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霍亂時期的愛情》:信與不信
本文作者「蘇美」,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書寫得挺好,但我不喜歡,是口味問題也是價值觀問題。不喜歡主要是因為故事太「傳奇」:一個男人,不離不棄痴心等待,並不因為女神的婚嫁、衰老而放棄,最終在生命的終點如願以償,痴情人終獲女神。
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能賦予平常之物意外的魅力。一個屌絲等待女神的垂青,等三五個月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等三五年是痴情種子,等十三十五年人格就開始高大起來,而本文的主人公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等了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於是,他就成了傳奇。
本書前三分之一的故事取材自馬爾克斯親爸爸的經歷:一個年輕的報務員,喜歡寫詩,會拉小提琴,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認識了一個姑娘,私定終身,遭到女方父母的反對,為了阻斷二人來往不惜舉家搬遷,但報務員利用電報一路追蹤女孩的足跡,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但《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故事卻並未到此結束,後面三分之二風雲突變:女孩旅行回來長了見識拒絕了男孩的求婚,不久嫁給名門之子,享受了長達五十一年幸福的婚姻生活。男孩則暗下決心終身不娶等待女神,在五十一年中睡了600餘名各樣女性之後,女神的丈夫終於死了,男孩在葬禮上表達了半世紀的愛慕之情,二人踏上航船之旅,共度餘生。
我不喜歡這篇小說(但完全不討厭)主要是不信:我不信被語言構造出來的現實有如此強悍的支撐力,不信男女主人公不付任何代價居然能度過甘蔗兩頭甜的人生,不信個人的意志能阻擋命運的洪流——但這些都是旁枝末節,說到底,我是不信愛情可以被當做人生的意義,不論男女我都不信。
語言構造現實
男主人公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個富豪的私生子,雖然沒有名分,但暗中得到父親的撫養費,小夥子天性聰慧,摩斯密碼一學就懂,小提琴沾手上就會,性格內向,身材瘦削,會拉傷感的小夜曲,也會朗誦各種傷感的詩歌,喜愛閱讀到什麼程度呢,「轉向詩歌對他來說是一種心靈上的舒緩。青春期伊始,他就按到手順序讀完了人民圖書館的所有詩集……他唯一清楚的,便是在散文和詩歌中,他更喜歡詩歌,而在詩歌中,他又更喜歡愛情詩。凡是愛情詩他每讀到第二遍,就能不知不覺地背誦下來,越是講究格律和用韻,越讓人撕心裂肺的詩,他背得越容易。」他會一邊落淚一遍朗誦當地詩人的作品,會整段照搬西班牙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給女主人公費爾敏娜·達薩寫信,而一封信就長達70頁,還是正反面。相思時他是怎麼樣呢?「他腹瀉,吐綠水,暈頭轉向,還常常突然暈厥。」他母親嚇得不淺,因為這狀況不像是相思,「倒像是染上了霍亂」——這就是本書書名的來源和真義,愛情使人處在一種非正常的狀態之中。
