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用一生尋找兄弟的屍骸 by王食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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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生尋找兄弟的屍骸

by 王食慾

（根據真實事件編寫）

我一共只見過兩次丟丟，但他卻成為我人生中很難忘記的人。不光是他，還有他的好兄弟、我的好朋友，巴圖。

你很難定義丟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說職業，他曾在後海酒吧唱過歌、在鏈家賣過房子、給某知名歌手假唱過三張專輯、當背包客走遍了中國，也是拉薩觀山客棧的老闆。如果說為人，有些時候他是嚴肅的，有些時候，他玩世不恭到讓你想跟他動手。

而巴圖則是個很簡單的人，他是四川藏區的一個蒙古人。老家有幾座翠綠的山頭，游牧民族，兄弟姐妹眾多，他是全家的老幺，最受寵的那個。他阿爸送給他一輛二手長城皮卡，他從2007年開始跑青海大環線和國道318，從拉貨到拉人，從運輸業到旅遊業，2007年的破皮卡，也一步一步換成了牧馬人。他常說：「我就是一個司機，但我是全西北最棒的司機！」

我第一次見到丟丟是2013年，在拉薩的觀山客棧。客棧就在扎基寺對面的居民樓里，遠離繁華的八廓街和拉薩河。但生意卻異常興隆，丟丟說，這都是因為挨著財神廟的緣故。巴圖拉著四個客人從成都開車過來，入住在觀山。那時候從四川進藏的318國道尚未修建完畢，旅途顛簸，客人們早早睡下。巴圖則精神抖擻地在院子里和我們吃烤肉、喝拉薩青稞啤。我問起兩人相識的原因，丟丟給我講述了他們的故事。

2011年，丟丟從一家作曲工作室裸辭，成為了窮游群體中的一員。他在西寧搭巴圖的車，準備沿著西北大環線走蘭州、張掖、敦煌再去新疆。當他們到達雅丹時，一個紀錄片劇組找到了巴圖。劇組原計劃發八輛車從雅丹進羅布泊拍攝紀錄片，但其中補給卡車的司機高反嚴重，無法進入無人區，他們急需一個有B照的司機。那時巴圖的阿爸在醫院化療，面對劇組開出的兩萬一天的薪酬以及如發生意外事故則賠償家屬一百二十萬的保險，巴圖心動了。他問丟丟願不願意在羅布泊邊境等他，如果十五天後他沒回來，丟丟去通知他的家人。丟丟與巴圖僅相識一周不到，但他莫名其妙地答應了他。

「巴圖還問我，你們廣東佬講不講義氣。」丟丟喝著啤酒笑了，「我說，古惑仔講不講義氣？」

於是，巴圖將身上全部值錢的家當以及他阿爸的皮卡車鑰匙都交給了丟丟，只帶走了蒙古活佛送他的一串星月菩提。然後，他對丟丟說：「等哥哥回來了，咱們吃烤全羊。」

巴圖走了二十一天，丟丟在羅布泊的邊境，支著帳篷，守了二十一天。在第十九天時，丟丟開著皮卡到遠處村落買補給用品，村民告訴他，十九天還沒有出來，恐怕出不來了。然而，丟丟繼續等了下去，直到第二十一天，八輛車回來了三輛，二十三個人回來了十一個，巴圖倖存。

從那之後，雅丹進羅布泊的線路被徹底封鎖。無人區，不得擅闖。

「我在沙漠里，快乾死了渴死的時候，就想，不能讓這小白臉把我皮卡開走，撿了便宜！」巴圖將煙頭扔在地上，看著晚上九點仍不熄滅的拉薩天空，「沒想到，他從第十六天起，每天殺一頭羊等我回來。」巴圖深深地看著丟丟，丟丟醉眼朦朧。「那時候我就決定，這人雖然是南方佬，但這兄弟，我交定了。」

後來，巴圖領了四十幾萬元給自己阿爸治病，將那串星月菩提送給了丟丟。而丟丟則來到拉薩，開了觀山客棧。客棧的散客常被丟丟介紹給巴圖包車遊玩，巴圖也總帶著從其他地方包車的客人來觀山客棧入住。

