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風：張凌雲《夏天的證明》

蟬蛻

溫度突然竄上了一座山峰，將我

狠狠地拋在坡道上，四顧茫然

不得不破靈魂跟不上身體這道時代命題

卸去外衣的我，像被層層剝光的青筍

袒露出蒼白的本體，瘦小近乎嬰兒

「我們早已習慣於襁褓的保護，精緻的

皮囊，竟抵不住一陣風的襲擊」

整個前半生我都在考證，什麼是夏天

什麼是夏天的鋒芒和觸角，夏天會如何

用那些天鵝絨的聲音，呼喚著我們

在回憶中重歸童年

只差一場夢的邊緣便可到達。我慵慵地

看著陽台上飄舞的衣衫，半眯雙眼

將它們看成自己裹進舊時陽光的

蟬蛻，傳來若隱若現的泥土氣息

我想沉睡在這謎一般的夏天

車窗後退，綠柵欄般的小山迅速壓向身邊

收起一道窄窄的門，除了濃得可擰出青汁的

樹草，看不出任何時光的罅隙

那一刻我正在看革命歷史，看著

先輩們離開起義地，慢慢地湮沒在

南中國的崇山峻岭，或者消失無蹤

或者長眠不醒，如這連延不絕的綠野

通向無人察知的夐遠

就讓這裡成為故鄉。無論從哪裡來

又到哪裡去。近一個世紀前的故事

與今天的綠色底板沒有任何區別

倦了，累了，都可以遺忘自己

做一株隨風而舞的小草，與山丘將全部曾經

和將來埋葬

走城記

沿著城牆和流水搭好的夜之框架

反覆作著環行。季節散發出迷人的樹香

高大的樹影聳立城牆根下，撲朔迷離

而默然寂靜

似曾相似的路黏成不規則的形狀

岔開，疊合，但距離仰望天空的視角

總差一步——

「多少人間曲曲折折的輪迴，

抵不上蒼穹那條始終不變的直線。」

友人甲乙和我，三個最大姓氏的代表

重逢在這條無數人走過的走城路上

流年的痕迹和塵世的滄桑盡皆隱去

夜色把一切變化起伏打回原點

無人的公園留下到此一游的簽名

碎碎的話語輕啄著路和橋，樹與草

當黎明到來，寫在露水之上的記號

頓時化歸無形

花鳥蟲魚的世界

春天夏天，上午下午沒有任何區別。包括

投射其間的光影和移動的物像

無所謂重疊，也無所謂疏離

如此安謐，它們以放大一萬倍

也難以覺察的視角，端平一隻

從來不會溢水的盤子，浮游著

各種看不見的前世後生，撬動這個宇宙

反覆輪轉

水裡的魚蟲死了，還有岸上的鳥語花香

白天和黑夜交替著無法破解的面孔

我摸著一根肋骨，很想將自己種進土裡

但無法潛入那扇噤聲之門

被抽離了色和空的儀式

所有色相皆是虛幻。惟有氣息可以

久長。面向夏天的獻祀亦或重生

是裸著身體，站成白紙的形式，扎一排

還能感受痛點的清香

由香樟主導的這場儀式盛大而不容辯駁。

國之重器的青銅氣質，喚醒某種遠古的虔誠

月季，海桐，女貞，杜鵑，依次排列的青銅器皿

稍有輕怠，就會化作刀槍劍戟

刺得你遍體鱗傷乃至同歸於盡

在另一種詞典里它們被喚作草木。由一場草木

組成的祭典，還原了殘存的記憶

用它的仁核和本心，在時間燃起的灰燼里

升騰著我們對神明應有的感恩和敬畏

蘆棒的證明

樓道前，有塊剛鋤去雜草的平地

插著七八根系著紅繩的褐色蘆棒

長短不一，排成高低錯落的幾何圖案

其實這是破壞的綠化帶，不知名的農人

恪守春耕夏種秋收冬藏的法則

時令來了，該刈拔的就該全部刈拔

我卻感到被戳中了某個地方。簡單的加減乘除

面對被幻覺日漸抬高的沙盤

有時竟難若哥德巴赫猜想

小小的蘆棒，不去求征複雜的大道公理

但需輕輕一撥，而將迷失在多年前的字元

和錯亂在風雨中的次序複位

星空與囚徒

多麼透明的一張紙貼上我的臉。如此接近

而如此澹清，一輪大而低矮的月芽

挑穿了所有的偽裝，將我瘦骨嶙峋地

掛在晶亮的鐵鉤之上

惟有星空可以永恆，惟有夏天的夜晚

能夠呈現最坦蕩的真實，那些星星

以忽隱忽現的坐標，定義著這個星球上

人們仰望的歸途

我再一次來到這裡，在這油菜花已謝

蛙蟲低鳴的季節。河風從對岸依依吹來

石頭包容著我的身體，很想就這麼坐下去

融進這無邊的深藍，卻乍然夢醒——

我只是個逃犯，無法逃脫被瞬間或永恆掌控的

囚徒

被賦予詩人名號的族群

層層疊疊的綠葉，繁茂，充滿生機

排列著精準而秩序井然的夏天

我圍著那些綠葉反覆散步，仔細端詳每一張臉

我能叫出每種植物的名字，分辨不同形狀，大小

但它們不作任何回答，隨風沙沙作響

模糊了我的視線，再慢慢恢復原樣

這些臉上沒有寫著名字的綠葉，一季季

生了又落，落了又生，從不在意世人的眼光

也從未落下任何痕迹

這些總是沉默的綠葉，多像我們的芸芸眾生

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在歲月中沒有留下標籤

更沒有尊貴卑賤之分，而其中一些看上去並沒有

任何不同的葉子，是我們這群寫詩的人

作者簡介：

張凌雲，江蘇興化人。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江蘇省作協會員。在《青年文學》、《四川文學》、《湖南文學》、《時代文學》、《江蘇作家》、《青海湖》、《火花》、《青島文學》、《當代小說》、《散文選刊》、《華夏散文》、《揚子江詩刊》、《工人日報》、《人民政協報》、《北京日報》、《新華日報》、《揚子晚報》、《新民晚報》、《羊城晚報》、香港《文匯報》、《大公報》等數百家報刊發表作品上百萬字。出版有散文集《高樹鳴蟬》、《曉月馬蹄》等。中華風雜誌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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