青春期是生理過程,也就是說,青春少年的傷感、反抗、愛欲衝動都是基於生理變化,阿里薩的愛情表現尤為直觀,它全部以身體病態呈現出來:是急遽、誇張、衝動、不計後果、有破壞力。很難分清楚是他的性格使得他必然有這樣激烈的表達方式,還是這份愛情確實如此強烈使得他無法不如此表達,但有一點文中是很清楚的,所謂熾烈的愛情,大部分只是單方面的燃燒。在向費爾敏娜表白之前,他已經自顧自寫了60頁的情書,全是從閱讀當中背誦下來的甜言蜜語,他吃梔子花,喝香水,用大頭針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為她刻下微型的詩句,給她寄自己的頭髮,大半夜去給她拉小夜曲。拉丁美洲的男人戀愛起來是不是都這個高溫易燃易爆狀態,不得而知,但費爾敏娜和他顯然不在一個頻道上,她不知道他這狂熱從何而來,對那燙手的情書也不知如何恢復,最終回復時,也不過半頁紙,絕口不提感情,講得無非也是日常瑣事,「事實上,這些信對她而言只是一種消遣,用來維持炭火不滅,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倫提諾·阿里薩卻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燒殆盡」。
這樣的男孩不難理解,荷爾蒙超量分泌時表現都差不多:為女生打群架,為女生寫情詩,為女生自殘,把女生名字到處刻得到處都是。大多數情況下,對方是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正好有這麼個人或者找這麼一個人作為青春欲力的泄閘口。阿里薩那70頁的情書,為了得到愛情去尋求沉船寶藏,身處妓院卻守身如玉,流不完的熱淚,不願停止的自虐,都生命欲力的表現,按今天的話說叫「戲多」,雖然浮誇但情真意切,所謂「少年哀樂過於人,歌哭無端字字真」。
一對少年男女,連私下單獨相處都沒有,基本的了解也談不上,唯一的動力是男方的狂熱而女方只要享受這狂熱就好,於是在來往的信件中談到婚嫁,彼此確認對方為未婚夫妻。事情敗露,女方父親阻撓,談判未果毅然後帶著費爾敏娜做長途旅行。旅行中雙方利用電報依然保持聯繫,女方甚至去參加舞會,都會打電報向男方確認許可,她認認真真的認為自己就是在戀愛。但到此為止,所有的愛意都是靠語言搭建的:連綿不絕的情書,一路跟隨的電報。這有點像人分兩地的網友,彼此換過最好看的自拍照,然後就日思夜想,沉溺到一段熱度不低但不接地氣的愛意當中去了,直到有一天,滿懷信心的彼此見了面——
但與那時不同,此刻她沒有感到愛情的震撼,而是墜入了失望的深淵。在那一瞬間,她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對自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驚慌地自問,怎麼會如此殘酷地讓那樣一個幻影在自己的心間佔據了那麼長時間。她只想出了一句話:「我的上帝啊!這個可憐的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沖她笑了笑,試圖對她說點什麼,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揮了揮手,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這樣的幻滅人生總會經歷幾次,感情是相處出來的,不是寫信寫出來的,語言的魔力和虛妄恰在於此。費爾敏娜強健、務實的性格,旅行中的見聞,生活的充實,眼界的開闊使得她迅速意識到這段被語言構建出來的感情的本質有多虛弱:它來源於對愛的描述和定義,而不是對愛的感知,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的。但馬爾克斯卻非常堅定的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這樣的一段情感為基點,整整支撐起他半個世紀的人生——這才是最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還好馬爾克斯讓他從此沉浮慾海,至少在622名女性身體上打滾,既有寡婦,也有少婦,既有文藝女青年,也有交際花,有十四歲的小女孩,有同年齡的老朋友,直接因他而死的就有兩人,一個是被丈夫割喉,一個是自殺。拋開道德感不提(確實很難),可以反過來想一想,假如設定為他一生禁慾等待女神,就會更好嗎?當然不!那我簡直更加不相信了。即便在小說的結尾,馬爾克斯也暗示嫁入高門大戶的花冠女神費爾敏娜,即為丈夫僅有的出軌而憤怒而她本人在忠誠方面也絕不清白,她即為阿里薩等待自己一生感到驚異,也不無試探的詢問他的性生活——他當然滿口謊言,原文是這樣說的:「那是因為我為你保留了童貞」。