丟丟說：「西北就是這樣，有很多地方，可能幾萬年都未曾有人踏足。充滿了危險，而危險則帶來神秘，我們中的很多人：背包客、走私販、貨運司機和探險家，就是被好奇心害死的。」

巴圖加了我微信，他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他的朋友圈不再更新了，那他就是被好奇心害死了。

2016年10月的一天，巴圖沒有發朋友圈。然而，直到一周過去後，我們才得到巴圖的噩耗——丟丟群發了一條信息：我的好兄弟巴圖一周前在墨脫失聯，目前下落不明。請各位朋友幫忙進墨尋找。如找到我兄弟，不論生死，我願將觀山客棧送給你！

恰逢我那時在五明佛學院陪父親清修，聽聞此事，我租了一輛普拉多，沿318國道進了藏。我第二次見到了丟丟。丟丟和他的朋友們以派縣的一家青旅作為根據地，發動了一個三十多人的搜救隊。分別從波密扎木鎮開車以及從派縣徒步進入墨脫。秋天的墨脫，多雄拉山口大雪紛飛，氣溫逼近零下。我開車帶著丟丟，小心翼翼地穿過嘎隆拉隧道，一路南下。在距離80K三公里的地方，我們看到了巴圖被撞毀的牧馬人。車內空無一人，只剩行李。他們曾棄車徒步返回背崩鄉，再走路穿熱帶雨林由派縣出墨。

丟丟從車前鏡上摘下一張亞克力滴膠的全家福掛墜，掛墜照片上的小巴圖笑得一臉燦爛。

「這都是因為一個女孩。」丟丟告訴我，「她去年包巴圖的車跑日喀則和珠峰，她媽媽在大本營露宿時高反了，是巴圖在深夜裡冒險開車送她一家下了珠峰。那之後，她非要跟巴圖以身相許，巴圖不同意，女孩就又包了他的車要進墨脫。後來車子拋錨，他倆在徒步路上吵了架，分頭行動。女孩偷偷走回了墨脫縣城，但巴圖以為她出墨了，為了找她，至今下落不明。」

我們在墨脫縣城見到了那個女孩，她瘦弱美麗，紅著眼眶，無顏以對三十多人的搜救隊。因為，我們一無所獲。有人試圖放鬆大家緊張的氣氛，打趣道說不定巴圖跨過墨脫邊界，叛逃到印度去了。但沒有人笑。

我們繼續在墨脫的深山裡尋找了七天，直到搜救隊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小腿肚上遍布螞蟥吸血留下的傷口。這時距離巴圖失聯已經過去了十三天，幾乎可以推斷，失蹤者已經死亡。

第十三天的夜晚，墨脫縣城寒酸的旅店外，夜雨聲煩。丟丟窩在沙發里，翻看著巴圖的朋友圈。其中一條道：「我似乎永遠在路上，只擁有方向盤、煙、墨鏡和打火機。見過的人多為過客，見過的事轉眼雲煙。但我還有七八好友、三五兄弟，這就知足了。」

丟丟把頭埋進膝蓋里哭了，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巴圖送他的那串星月菩提。

第十四天，三十多人的搜救隊擠進七輛SUV里，從墨脫縣城開回了波密。我們在波密吃了一頓沉悶的散夥飯，之後，各回各家。巴圖成為了幾百個在西藏走失人口中的一人，他的照片懸掛在每一處關卡的崗亭上。

我開車送丟丟回了拉薩。等丟丟打點好客棧，他要去趟甘孜，找巴圖的父母，將全家福吊墜還給他們。那或許是巴圖僅剩的遺物。

墨脫只有每年的6月到10月方可進入，其餘時間，大雪封山。丟丟告訴我，從明年開始，他將每年進入一次墨脫，尋找巴圖的屍骸，他無法忍受讓巴圖露宿荒野。畢竟，他們是一起在篝火前喝過酒、跳過舞的好兄弟。

我遙望遠處層層疊疊的雪山，這大概是西北最遼闊而深沉的兄弟情。

2017年9月3日，紀念我們的好兄弟巴圖

(全文完)

本文作者「王食慾」，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3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王食慾」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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