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北川孩子，這顛簸的世間，你曾經來過
海松新按：
中元節，重轉祭文，願你安息——你的松子哥哥
海松2016年按：
熙熙攘攘的新生開學中，不由得想起一位北川孩子。那一年，在開學前兩天，上學的書包都已經準備好，他卻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苦難的世界，離開了他深為眷戀的學校之門。
現實生活中，我沒見過比他更為身世畸零之人。
母親與胞兄罹難於汶川地震之中，祖母隨父親恨別於一周車禍之內，他孑然一身，運蹇多病，隨即在春節煙火中惜別十六歲的苦難青春。但他的聰慧、勤學與善良感動了無數心靈，也一直在我心裡。特發此文，願他的堅強與夢想永存人間。小亞平安息。
十六歲的墓碑——清明祭亞平
蔣海松 春風助學賑災行動發起人，現為湖大教師
2015-04-04 清明節
「成亞平，北川陳家壩四坪村人，陳家壩中學初三學子。
生於1998年7月14日，歿於2015年2月28日。
生命的價值不在於時間長短，而在於抗爭命運的力量。
母親與胞兄罹難於地震之中，祖母隨父親恨別於一周之內，你孑然一身，運蹇多病，也在春節煙火中惜別十六歲的苦難青春，但你的勤學與善良感動了無數心靈，願你的堅強與夢想永存人間。小亞平安息。
春風助學志願者團隊 敬立」
清明節前，我收到了北川地震地區鄭老師傳回來的墓碑照片。
我還算常跟文字打交道，但這是我此生第一次為人寫墓碑詞。
而這墓碑的主人卻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這於我，又是一番怎樣的哀痛。
我獃獃地看著那塊墓碑，卻看不盡那十六年的哀傷苦難。
亞平的生平，在我之前的帖子中有過詳細的介紹。汶川地震時，他約8歲， 14歲的哥哥與堂哥在北川中學遇難，媽媽在家遇難。他自己重病，受盡生離死別。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他愛好文學，好學成痴。我們也利用春風助學這個平台幫他一起分擔命運的憂傷。
7年後的去年，他的父親在山間摩托車禍殞命。噩耗傳來，他年邁的奶奶承受不了喪子之痛，五天後悲痛身亡。一周連續辦了兩個葬禮，亞平一下徹底成為孤兒。
去年我新婚時，他和其他孩子從遙遠的北川發來視頻祝福。
今年寒假，在即將開學的前兩天，他一個人在家，煤氣中毒身亡。已經收拾好準備背去上學的書包，卻永遠留在了那裡。
如果家裡只要有一個人，就不至於這樣。作為一個孤兒，這似乎是他的宿命。
……
（圖：小亞平的生死之地。簡單的床、桌椅。木箱上放著他準備3月1號帶去學校的箱和包，可這一切，都定格在了2015年2月28日那個夜晚。）
他的QQ空間叫做「顛簸世間」，如此顛簸的命運就此提前告別，於你是否也是一種解脫？
與其他志願者一樣，哀痛自責之餘，我想唯一能做的，是能為他立一塊墓碑，希望在北川那茫茫山野中，為他留下生命的痕迹。
可是，又該寫些什麼？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難以下筆的場合。
直到要樹碑的前夜，我仍然寫不出一個字。
記得那一晚，正好是從湘潭演講連夜回來，到長沙也快午夜。
不能再拖了，明天必須要交給刻碑的工匠了。結合鄭老師發來的素材，我先用賦體寫好那塊集體墓碑。
「天降奇災，地裂山崩，羌嶺含悲，湔河凄咽。乾坤拆裂，塌山吞噬村莊；河道易向，泥流裹挾萬物。死者相藉，家園碎成廢墟；飛石轟響，場鎮夷為平地。課堂傾覆，學子書香夢斷；萇弘化碧，良師護犢魂歸……」