誰都不會當真。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勇氣。但我始終把它當童話看,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誰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我也許能理解這其中的美感,但這無論如何也太悲劇。即便二人最終聚首,但年少時費爾敏娜在市場上轉頭看見到他那一刻的失望、憤懣和厭惡是真實的,拒絕他也是真實意思的表達,嫁給烏爾比諾所得到的安穩、幸福、平靜哪怕是坎坷也是真實的,兩個人的婚姻不會因為第三個人五十年的等待就變得毫無價值,這一點我始終不相信。說費爾敏娜出於軟弱、猶豫、虛榮才選擇了烏爾比諾,這是謊言,說她最終投入阿里薩的懷抱是人性的失落與復回也純屬胡說八道——這恰恰是我不喜歡「傳奇」的原因,它使得一切真實都黯淡無光,彷彿那成了罪過和不堪,好比看慣修圖的眼睛再也不肯面對擁有真實色彩和線條的世界。
旅行的意義
男女主人公在私自通信不久,就被女方父親發覺,而後父親帶著女孩做了一次長途旅行。這次旅行非常艱苦,在內華達山的懸崖峭壁前行,在烈日、雨水、霧氣中,艱辛的騾馬之旅墜亡時有發生,她跟父親在印第安人的營地里過夜,在熱鬧的集市中忍受山羊、鬥雞和野狗的臭氣他們穿過戰場,見過弔死在樹上的同行者,然後抵達平原,迎接她們的是快樂的手風琴、焰火、鐘聲和甘蔗酒。
在這之前她是深居簡出,身處父親和姨媽的嚴厲看管下,行動範圍大不過學校、家和教堂連接的一小片區域,生活內容除了功課、女紅和敬神更無其他。阿里薩的出現對她是新奇的,也是為唯一的調劑。但這趟旅行可就大不相同了,世界突然展開在她面前,哪怕它更多是艱苦和恐懼的,但它依然給費爾敏娜長生了不可逆轉的影響;上路伊始她還因為情傷但求一死,但到目的地時,因為旅途艱辛,連累帶怕,「此刻,她再也沒有心思去愛這世上的其他什麼人」,豐富繁雜的家族生活使她的自我開始覺醒,生性浪漫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也教會了她男女情事,她去參加舞會,學會了成熟穩重的舉止,當她回到家中,「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竟成熟了那麼多……費爾明娜已經不再是那個既受父親寵愛又受他嚴加管束的獨生女了」,她安排僕人打掃房間,重整生活,父親則把管理家務的財權交給她:「我把生活的鑰匙交給你」。第二天,她穿過大教堂廣場時已經不是那個矜持的少女了,而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女人,「只要有點東西賣的門廊,她都要走進去看看,而每到一處,她都能找出點什麼來增添她對生活的渴望」,呢料、印花絲綢、壓發梳、花扇、鯡魚、血腸、紅醋栗、鼠尾草、牛至葉、丁香、大料、刺柏、胡椒、安息香液、法國香水,避孕套、春宮圖、藥油、磷光墨水、紅糖糕、髮絲餅,奶油卷、夾心酥、菠蘿塊——她的世界突然無以倫比的豐富,她當然誤以為是阿里薩的婚約使她幸福,但當阿里薩出現在她面前時,令人震驚的失望她自己也沒有料到,他不過是她單調生活中的一場玩笑——
「不,請別這樣。」她對他說,「忘了吧。」
