如今多了一條,要有免費的wifi信號!經理信誓旦旦地承諾,我們酒店擁有全島最好的無線網路。果然,整座酒店都有信號覆蓋,出海時失去一陣,從另一個島上岸又滿格。這麼一說,天堂里也需要一座酒店。
我因此認識了一類名叫「市場部經理」的生物。
每換一個酒店,就要受到他們的熱情歡迎,步驟幾乎一模一樣。先是送來果汁和冰毛巾,然後介紹酒店設施,最後坐下來吃飯,想從我這兒套出一點中國旅遊市場的秘密。第一位就是那位法國裔的男士,他喜歡說邵兵是他的好朋友,明年他的酒店還要接待鞏俐來模里西斯拍一部電影。第二位女士有著深色皮膚,她來自一個龐大的混血家庭,父親是法國裔非洲人,母親從印度來,兄弟姐妹分別找了來自義大利、印度、法國和中國的伴侶。她本人在義大利工作多年,剛來這裡不久,再過半年,這家酒店就要謝絕所有帶小孩的客人,一家旅行社包下了這裡一半的房間,這是對方開出的條件。還有一位長著英國人模樣的帥哥,也是模里西斯本地人,他擅長划水,常在印度洋上馳騁,酒店遠處的幾處燈火就是他的家。他只會兩個中文詞——「關係」和「戶口」。
晚上安排的是Séga表演,這是模里西斯的民俗歌舞,是非洲的奴隸們在勞動之餘所創造。因為踩著沙子——也有說是因為帶著腳鐐,這種舞蹈的腳上動作不多,雙腳只會左右移動,很少離開地面。篝火越熱,上半身的動作就越激烈。20世紀80年代,出現了一個現代版本Seggae,混合了Séga和雷鬼音樂(Reggae),是一個名叫Joseph Reginald Topize的人發明。他曾經為當地的克里奧爾人(Creole,最早被帶來這裡的非洲移民)爭取民權,1999年死在監獄裡。模里西斯人把他喚作Kaya,整個路易港曾經為他掀起過一場暴亂。
眼前為我們表演的仍然是黑人,女人跳舞,男人演奏。所有人踩著沙子,圍著火堆,身上華服鮮艷,腳下也彈跳了起來,動作里不見了艱辛和憤怒,樂器上還出現了中文字眼。現在,人們只有在慶典時才載歌載舞,或者像這樣,在燈光、火炬、月亮和星星的照耀下,為客人起舞。沙灘被染成了點點滴滴的紅和黃,從鐐銬變成幕布,旁邊擺著盛宴,每一張餐桌都亮著燭光,呼應著海風,快樂地搖曳。
餐廳升起另一團火,調酒師出場了,他們要為客人展示雞尾酒的不同調法。情緒又從黑非洲的殖民歷史被拉了回來,這種來回的穿越,忽然讓我發現了這天堂的破綻。樹上、沙灘下、草叢裡、泳池底都埋著電線,陽傘是用甘蔗枝紮成。最高的不是樹,是天線桿,它們頭上戴著一頂假的棕櫚樹冠。天上的星星,躲在雲里,也像是一盞吊燈,光照最強的月亮在海平面上打出一道長條的追光,像一架梯子,方便電工上去更換燈泡。海邊還有人巡邏,彷彿要防止這天堂之島上還有人心存不軌,趁夜色逃逸。
在這樣的時刻,不會覺得自己渺小,而是覺得虛幻。這是一個完美的系統,整個模里西斯就像是一次實驗。
生態實驗室
島上的陽光是360度的,從哪個角度拍照都覺得逆光,這就不太科學,或者說,這太科學了,像被遙控器指揮。浪積在遠處,雲層蓄在四周,緩慢地勻速運動,為每一次試驗做著準備。常規動作是躥出一朵雲,升上半空,然後散開,像放煙火的慢動作,而且是來自北歐的最新設計,只取藍白兩色的極簡主義;進階試驗的密度強度都被調高,層層疊疊的雲,滿屏炸開了花;最激烈的是颳風,只需幾秒鐘,就風雲突變,認真地下雨,還有聲光音響的配合,造出雷電;收也收得快,雨落在海上,又回收成為海。一切都好像電影《楚門的世界》,有一個透明的圓牆罩著天頂,宰制一切。
這個實驗室是封閉的,而且不能太大,這樣算來,島是打造天堂最好的原材料。在印度洋上畫一個圈,花草樹木,魚蟲鳥獸,物種慢慢豐富起來。
1639年,天堂里來了牡鹿,同年種上了甘蔗,1750年,又來了野兔,1815年,開始養蠶,1900年,從印度引進了獴。許多物種都是從印度飄洋而來,包括芒果、香蕉、鳳梨、煙草和野山羊,而咖啡來自阿拉伯,荔枝、龍眼來自中國,竹子也是台灣人帶來的,用做捕魚。每一樣都有據可查,甚至可以精確到具體的年月日。
在Casela野生動物園,還可以看到這島上生態的微縮景觀。老闆是南非人,模里西斯的旅遊業和超市行業,多是南非人的產業,沒有非洲大陸那樣壯闊的草原,這裡的野外觀光勝在系統性。我們從最現代化的酒店開出,兩小時便來到了公園的門口。先是潺潺的流水和假山,一小池水圈養了幾隻鴛鴦,石子鋪成的小徑,頭上是綠樹鋪成的樹蔭;往裡走,視野開闊一些,環境中的黃色蓋過了綠色,路兩邊出現了鳥籠和欄杆,開始聞到動物的騷味,遊客可以在這裡付費,摸一摸獅子,抱一抱獅子的幼崽;在小賣部門前的凳子上坐著等一會兒,敞篷的遊覽大巴成隊地駛來,掀起地上的沙塵,預告了野性之旅的開始——幾隻孔雀在鐵門處迎客,還有野雞和天鵝,慢慢開進深處,鴕鳥和斑馬才出來,大方地朝車上的客人索要麵包,前面的車停下來先喂,待食物被吃光,動物們才會識相地換一輛車討食,等它們酒足飯飽,車隊環繞一圈,再從進門的地方出去,一隻孔雀準確地在此時開了屏,相機手機們又紛紛跳出窗去——只有車外的樹枝不能亂碰,皂莢樹渾身長著刺。
可惜,在這個系統中沒有渡渡鳥(Dodo)。15世紀以前,島上還沒有人——甚至連這個島都還沒有被叫做模里西斯,渡渡鳥就已經在這裡繁衍,它們體型肥大,又不會飛,除了鉤狀的喙,沒有防禦能力,算是天堂的原住民。後來荷蘭人來了,砍伐森林,獵殺渡渡鳥,也帶來了豬、狗、猴、鼠等動物,尤其老鼠喜食鳥蛋,終於在1690年前後徹底消滅了渡渡鳥。也有人說,罪魁禍首是颶風和洪水,徹底改變了鳥的生存環境。
現在模里西斯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悲劇,他們復原了渡渡鳥的形象,把它作為島的吉祥物,作為天堂的標記。島上已經不準砍樹,只能用石頭建房,沙子都成了寶貝。倒是導遊阿嬌經常在路邊采幾株草,說是玫瑰的花枝,要拿回家種起來。
島上的人對移植、嫁接這類事情習以為常,大概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這項試驗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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