都是此類稍顯鋪陳的句子，雖然哀痛，我仍可堅持。這塊集體墓碑後遇難的人士和孩子，我並不認識。我來到北川的時候，他們已經長眠在腳下的熱土。我們春風助學結對的都是他們的孩子和弟弟妹妹，他們本身留給我的只是一個集體意象，我的文字更多也是一種集體敘事。
（北川陳家壩地震陵園墓碑記，海松撰）
可是，亞平不一樣，這個孩子的一生那麼活靈活現、曲曲折折呈現在我面前，那聲聲「松子哥哥」猶在耳邊，那憨憨的笑臉猶在目前，他的字跡依然清晰，他的夢想尚未展開，我卻要為他寫下片尾曲。
長沙倒春寒之夜，依然冰冷入肌。那晚，我幾乎就那樣長夜枯坐，接近天明，無法下筆。
近兩年，我寫過太多祭奠的文字，每一次幾乎都讓我氣血耗盡。這世上最疼我的奶奶，一生笑傲詩酒的爺爺，於我有養育之恩，含飴之情，筆下字字含淚，但畢竟是八十多歲的喜喪。生如微塵的三伯父，書香夢斷的彥秋大哥，也是命運崎嶇，但畢竟也有過四十餘年的經歷。
唯獨這個天資聰慧，身世畸零的孩子，命運為何竟然只給了他十六年的時光？
這顛簸的世間，你匆匆來臨，又匆匆而逝，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麼苦難的生命究竟寓示著什麼？
我就那樣呆呆傻傻想著這些無解的問題，在某一剎那，我甚至懷疑自己快接近了《射鵰英雄傳》結尾為這些簡單而無解的問題已經瘋掉的歐陽鋒和快要瘋癲的郭靖。
直到那電光火石的剎那，我突然想到，這種哀痛既然就是人生，那人生的價值不就是體現在對這種命運的抗爭上嗎？
「生命的價值不在於時間長短，而在於抗爭命運的力量。」
我終於寫下這句開頭，很快幾分鐘，敲下那短短的一百多字墓碑詞。而那邊，鄭老師都已經來不及在電腦上接受，他已經去到工匠那邊，我直接發給他手機，然後刻碑。
與其說，這是對亞平生平的總結，毋寧說，是他一生帶給我的啟示。
人因夢想而不朽，亞平，你生命雖逝，但夢想猶存。
人因抗爭命運而偉大，亞平，命運帶走了你，但你抗爭命運的勇氣，卻會永遠激勵我和更多的人。安息吧！
你的松子哥哥
於 2015-4-4 清明節
（亞平之墓緊挨著他父母的墓，在天國，一家人團聚）
這顛簸的世間，你曾經來過
蔣海松2015-03-02
今日大年十一，依然沉浸在節日氛圍中。手機上一個未接來電，北川孩子小亞平的繼母範阿姨。我撥過去，以為是普通的節日問候。
那邊說，松子哥哥嗎？我說是。
她說，亞平，走了。
我問，「走了，是什麼意思？離家出走了？」我還怕他有些叛逆，鬧了矛盾。阿姨說，「不是……是煤氣中毒，人沒了。」
那一剎那，我如遭雷擊，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阿姨在那邊啜泣。說她出去拜年走親戚，亞平一個人在家。公安局調查結論是，烤火時門窗關得太緊，煤氣中毒身亡，年僅十六歲。
十天前，過年時，還跟這孩子互道問候，他還調皮笑說，「松子哥哥，你的新年信息真有文采，不過，等我過幾年一定會超過哥哥」。我大笑，說：「你早就超過哥哥啦」。這孩子，一直喜歡閱讀，有一個文學夢……
一個半月以前，我新婚。北川鄭老師千里來祝賀，帶來一段視頻，裡面是很多北川孩子給我的聲聲祝福，第一個就是亞平，五六年未見，他長大了，胖胖的，穿著校服，憨憨地合掌，低眉垂首，說，松子哥哥新婚大吉。我笑著看視頻，看著流淚。視頻在婚禮上播出，也感動大家。
這一切都宛在目前，怎麼突然就這麼走了？
這孩子受盡了人生的劫難，身世之畸零，命運之無情，世所罕見。
2009年我在北川地震災區認識他，他年方九歲，母親和哥哥在地震中遇難，他自己重病，受盡生離死別，但他處事之沉穩大氣，讓我震驚。九歲的他，了解哥哥在北川中學遇難的真相，卻又試圖說服父親不要因此去上訪。說，不怪學校。
我當時寫了一篇《最優秀的北川孩子的夢想與苦痛》，記錄我的這份震撼。
（那年朗誦詩歌時，九歲的亞平，左一）
沒想到的是去年暑假，他的父親在山間摩托車禍，這位山西挖煤的漢子，躲過了地震，躲過了礦難，卻在家鄉的山路上殞命。