這是一點典型見光死的故事,當然,費爾明娜之前見過阿里薩,但旅行歸來她找到了自己的節奏,她對阿里薩的狂熱有了自己的認識。這些變化並非來源於猶豫、虛弱和虛榮,相反,經過長途旅行她更加強健了,她堅決拒絕了父親給她安排的另外一門親事,即便對方英俊出眾且家資不菲,她在旅途中堅守了和阿里薩的承諾,甚至出門參加舞會,也要不厭其煩拍電報獲得他的允許,因為她認為這是一名妻子應該做的——但事實很乾燥,她不愛他,不是那個流熱淚、寫情詩、的阿里薩,而是真真實實站在她身後、眼睛冰冷、面龐青紫、雙唇僵硬的阿里薩。這不是她想要與之共度餘生的人。
「費爾明娜·達薩當初在某種乍現的成熟之光中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很快,她就因遺憾與內疚感到了痛苦,但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那時,她也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麼深藏不露的理智讓她做出了那樣高瞻遠矚的決定,但多年後,當她即將步入老年的時候,不知怎的……她發現了潛意識中阻礙她愛他的原因,她說,他就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
不是父親或是別的什麼外因改變了她的想法,她是如此明確自己的感受,以至於一夜之間歸還並索回二人之間所有的信件物品往來,堅決回絕了阿里薩的母親的懇求,並很快在後半生將他忘掉了。
《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多次提到旅行:為了擺脫被費爾明娜的拒絕的傷痛,阿里薩踏上了由母親安排的一次長途旅行,馬爾克斯細緻描繪了這次航程的景色,短吻鱷和大蝴蝶,草鷺和禿鷲,岸上的海牛與河上的浮屍,都震人心魄,而且旅途中他失去處子之身,從此開始長達五十一年的獵艷之旅。費爾明娜的新婚旅行則長達兩年之久,塞納河、杜伊勒里宮、聖馬可大教堂、貢多拉、甚至還偶遇了雨果和王爾德,「說不清究竟是歐洲之行改變了他們,還是愛情改變了他們,因為這二者是同時發生的,他們帶著一種新的生活觀念回來了,滿載著世界的新鮮事物」。費爾明娜在丈夫出軌後再次踏上旅程,回到自己的故鄉,一走就是兩年,她看到是日光下暴晒的屍體、妓女們在門廊睡午覺,曾經年輕的表姐身形失控,昔日的密友也已經滿頭銀髮,故鄉雖非舊日但依舊給予了她撫慰,畢竟孫兒輩穿著整齊在牛車上齊聲歌唱。等到烏爾比諾醫生亡故,阿里薩邀請費爾明娜再次踏上旅行,兩個人在漫長的旅行當中舊夢重溫,沿途的風景大為不同,半個世界以來那些動人心魄的場景早就消失無蹤,留下的是乾涸的馬格達萊納河,森林被濫砍濫伐,航船太密集雨林幾近消失,鱷魚被捕殺去做了皮鞋,鸚鵡和長尾猴銷聲匿跡,海牛也被人用穿甲彈射殺了,僅僅是為了尋開心。而這趟旅行的起因,是因為阿里薩和費爾明娜的情事被人詬病,倔強的費爾明娜在孀居之後,厭倦了等待死亡,她說:「我真想離開這個家,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永遠不再回來。」
費爾明娜是一個從旅行開始覺醒、成長、療傷、逃離的人,旅行給她帶來了世界的多彩和紛繁,使她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得滋養,而這滋養的本質叫遺忘。漫長的旅途、撲面而來的新鮮事物讓她忘記了少女的狂熱、忘記了對阿里薩的內疚、忘記了新婚的猶疑和恐懼、忘記了丈夫的背叛帶來的傷痛,也忘記了新時代到來時對亡夫的攻擊給她帶來的衝擊,忘記了衰老和死亡。一次次的離開和回來,作為別人的花冠女神她度過了煊赫、豐富、安定有嘈雜的一生。她拒絕阿里薩是明智的選擇,嫁給烏爾比諾也非常明智(雖然曾有負於她,但他給她帶來的幸福同樣無可否認),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費爾明娜都不曾猶疑,這種果敢、堅決、善良又豐富的女性,會讓人忘記了她是這個城裡最漂亮的女人。馬爾克斯將地位煊赫、才學過人的烏爾比諾醫生給她當丈夫,度過了半個世界富足、安定、幸福的婚姻生活,又將痴情執著的阿里薩在人生的首尾——一個人最純情的年華——安排給她不離不棄,不知道文學史上書否還有其它女主人公得到這樣的厚愛。
