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魏武泰元年（528年）二月的一天，花草初醒，晨曦微芒，森嚴的宮門緩緩打開。一輛輛素白的宮車在孝明帝之母胡太后的監視下次第駛出，儘管宮車遮蓋嚴密，依舊有女子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傳出來——年僅18歲的孝明帝突然駕崩，車上都是被送去寺廟出家為尼的嬪妃。

一陣微風吹過，其中一輛宮車的帷幕被吹了起來，坐在車窗旁邊的一個女孩映入了胡太后的眼帘。初升的陽光照在女孩的臉上，使她異常瑩白的膚色與滿懷心事的神情形成了強烈對比，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她就是北魏權臣爾朱榮的長女爾朱英娥，此時只是孝明帝的一個低等嬪妃而已。

誰都沒想到的是，這次出宮後，她會迎來命運的轉折。

爾朱英娥雖然只是一個低等嬪妃，但她是契胡人。這是一支有著中亞白種人血統的民族。相比經過孝文帝漢化改革的鮮卑人，契胡人依舊保留著游牧民族剽悍勇武的風俗文化，這時實力已經相當強大。

身為契胡酋長爾朱榮的長女，爾朱英娥從小在軍隊中長大，耳濡目染讓她歷練出高超的騎射本領，奔放的民族特色又讓她性格早熟，使得她從小就對愛情滿懷渴望與幻想。所以，當胡太后為籠絡契胡、宣召她進宮為妃時，這個年僅12歲的小姑娘沒有一點兒離家的不舍與憂傷。

只可惜現實不如人願。也許是因為她太青澀稚嫩，也許是因為她本就是為了政治需要而被納入宮的，所以儘管爾朱英娥聰明美麗、活潑開朗，但孝明帝並不喜歡她。看著英俊的丈夫流連於別人的宮中，看到他明亮的笑容只為別的嬪妃綻放，爾朱英娥萬分失落。她不甘心，於是每天學著其他嬪妃精心梳妝打扮，甚至也開始努力識漢文，只希望能博丈夫一顧。

接下來的一件事確實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

就在孝明帝去世前的半個多月，孝明帝忽然一改之前的冷漠態度，頻繁來爾朱英娥的寢宮。可惜他並不是突然愛上了她，而是對爾朱英娥說，他想宣召她的父親爾朱榮率兵入朝，委以重任。爾朱英娥意外之餘又有點兒惶惑不安：朝野上下都知道，孝明帝與胡太后一直因為權力之爭不太和睦，他這時宣她的父親進京，跟這個有關係嗎？

還沒等爾朱英娥想明白，孝明帝就駕崩了，宮中傳出消息說，是胡太后毒死了皇帝。回想起當初孝明帝說的那一番話，爾朱英娥無比後怕。萬幸的是，胡太后忙著接管權力，顧不得多想低等嬪妃爾朱英娥。

爾朱英娥的父親、正奉孝明帝生前密詔趕往洛陽的爾朱榮卻沒有停步。他早就野心勃勃，想獨掌大權，這個絕佳的時機怎麼能放過？他進入洛陽後，很快把胡太后和王公百官兩千餘人全部殺死，並擁立孝明帝的堂叔即位，即孝庄帝。此時距離孝明帝去世僅僅兩個月。

朝野天翻地覆、宮外血流成河，這一切，身在寺廟的爾朱英娥並不十分清楚。

與其他嬪妃不同，她很快就被父親接回了皇宮。再一次走進華麗的皇宮，爾朱英娥看到的是英武的父親在號令天下，文武百官無不在她面前屈膝拜服。場景、身份轉換太快，她一時有點兒適應不了，渾然在夢中。

在父親的安排下，爾朱英娥再嫁新皇孝庄帝。當然，這一次，她不再是低等的嬪妃，而是戴上了高貴的皇后冠冕。

二

一躍成為皇后，爾朱英娥有些欣喜，重新對愛情充滿了期待：這次的皇帝是自己父親擁立的，他一定不會像孝明帝那樣怠慢自己、甚至只是為了爭取爾朱勢力而向自己示好了吧？不錯，孝庄帝接下來的表現著實讓爾朱英娥驚喜了一番。

爾朱英娥喜歡看洛陽的花，孝庄帝就陪她去看；爾朱英娥喜歡騎馬，孝庄帝二話不說，和她並轡騎馬。有時候，爾朱英娥突然想吃某種美食了，孝庄帝也會立馬安排人去做，只為看她吃美食時臉上綻放的笑容……

