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骨氣:極權主義的時代,文人不想跪拜,只能被腰斬了
文人的骨氣
王清銘
郭沫若寫《屈原》的時候還是有骨氣的。劇中的嬋娟痛罵背叛老師屈原投靠奸佞的宋玉:「宋玉,我特別地恨你,你辜負了先生的教訓,你這沒有骨氣的文人!」
《沫若文集》第三卷《一字之師》中記載一個故事。嬋娟斥責宋玉的這句話原來寫成「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演出時他在台下聽起來,這話總覺得有點不夠味,似乎可以在「沒有骨氣的」下邊再加上「無恥的」三個字。當時,飾釣者的張逸生正在旁邊化妝,他插口說:「『你是』不如改成『你這』。『你這沒有骨氣的文人!』那就夠味了。」於是就定稿為「你這沒有骨氣的文人」。
一字之差,感情意味卻大不相同。我不知道郭沫若在修改劇本時是否浮現出這樣的一個情景:一股熱血從丹田湧起,血脈賁張,充血的眼睛似乎噴出怒火。手指和心同一個方向,定格成一把利刃,欲刺向前方。鋼牙開啟,衝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你這國賊!」
這種脊梁骨挺直、堅硬成鋼鐵的感覺,郭沫若不會陌生。1926年2月,郭沫若參加北伐,蔣介石對其頗有倚重,一年時間裡,他從宣傳科科長迅速升任國民革命軍政治部副主任。1927年3月,蔣介石佔領南京,背叛革命。3月31日,郭沫若在南昌寫成討蔣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文中大罵蔣介石是「國賊」,說「蔣介石已經不是我們國民革命軍的總司令,蔣介石是流氓地痞、土豪劣紳、貪官污吏、賣國軍閥、所有一切反動派——反革命勢力的中心力量了」。他號召全國軍民起來反蔣。文章在《中央日報》上發表,蔣介石看後勃然大怒,於5月10日發出了《通知軍政長官請通緝趨附共產之郭沫若函》,懸賞3萬元通緝郭沫若。郭沫若只得東渡東瀛避難,整整十年。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蔣介石在陳佈雷的勸說下取消了對郭沫若的通緝令,郭沫若才從日本回國參加抗戰。
寫過《鳳凰涅槃》的郭沫若沒有涅槃重生,狂飆突進般的激情過後,他被風吹成了牆頭草。或許有些文人的骨頭本來就不是那麼堅韌,容易蛻變成草莖的,郭沫若就是典型的例子。
哲學家、作家周國平是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的大學同學。一次,周國平問郭沫若:有人把毛主席「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註解為「表達了毛zhuxi對資本主義雖然發展得早、但必將被社會主義超過的堅定信心,」您認為如何?郭老回答:這也太牽強了吧?周國平抖開「包袱」:這正是郭老您寫的註解呀!郭老一愣,隨即大笑起來。
這笑,是尷尬,是自嘲,還是別的?我也不知道郭老在笑過之後是否回想自己的過去,是否想起嬋娟那句讓人蕩氣迴腸的指斥的話。在想起時,他是否汗流浹背,甚至無地自容。但他昏花的老眼一定會看到,嬋娟纖細而剛硬的手指,正指向多年後的自己。
郭沫若寫過歌頌斯大林等人的詩歌,那就算了,他還寫詩歌頌江青。歌頌文革也就算了,他又寫詩歌頌「粉碎四人幫」。歌頌毛zedong有點肉麻也就算了,人家寫了錯別字,他也要吮癰舐痔般地歌頌一番,非得讓後輩人讀他見風使舵的文字時,在嘔吐之餘再多一種毛骨悚然?
郭沫若在《紅旗躍過汀江》這篇文章里把拍馬屁的功夫發展到極致:「主席並無心成為詩家或詞家,但他的詩詞卻成了詩詞的頂峰。主席更無心成為書家,但他的墨跡卻成了書法的頂峰。例如這首《清平樂》的墨跡而論,『黃粱』,寫作『黃梁』,無心中粱字簡化了。龍岩多寫一個龍字。『分田分地真忙』下沒有句點。這就是隨意揮灑的證據。然而這幅字寫得多麼生動,多麼瀟洒,多麼磊落。每一個字和整個篇幅都充滿了豪放不羈的革命氣韻。在這裡給我們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乃至從事任何工作的人,一個深刻的啟示:那就是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抓活的思想第一,四個第一。」馬屁能拍出這樣的美感,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郭沫若比毛zedong大一歲,那時早當爺爺了,但郭沫若卻說《毛主席賽過我親爺爺》:天安門上紅旗揚 /毛主席畫像掛牆上 /億萬人民齊聲唱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壽無疆 /毛主席呀毛主席 /你真賽過我親爺爺。(《郭沫若文選》第12卷第765頁)
但我仍然不想過多指責郭沫若,嬋娟指斥的手指應該指向更遠的地方。那個史無前例倒行逆施的年代,還有什麼「奇蹟」不能創造呢?家天下的時代,不當「孫子」都難。
文人不是單純活在世上,要保留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挺直的氣節還是需要支撐的。李白不摧眉折腰事權貴,但遇到唐玄宗,他還是要三跪九拜的。金聖嘆脊梁骨硬,不與統治者合作,結果被腰斬了,砍斷的是腰。陶淵明歸園田居,如果活到當時,反右時就會到南山去勞動改造了。極權主義的時代,文人不想跪拜,只能被腰斬了。
讓我們回顧郭沫若生活的那個時代。寫《談骨氣》的吳晗被綁跪在烈日下枯樹上,脖子里灌滾燙的沙子,又用皮帶抽打。滿頭的白髮被揪光了,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後來被折磨至死。老舍被打得遍體鱗傷,獨自來到了太平湖,在湖邊呆坐了整整一天,最後投湖自盡。死後,他被他所愛的國家徹底遺棄,連骨灰也未保留。老舍曾說:「我想寫一出最悲的悲劇,裡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
我們不忍心看郭沫若變成吳晗,也不能要求郭沫若當老舍。那個強權的年代,哪有民主、自由和人權呢?為了生存,你只能出賣自己的尊嚴,將自己的脊梁骨抽出,當強權者的權杖,然後反過來抽打自己。郭沫若不會去寫悲劇,只能寫一出最可笑的鬧劇,裡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和無奈的哭聲。我不知道,郭老在面對周國平時大笑之餘,心底是否在淌淚和滴血?
文人的骨氣,很多時候取決於當時的政治「氣候」和社會「風氣」。這也是那些挺直的脊樑難得,並值得後人敬佩的緣由。文人要挺起腰桿做人,敲響自己嶙峋的骨節,就不能獨善其身。獨領風氣之先還不夠,還得去改造風氣。歪風邪氣少了,文人的風骨才挺立得更久。
作者簡介:王清銘,筆名應鳴。某縣作家協會副主席,縣政協委員,中學高級教師。已出版個人散文集《半瓶陽光與一扇心窗》等三部,作品入選《大學語文》、香港語文課本和中小學語文教材,十篇散文被編為全國各地市中考現代文閱讀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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