愛的圓滿;婚姻與不婚
當初被這本書吸引,一方面是因為馬爾克斯的大名,另一方面是據說它「寫盡了愛情的形態」,這個說法很吸引人。在一定程度上,馬爾克斯確實完成了這樣的任務:他分頭寫了兩種最典型的關係模式:一種是婚姻,一種是自由。
女主人公費爾明娜得到了婚姻,丈夫門第高貴,心懷大志,是能夠被載入史冊的人物。她經歷了婚姻能夠提供的一切:穩定、安寧、富裕、甜蜜和共同成長,同時也伴隨著怨懟、瑣屑、乏味和傷害。馬爾克斯花費大量筆墨描寫烏爾比諾醫生和費爾明娜的婚姻生活,兩人共同解鎖了幾乎全部人生經歷:冤家路窄的戀愛、互相試探的初夜、盛大的婚禮、自在的蜜月、共同參加各種政商要務,一起撫養先後到來的孩子,為一場外遇痛心,為一塊香皂分居,為家務吵架,為婆媳關係苦惱,即使在烏爾比諾死後,他生前的聲望依然帶給她便利的同時也帶來負累。這是不是愛情呢?當然是。費爾明娜曾經在迷惘之中拜訪了一位料事如神的女巫,後者對她說,「未來沒有任何障礙阻擋她享有一段長久而幸福的婚姻」;在這一對新婚夫婦踏上游輪遠赴歐洲度蜜月時,馬爾克斯寫道:「他心裡明白,自己並不愛她。同他結婚是因為喜歡她的高傲,她的嚴肅,她的力量,也因為自己的一點兒虛榮心,但當她第一次吻他時,他確定,沒有什麼障礙能阻止他們建立一份完美的愛情」。事實也確實如此,馬爾克斯給了烏爾比諾醫生一次怪異的、漫長的、詳細的死亡,他的臨終遺言是:「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愛你。」
愛情的發生方式有千百種樣貌,小說和電影里最愛表現因此也最廣為稱道的,是像阿里薩初遇費爾明娜時電光火石的狂熱,這種一見鍾情的方式,因為直接來源於感官,簡單迅速,強度很高,被賦予了最大的合理性:愛情就是不問來由、不計成本、所謂「心動的感覺」,尤其它又和「年輕」和「單純」捆綁在一起,被擁有話語權且不那麼青春單純的人一再美化、放大、宣講,產生了一種類似追憶、但氣質卻不免猥瑣的敘事方式,猥瑣的來源,是單方面強勢設定青春之愛必然是無邪的兩情相悅。事實上,阿里薩對費爾明娜始終是單方面的狂熱,費爾明娜被如此明顯的帶節奏,以至於真正面對面的瞬間,她立刻清醒了——被愛不是愛情發生的要素,她不愛這個狂熱的愛著自己的人。即便是五十年後丈夫死去,她再次回憶起這段經歷,也非常清醒,「對過去的回憶更加堅定了費爾明娜·達薩的信念,那就是二十歲時的火熱躁動是某種高貴而美麗的東西,但絕不是愛情。她也沒有勇氣告訴他……他信中那些傷感主義的言語聽上去有多麼虛偽,那些抒情詩似的謊言又會多麼貶損他的事業(贏得女神)」。
費爾明娜和烏爾比諾的愛情方式,按照今天的說法,就是在婚姻的沼澤里一粥一飯相愛相殺。他們性格不合,費爾明娜果敢熱情,敢於跳過街道去要王爾德的簽名,烏爾比諾卻覺得太丟人;費爾明娜和陌生人打起交道來得心應手,烏爾比諾卻莊重自矜;他們習慣不合,費爾明娜睡覺輕,烏爾比諾早起且聲響巨大;費爾明娜熱愛花卉和家養動物,烏爾比諾連狗和貓都痛恨,費爾明娜視一日三餐為永久的酷刑,烏爾比諾從來不會撿起地上的任何東西;他倆價值觀也不同,僅僅是面對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的死亡,夫妻倆就無法達成共識;兩個人之間的怨懟和誤會直到一方死去都還沒有完結,費爾明娜無法接受婆婆的刁難和小姑子的愚昧,烏爾比諾一生的異性好友在他死後仍然會給費爾明娜帶來名譽傷害——即便名門望族、郎才女貌、衣食無憂,婚姻生活依然是它本來的模樣,依然是瑣瑣屑屑,磕磕碰碰,但這是不是愛情呢?「他們終於徹底了解了對方,在結婚將近三十年時,他們變得好似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半……他們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誤解,頃刻結下的冤讎,相互間的無理取鬧,以及夫唱婦隨的那種神話般的榮耀之光……那是他們相愛得最美好的時期。」