沉浸在幸福中的爾朱英娥開始恣意享受著這樣的愛情，甚至仗著孝庄帝對自己的寵愛，對他大發脾氣——人往往越是在自己親近的人面前才越會毫無顧忌地發脾氣。

有一次，聽說丈夫與父親在朝堂上爭執，爾朱英娥一時生氣，直接對丈夫說：「天子都是我們爾朱家冊立的，我父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就不能順著他嗎？！」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但日益被寵的她又說不出什麼道歉的話。本以為丈夫會生氣，沒想到孝庄帝只是皺了一下眉頭，什麼都沒說，過後對她恩愛依舊。

這才是真愛啊！爾朱英娥想，外有能征善戰的父親輔保江山，內有對自己包容深愛的丈夫，自己一直期待的愛情真的如期而至了吧。

單純的爾朱英娥哪裡知道，這根本就是孝庄帝的韜晦之策。面對掌握朝廷大權、飛揚跋扈的爾朱榮，孝庄帝只能暫時忍讓，裝作很愛她的樣子，其實只為穩住爾朱家族，為自己培植勢力爭取時間罷了。爾朱英娥更不會知道，這一次孝庄帝是用了怎樣的力氣才剋制住他的憤怒——皇帝最忌諱別人說自己皇位來得不正，況且還是以這種方式。

孝庄帝就這樣忍了下來，直到兩年後，爾朱英娥即將生子。

此時爾朱榮南征北討，平定了國內外因為皇權更迭產生的混亂局勢。孝庄帝一邊「表彰」爾朱榮的功績，一邊以皇后即將分娩為由宣召爾朱榮來京探親，然後手刃了爾朱榮。得知父親被自己「情深義重」的丈夫殺死，爾朱英娥當場暈倒。

更讓爾朱英娥心寒的是，夙願得償的孝庄帝很快露出了真面目，不再對爾朱英娥噓寒問暖，只是看在她懷有自己孩子的分上，饒了她性命。不久，爾朱英娥在無限悲痛中生下了兒子，孝庄帝宣布大赦天下，並繼續尊崇爾朱英娥為皇后——也僅僅是尊崇而已，以此來安撫尚有強大實力的爾朱家族。

皇宮依舊富麗堂皇，夜晚依舊笙歌悠揚，笑語喧嘩……但爾朱英娥無心去看了，在她面前的只有漫漫長夜、淚濕衾枕。此時的她萬念俱灰：為什麼自己一直在追求的愛情總是以悲劇結尾呢？是自己太異想天開還是這亂世本就充滿爾虞我詐、爭權奪利，根本就沒有真愛？

就在她人生陷入迷茫的時候，接下來的事再次讓她猝不及防。

三

這年冬天，洛陽城再一次陷入刀光劍影的殺戮中。

爾朱英娥的堂兄打著報仇的旗號，統兵攻陷洛陽，擒殺了孝庄帝，隨後闖入後宮，恨屋及烏地將孝庄帝和爾朱英娥出生不久的兒子當場摔死，然後擁立新帝，完成了改朝換代的戲碼。

爾朱英娥大驚：這是什麼世道？自己深愛的丈夫殺死了父親，堂兄又殺死了丈夫，還將自己的兒子摔死在面前，還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嗎？！這一次，爾朱英娥已經沒有了眼淚，她變得痴呆恍惚，甚至想到了自殺。如果不是高歡的出現，她或許真的就此從歷史中消失了。

高歡是爾朱榮昔日最器重的部將。他起兵打敗爾朱英娥的堂兄，另立一個傀儡皇帝，並立刻將爾朱英娥接到自己身邊，納為側室。

高歡對她的好，爾朱英娥當然能感覺到：高歡不僅賜給她華服美食，更給予了她足夠的愛與尊重，每次來見爾朱英娥，高歡都「見必束帶，自稱下官」，對她十分尊重。

歷經兩朝皇帝，見證一次又一次流血爭鬥，爾朱英娥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小女孩。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對愛情也有了更深的領悟和理解。

自己雖然從皇后淪為側室，但這份愛超過了當正宮皇后時：之前自己有掌權的父親、有強大的家族做後盾，更有鮮艷奪目的青春資本；現在，爾朱家族早已灰飛煙滅，自己已是三嫁之身，身心皆是滄桑疲憊。可這個呼風喚雨、擁有無上權力的男人如此傾心待自己，自己還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著呢？愛漸漸撫平了爾朱英娥心中的傷痛，笑容和活力又重新回到這個契胡女子的身上。

之後，爾朱英娥相繼為高歡生下了兩個兒子，都深得高歡的寵愛，高歡甚至一度準備改立爾朱英娥為正室，立其長子為世子，但因身邊人反對而作罷。雖然最終沒有實現，但爾朱英娥還是很感念高歡的這份用心。