最讓人噓唏的是，噩耗傳來，他年邁的奶奶承受不了喪子之痛，五天後悲痛身亡。
如同《百年孤獨》中那些家族的魔咒。
一周連續辦了兩個葬禮，亞平一下徹底成為孤兒。
我知道消息的那一天，長沙晚上電閃雷鳴，我在閃電的顫抖下寫《用愛打破命運魔咒》，記錄這個家族如同命運詛咒的故事。
那一次，亞平的空間日誌寫道，「原來一個人走了，是種解脫。不敢睡，也睡不著。」
他的空間名字叫做，《顛簸世間》，如同他自己命運。
半年後，這個家族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孩子，竟然在新年中，如此殘酷的結局。
你自己悼念父親的文章說，「原來一個人走了，是種解脫。」那這一次，平平，是不是你的解脫？如此苦難的無常世間，願，這是你的解脫。
我在你的空間日誌中翻到了你十天前的跨年大總結，原諒我十天前沒有看到。又是遠超同齡人的成熟與感慨。
喪親之痛，痛入骨髓，你說「令人悲傷的事、驚心動魄的事」，但還是挺過去了，但肉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煎熬，字裡行間顯而易見，畢竟你才十六歲啊。你甚至感慨「我一個16歲正處於絢麗的青春年代，卻平添了幾根白髮。或許，很多同齡人也有這樣的東西，可這的的確確不應該存在我的世界裡。」
你在日誌中感謝了很多人，包括並沒為你盡一個哥哥的責任的我。你在日誌中檢討了一年所鬧過的心結，甚至所犯過的錯誤，感慨自己已經失去了單純。
你在日誌中許了很多新年的願，說要自己掙錢，為將來上高中攢好學費，甚至開起了網店，最後說「如果可能，我其實蠻希望自己能夠擁有一輛真正意義上屬於我的自行車，行遍全中國——行萬里路；存夠錢，買一台電腦，以便讓我瀏覽各種知識——讀萬卷書。」
一輛自行車，一台電腦，這竟然成了最喜歡讀書的你的遺願。
……
不過只是隔了十天而已，每一個簡單的句子，現在讀起來，都讓物是人非，凄然斷腸。
平平，願天堂里，沒有傷害，沒有地震，沒有車禍，沒有毒氣……
願天堂里，你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哥哥，一家人，重新相聚家的溫馨
願天堂里，有你夢想的自行車，電腦，還有你想攢夠的五十套書……
平平，等清明節，哥哥希望會為你立一塊墓碑，這個顛簸的世間，你曾經來過……
你的松子哥哥
2015-3-1夜
海松北川日誌，初識亞平的最早記錄
最優秀的北川孩子：我的傷痛與夢想
2009-05-11
（2009年志願者松子哥哥與小平平及繼母範阿姨北川合影。）
每個北川孩子都很優秀，都承受了特別多的苦難，但我今天詩歌朗誦中發現的這個孩子卻承受了特別多的苦難，在我接觸到的所有孩子中，他絕對是最優秀的。
他叫成亞平,10歲，北川陳家壩小學3年級1班。同學們推他出來朗誦是因為他最愛學習，天天朗讀。後來我才知道他14歲的哥哥在北川中學遇難，他的母親在家遇難，而他自己卻有先天性支氣管哮喘，生下來便如此，卻一直沒錢醫治，你不能想像這人間最大的三種悲據集中在一個10歲的孩子身上會是什麼樣子。
承受最大的苦難，他歷練出遠超過他這個年齡的成熟。旁邊的同學都說他愛書成痴，幾乎什麼書都看，看得眼睛都變小了。傍邊一個小女孩說看不懂的也都在看。作文很優秀，老師常誇他。這還不算什麼。另一個小夥伴說他哥哥在初中讀書，他常常一個人做飯給哥哥吃，想想看，這個弟弟有多懂事。
這個孩子有多懂事，我們節目綵排結束告別的時候，他說哥哥，你快回去吃飯。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吃飯，他說，「你剛才打電話時不是說『鄭老師，你們先吃，不等我」，我就知道你沒吃飯啊」我的天，多麼細心、有心的孩子啊