另外一種方式則是阿里薩的方式,他得到了自由。在青春之愛受挫之後,他下決心過上了靈肉分離的生活:一生中短短長長共與至少600位女性有過皮肉之歡,簡直堪稱另一個傳奇,對於男性來說,這數字肯定有種萬國來朝的氣派,無論最初動機如何,也有集郵之趣。她們幾乎囊括了你能想到的各種女性:孤獨的寡婦、寂寞的少婦、發瘋的少女、才情滿腹的女詩人、幹練的女商人、未成年的女學生、能幹的女秘書、放浪的交際花、痴情的、絕情的、艷情的,黑人,白人,長期的,短期的,主動離開的,糾纏被踹的,回歸家庭的、意外被殺的、自殺的、被關進瘋人院的,簡直無所不包。為了避免動真情,馬爾克斯居然生花妙筆,讓輪渡一個幻影般、根本無從確定和指認的女人收留了阿里薩的童貞,從而避免了「初夜最難忘」這種尷尬。更有意思的是這些女人出場的先後順序:阿里薩年輕時出場的都是經驗豐富的少婦,給予他無限柔情和教學課,到了老年卻給他安排了一個孫女輩的未成年少女,這名少女和阿里薩年輕時一樣有著偏執和瘋癲的氣質,因為對他狂熱的愛而自殺了——這簡直是一個男人所能享有的最完美的人生。更完美的是,這600多名女性並沒有使他背上浪子和渣男的罵名,反而顯得他更加痴情和專一;有那麼幾次,他和她們已經產生了愛情,可對費爾明娜的愛戰勝了一切猶疑;在聽到烏爾比諾醫生死訊的同時,他就拒絕了豆蔻少女的求歡毅然開始追求年逾七旬的老嫗費爾明娜。事實確實如此,假如他這一生只睡了五十人難免成為渣男,然而,600這個史詩般的數字卻成功使他成為一個痴情漢——數學真是奇妙。「我睡了多少女人來試圖忘掉你!」這是情話;「心房比婊子旅店裡的房間更多」這是實話。
一個人選擇婚姻,在一個男人身上演繹愛情,一個選擇不婚,在眾多女人身上歸納愛情,費爾明娜和阿里薩選擇了完全不同的而生活形態。在經歷了一個女人可能有的最安定幸福的婚姻之後,費爾明娜居然還有機會體驗放縱的、任性的、包含性的另一種愛情方式,她不過子女的反對,不顧孀居的身份,不顧可能面臨的名譽風險,就踏上了一趟愛情之旅;阿里薩一生縱慾縱情、身上攤著幾個無辜女人的性命,居然有機會在生命的盡頭鴛夢重溫,在一個女人身上體驗靈與肉的統一。二人都沒有任何遺憾,都沒有錯失任何人生樂趣,這圓滿讓人措手不及,好比看法國文藝片卻來了個好萊塢式的大結局,能不能不鬧你可是馬爾克斯……
馬爾克斯說,再年輕幾歲他寫不出這本書來。我很能理解。年輕時是不信的,年輕時寫決絕,寫分離,寫負氣,寫殘酷,寫遺忘,寫現實,最不愛寫得就是童話。我不信阿里薩那傷感的抒情主義在失去荷爾蒙的支撐之後能夠在五十載歲月之中不幹涸,我不信600名女人的積累不會在他身上引起某種本質性的變化,我不信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更不信他歸來仍是少年——說到底是我不年輕了但又不夠老。純情最是少年時,而老了更像小孩,否則哪來「老房子著火沒得救」這種說法。年少與年老時,生命都只屬於自己,不管是因為天真,還是因為閱遍風塵返璞歸真,他們都信。
愛情對抗死亡
創作《霍亂時期的愛情》時馬爾克斯已經58歲了,這是一部以愛情為名但卻無處不再書寫死亡的作品。小說以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離奇的自殺為開端,他隱秘的情人幫助他完成了這次自殺,原因是這位傳奇、神秘的象棋高手恐懼衰老,於是選擇在尚未衰老到羞慚的時候結束生命。接下來是烏爾比諾的詩,馬爾克斯給了他一個冗長的、可感可見的衰老過程作為死亡的先聲。這個過程可能比死亡本身來得更為隱秘而驚悚:焦慮,失禁,失憶,失聰,睏倦,失眠,生命的活力加速從他身上褪去,死亡的腳步漸漸到來,馬爾克斯宅心仁厚,給了他一個滑稽的死亡方式保存了烏爾比諾醫生的尊嚴和榮耀:抓鸚鵡時摔死了。還有更好的方式嗎?難道要他死在插滿管子的重症監護室里嗎?