看到高歡這麼愛自己、愛自己的孩子，她心底生出了新希望，決定和高歡白頭到老。高歡忙時，爾朱英娥就陪著孩子度日，看著他們快樂地讀書成長，她有著說不出的幸福與喜悅；高歡閑時，爾朱英娥就和他一起騎馬射箭，賓士在廣闊的原野，彷彿回到了單純美好的少女時光。

在高歡身邊，爾朱英娥度過了平安幸福的十年。她以為這樣的甜蜜生活可以一直繼續下去，直到終老。

四

可惜，現實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作為東魏（北魏在公元534年分裂成了東魏和西魏）的實際統治者，高歡為了結好北方強大的柔然部落，於公元545年與柔然可汗的女兒蠕蠕公主聯姻，並承諾給予她正妃之位。

眼看丈夫以如此高規格的待遇迎娶蠕蠕公主，爾朱英娥未發一言，內心卻已是千迴百折，五味雜陳—原以為的真愛終究抵不過政治利益……

她很不甘心，想趁機試探一下高歡到底愛自己有多深，於是堅持陪高歡一起去迎接蠕蠕公主。迎親歸途中，蠕蠕公主自詡箭術高超，有意在高歡面前顯擺。她一箭射落正從天空飛過的一隻鷂鷹，引得周圍將士紛紛喝彩，高歡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一笑深深刺痛了旁邊的爾朱英娥，爾朱英娥隨即不甘落後地張弓搭箭，一隻烏鴉應聲而落。相比年輕的公主，爾朱英娥已經生過三個孩子、進入了中年，但依舊保持高超的箭術，讓高歡十分開心。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說：「我的這兩個女人如此神射，都可以領兵上陣殺敵！」

話雖這麼說，高歡之後對爾朱英娥的態度卻和之前大相徑庭。蠕蠕公主嫁過來後，高歡對她的寵愛遠遠超過了爾朱英娥。爾朱英娥的待遇一落千丈，別說受高歡的疼愛了，連他本人也很少能看到了。

面對空蕩蕩的寢宮，爾朱英娥再次陷入恍惚，彷彿從來沒有被愛過一樣。

第三次經歷愛情的失敗，她對人生和命運有了更深的洞悉：「在這個亂世里，命運已如浮萍，哪裡還能談什麼愛情？」歷經磨難的爾朱英娥終於明白了，在這三個丈夫眼中，權力始終高於一切：孝明帝從來沒有愛過她，孝庄帝的所謂「愛情」根本就是偽裝，高歡對她雖然有愛情，可這愛情在權力面前也變得無比稀薄……

爾朱英娥想起身邊多少人死於非命，深深覺得生於這個天翻地覆的亂世，能活著已經是萬幸。此時，她不再糾結於那些過往的情愛，決定遠離是非。

蠕蠕公主嫁過來不久，爾朱英娥就毅然拋棄所謂的榮華富貴，出家為尼了。此後的日子，她每天手下輕敲木魚，耳聽禪音佛聲，除了兩個兒子，她對紅塵再無眷戀牽掛，心想餘生漫漫，從此無欲無求，就這樣過完此生也挺好吧。

然而，她太天真了，命運給予她的殘酷還沒有結束。

兩年後，高歡病逝，其長子和次子先後承襲權力衣缽，次子高洋更是建立了北齊。爾朱英娥生的長子被封為彭城王，爾朱英娥也因此被封為「彭城太妃」。但她終究沒有這福分。

高洋酗酒暴虐，殘忍好色，偶然一次，他喝了點兒酒來到弟弟彭城王王府中，眼見庶母爾朱英娥雖然年過四十，但美麗依舊，竟然喪心病狂意欲強姦。爾朱英娥拼力反抗，最終死在了高洋的屠刀下。

這個能騎善射、美麗明媚的女子本來應該得到她渴望的美好愛情，無奈身處南北朝那個跌宕亂世，所有人都朝不保夕，絕世紅顏更是薄情薄命。爾朱英娥一生都被裹挾在強權男人的激流漩渦中，卻始終沒有認清「追求愛情在亂世中沒有結果」的現實，所以才會一次次心動，一次次受傷。

高歡後來也被兒子追贈為皇帝，以至於世人無不感慨，爾朱英娥一生三嫁，丈夫竟然都是皇帝，實在是傳奇。只是，這樣的傳奇太慘烈。對於爾朱英娥來說，她追求的只是一份普通女子唾手可得的愛情而已，可惜歷史終究沒有如她所願，只留下遺憾回蕩在歷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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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 利

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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