但他接下來跟我慷慨激昂地談到了北川中學的豆腐渣工程，「下面全是石頭，連水泥都沒有，鋼筋都那麼細，一點點，（小孩在跟我比劃有多細）歪得很，撇得很，一震就跨了，不是倒的，是陷下去的，因為下面支撐的是石頭……」一個10歲的孩子居然對這些所謂絕對機密如此張口就來。
我驚訝了，問你小孩人家怎麼知道這些，他砰出一句「我哥哥就死在裡面，16歲，我們能不知道這些情況嗎」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安慰一句，他又來了一句「另一個不是我親生的哥哥，也死在那裡面」我還沒來得及踹一口氣，旁邊參加詩歌朗誦的另一個小男孩也說「我麗姐姐也死在裡面，14歲」，我明顯感到自己腦袋中要爆炸的那種感覺，結果另一個小女孩說她的堂姐也死在裡面……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我所有的世界宛如北川那些房屋一樣轟然垮塌， 倒吸了一口涼氣，脊背發涼 ，這不過是我隨手找來朗誦詩歌的四個孩子，居然四個中有多達三個人的哥哥姐姐就死在北川中學，我的天！地震已經過了一年了啊，死神的氣息這塊苦難的大地上和他們幼小的心靈中依然如此放縱地肆虐……
我低下頭，摟住他們所有的人，說我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但是這個叫成亞平的孩子再次震撼了我，他主動說到了很多家長在打官司，要為遇難的子女申冤，「我爸爸也要去，我勸他沒去。」我驚訝地問，你小小年紀怎麼會勸這些，你爸爸怎麼會聽你的，接下來他回答的這句話將永遠銘刻在我心裡，也應該永遠銘刻在這場曠世劫難的話語錄中。這個孩子居然說的是「我跟爸爸說，這個事，畢竟不怪學校，（責任不在學校）」（或許他的潛台詞是怪官僚）
我的天，那些混蛋官僚們，那些殺人惡魔們，你們聽聽，一個10歲的孩子，他的哥哥喪生在你們導演的豆腐渣之下，媽媽也遇難在地震中，但是這個10歲的孩子居然如此成熟，如此懂事，懂事得由他來勸爸爸不要怪學校，這個學校的校舍可是奪去了他最愛的哥哥，他煮飯給他吃的哥哥16歲的生命！
10歲的孩子有這份大氣，這份成熟，這份寬容，這份理智，但是你們，這些腐敗官僚和殺人惡魔們，你們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慚愧與懺悔？遲遲不公布死難者學生名單和數字，開了一場又一場論證會來論證地震中倒塌無法抗拒，一次又一次通過會議公報聲明沒有任何學校建築是因為建築質量而垮塌的（而且難道你們已經愚蠢到連你們慣用的找幾個替罪羊的伎倆都不會用了？）卻派出鷹犬們千里迢迢追捕我們志願者戰友中掌握了北川施工圖紙的勇士？面對北川中學那1500多名孩子，面對地震那10萬亡靈（這個是民間保守的估計數字），你們不慚愧嗎？總有一天，歷史會清算你們的！
我繞開這個話題，問你長大了想做什麼？結果傍邊的小孩子代他嘣出一句「作家！」原來他是他們班的小才子，大家都知道他將來想當作家，因為老師常常朗讀他的作文。老師布置過《我的夢想》作文，我問你們的夢想是什麼？另一個小男生說，我想擁有超能力，開發宇宙。小女生說當科學家，另一個小女生說我們女班長說她想當考古學家，但後來改了，寫的是想當仙女……
這一次如此傷痛的談話終於了有了如此輕鬆美好的結尾，這些小孩的夢想都這麼鮮活有趣，絢麗多彩。有夢想就有希望，在屍骨如山的北川大地，在512周年到來之際，能認識這樣的小孩，能聆聽到這番夢想，再苦再累，我不虛此行。讓我們每一個努力，讓這樣珍貴的夢想早日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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