阿里薩的愛情充滿死亡的味道,狂熱的愛情在他身上激發的反應正如霍亂,得不到回應的愛情讓他吐綠水,發高燒,神志不清。他可以為愛而死,然而他的愛情最大的敵人也恰是死亡。「朝我開槍吧!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了!」面對費爾明娜父親的阻撓和威脅,強化愛情的方式居然是藉助自願赴死的決心和勇氣。但他的愛情面臨最大的威脅也恰恰是死:費爾明娜去旅行時阿里薩最大的擔憂就是她是否染病而死,而他自己也無法與不禿頂、衰老、遲緩等各種死亡前兆做鬥爭,他必須保證自己活著,在堅定了自己愛的信念之後,世間沒有誰是它的敵手:費爾明娜的拒絕、結婚、懷孕、生子、幸福的婚姻、婚姻的痛苦等等都不能成為這段愛情的阻礙,只有死亡才能構成實質性威脅。而最終幫助了他的,又恰恰是烏爾比諾醫生的死亡,他的喪鐘敲開了阿里薩通往幸福的大門——阿里薩時隔五十年後第一次表白居然就在葬禮當場。
費爾明娜從年輕時期就清晰的知道阿里薩狂熱的傷感和矯情的詩意,並不能打動自己,甚至令自己厭惡,但烏爾比諾的死亡給她帶來了無可比擬的影響,她眼睜睜看時間溜走了,丈夫衰老死亡,孩子們長大後滿腹偏見,親愛的表姐胖大臃腫,故鄉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了,只有她自己赤手空拳等待死亡。而唯一不變的是阿里薩的狂熱和方式:他追求她甚至還沿用五十年前寫信的方式。與其說她在五十年後又愛上了阿里薩,倒不如說是愛上了那重現的年輕時光,一種懷舊,阿里薩的偏執使這種本應沉澱於記憶深處的傾訴豁然可見,阿里薩就代表著她的青春往昔,而阻擋時光的唯一手段就是對往昔的回憶。她意外的從時間的鐵律里脫身,獲得了一份饋贈:那就是在耄耋之年仍舊享受熱情、自由和活力。
馬爾克斯用死亡來描摹愛情,又用愛情來消解死亡。死亡的強烈和毀滅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幾乎等同於愛情的力量,這種極致的情感導致了很多胡言亂語,比如為愛而死,不愛毋寧死,也導致了很多瘋狂行為,比如失戀真的會自殺,會致郁,會造成嚴重的生理心理後遺症。這我都相信,雖然不一定贊同,但相信確認有人抱持著這樣的愛情觀和生死觀。我不信的僅僅是後一種,那就是單靠愛情就能填補生命的意義空洞。
阿里薩聰明勤勉,博覽群書、多才多藝,沒人會懷疑他將會度過輝煌、多彩和成功的一生,但在遇到費爾明娜之後,他人生的目標和內容迅速壓縮到極簡:得到她的愛情。為此他耗費了他的一生,當然了,這期間他成為航船公司的管理層,但那僅僅是因為他是公司所有者的私生子,而他又認為自己應當在身份、地位和財富上與赫爾明娜相匹配,他的身份沒有讓他做出什麼超乎常人的努力就坐享其成。除此之外,他只是漫無目的在各個女人之間漫遊,從一個到下一個。這種人生當然具備了一種觀賞美感,我們可以把無數褒獎之詞附著其上:有毅力、痴情、鍥而不捨、堅持不懈、堅定不移,但這一切都不能解決一個事實,那就是這仍舊是充滿悲劇感的人生,他本可以是另外的模樣,不一定更幸福,但一定更豐富。
王菲有首歌叫《天使》,裡頭有句歌詞叫「我不相信一瞬間的勇氣 我只接受一輩子的約定」。阿里薩有能力將「一瞬間的勇氣」拓展成「一輩子的約定」,這個能力是馬爾克斯賦予他的強設定,這種設定帶著強烈的童話色彩,因為它執行起來如此之難,這麼說並非基於鄉愿式的雞賊,而是恰巧是對自身限度的了解和坦誠。與《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阿里薩交相輝映的痴情女主人公,應該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那個連姓名都沒留下,但真真實實沒有敵過死神的女人。她的一生除了完全忘記了她的男主人公之外,一無所有。在她僅有的生命中,就是一次接一次與連她姓名帶樣貌悉數忘記的男作家的相遇和分離,她奉獻的不僅僅她的生活還有孩子的性命。生活確實就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展開又消亡了,對男作家的影響,僅僅是一個花瓶空空如也,因為女主人公和他們的骨肉已經死了,她不會再像往年那樣送來鮮花而已,最令人疼痛的是她最終也僅僅被稱為「一個陌生女人」。
每個人對自己都有些狠心思,比如發誓永遠愛一個人,或者恨一個人,但最終的而結構,都是你會忘了這個人。人到中年我覺得這真算生命的饋贈,在盡頭它設立了「死亡」,在路上它就給你「遺忘」。我不愛看傳奇,大概人人都希望別人活成傳奇,去經歷艱難坎坷的一生,以供後人或抖著腳或流著淚來咀嚼這傳奇——這個姿勢我多少覺得有點可疑,當然,也並非質疑他人擁有我沒有的長情和毅力,而是總體來看,我更看重在遺忘中獲得的新生,但這完全是個人喜好問題。
人生無意義,這讓人十分痛苦。所以我們要構造出來一個意義來安撫自己,否則日常生活的焦慮和痛苦會無法緩解。有些人依靠名利,有些人依靠權勢,有些人走遍名山大川,有些人扶助弱小,有些人經營家庭,有些人開創事業,但所有這些之中,沒有哪一件比追求愛情更虛妄。這麼說太冒險了,畢竟現代化以來愛情是人唯一能夠充分發揮自由意志的場所,它只和一個人的內心有關,而不需要任何客觀條件的加持和輔助。愛情不需要配合,不需要妥協,不需要仰人鼻息,它甚至不需要什麼成本——阿里薩的愛情自己默默保有了五十年而新鮮依舊。馬爾克斯是信的,他認為除了愛情沒有什麼能對抗死亡,而我不信,我為這不信感到不安,但我不能撒謊。
即便相信也得有個結局吧。阿里薩和費爾明娜的航船無法回到港口:費爾明娜厭倦了等死的生活,阿里薩也在逃避因他而死的少女的處理事宜。馬爾克斯給了他們童話般的結局,他們的愛之船掛起了標誌霍亂的黃旗,在馬格達萊納河上來來回回的遊走並打算永不靠港——但事實上會到來的什麼?當然是死亡。
(全文完)
本文作者「蘇美」,現居喀什,目前已發表了24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蘇美」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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