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墜亡產婦家屬回應六大猜疑：出事後兩家從未互相埋怨

視頻：陝西墜樓產婦家屬集體露面回應質疑。

誰拒絕剖腹產？丈夫：曾三次向醫生提出來要剖腹產，但醫生並未同意。

夫妻關係不好？丈夫：關係很好，想著一起帶兒子的快樂。

產婦產前抑鬱？家屬：懷孕後她性格也沒明顯變化，樂觀開朗。

婆媳關係不好？婆婆：家人關係也和睦，老人們都誇兒媳性格好。

主張順產為生二胎？母親：就算剖腹產，不是也照樣生二胎嗎？

事後兩家搶賠償金？母親：兩家心平氣和，沒有爭吵、也沒有互相埋怨。

撰文│李華良

視頻│子恆

編輯│王怡波

9月6日下午，紅腫著眼睛的郝女士面對攝像機，鼓起勇氣回憶悲痛的8月31日。

那晚8點左右，懷著一個足月男孩的女兒馬茸茸在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墜樓去世。

當時，這個拿著嬰兒用品、期待著抱娃娃的外婆，匆忙從五樓婦產科跑到一樓時，看到本應在五樓分娩中心裡的女兒正被醫護人員送進搶救室。隨後，醫生宣布，她女兒已經死亡，一屍兩命。

回憶到最傷心處，郝女士嚎啕大哭，哭到喘不上氣。女婿延壯壯上前握住她的手、攬住肩膀安慰岳母。同坐一旁的延壯壯的母親也一同落淚。

這是馬茸茸丈夫、母親和婆婆三人第一次一起接受採訪。她們說，要破除網上指責家庭不和、雙方有矛盾的猜疑。三人表達的觀點基本一致，互相之間常會補充細節。

院方在9月3日、9月6日發布聲明稱，主管醫生曾多次向產婦、家屬說明情況，建議行剖宮產（即剖腹產）終止妊娠，產婦及家屬均明確拒絕，堅持要順產。院方還公布監控錄像截圖，稱產婦兩次下跪請家屬同意剖宮產。

但他們三人均稱，醫院的說明不符事實，他們稱從未拒絕過剖腹產。8月31日事發前，丈夫曾三次向醫生提出剖腹產要求，均被醫生拒絕。家屬稱，馬茸茸並不是下跪，而是疼得受不了蹲下。

「產婦送進了產房生娃娃，產房是封閉的，最後人沒了，你醫院還說沒責任。」郝女士說，她想知道，女兒墜樓前在分娩中心裡經歷了什麼，但醫院不公布，「為什麼產婦自己隨便走動，護士不管。」

雙方的說法截然不同，事情似乎成了羅生門。家屬證實，9月6日榆林市一級衛生部門找他們調查。馬茸茸主治醫生李瑞琴已停止工作配合調查，警方正會同衛生部門、家屬、院方做調查。

9月7日，國家衛計委新聞發言人表示，關於社會關注的榆林產婦事件，出現這樣的情況讓人非常痛心，在此對家屬表示深切慰問，已責成當地衛生計生部門認真調查核實，依法依規嚴肅處理。

馬茸茸的母親（左）和婆婆在賓館中接受採訪。  李華良攝

「狀態很好」

在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一位婦產科護工的印象中，馬茸茸住院時狀態很好，「走路挺快，精神也不錯，不像很多臨產孕婦那麼虛弱」。護工記得，她神情平靜，沒與家人爭吵過。

在丈夫和婆婆的眼中，馬茸茸性格樂觀開朗，挺有人緣，比較節儉，沒有任何抑鬱症的癥狀，也不會鑽牛角尖，「懷孕後她性格也沒明顯變化，要有兒子了，她挺高興，我們還給兒子起好了名字，想著一起帶兒子的快樂。」

郝女士說，女兒從小不嬌氣，平時精神、性格都正常，懷孕時候還向她問過注意事項，她也盡量安慰女兒不要緊張。女兒在榆林學院石油專業大學畢業後，工作並不穩定，後來做家教培訓工作，去榆林上班，一直到結婚回縣城。

2016年，延壯壯與馬茸茸經人介紹相識、結婚。他說，一年來與妻子感情挺好，與家人關係也和睦，他們在縣城有房子，房貸也已還清，沒有外債。從事物業工作的延壯壯在妻子懷孕以後，就承擔了照顧妻子的任務，「我每天晚上下班都趕緊回家，給媳婦做飯。」

懷孕前期，馬茸茸在老家住了兩個月，婆婆記得兒媳性格平和，不愛生氣激動，「一般年輕人不願跟村裡老人拉話，兒媳跟村裡老人們聊天挺好，老人們都誇兒媳性格好。」

2017年7月底，綏德縣城下了大暴雨遭洪水圍困，馬茸茸回到40多公里外的老家吉鎮，在老家住了大約半個月，洪水退了後，她返回縣城，婆婆也從老家到縣城照顧兒媳，直到後來到醫院待產。

延壯壯的姑姑也表示，馬茸茸和丈夫、婆婆的感情挺好，家庭和睦。婆婆說，她和兒媳一起出門都互相攙扶著，注意車輛行人，就怕有個磕碰。兒媳的孕前檢查也準時，每次都去榆林市第一醫院，以前檢查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是個男孩，婆婆還說過，男孩女孩都喜歡。

馬茸茸比預產期晚了一周才入院。婆婆記得，8月31日早晨，兒媳為了順利生下孩子，在她陪同下，到醫院大樓高層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向下輕跳，往返幾次。她感覺兒媳的體力和狀態都很好。

8月31日早晨，延壯壯給妻子買的早餐是包子，妻子吃了好幾個，胃口不錯。上午9點，妻子進了待產室以後，家屬進不去，延壯壯就跟妻子通過電話簡訊聯繫，妻子要過幾次吃的東西。

第一次是上午11點左右。馬茸茸給丈夫打電話說要吃水果；下午4點左右，馬茸茸又要吃巧克力和紅牛。「送進去蘋果、葡萄、巧克力、紅牛。」延壯壯送東西給分娩中心的妻子時，護士在門口接，家屬進不去。

延壯壯和妻子當天下午1點12分有過簡訊對話：「就是疼，還慢了，宮口開的慢」「哦，進產房了，還是？」「沒，還在催生。」「哦，還要什麼不？」「不要了」。

在分娩中心外，郝女士也接到過女兒電話，要一些衛生紙。她說，女婿曾給女兒送過衛生紙，後來用完了。

在事發後華商報披露的待產室照片顯示，馬茸茸墜樓後，延壯壯送進去的巧克力、紅牛及水杯，還放在她當時的病床頭柜子上。

當時，延壯壯和妻子的簡訊聊天，以及妻子要吃要喝，讓延壯壯覺得，妻子狀態很正常。

一屍兩命

變化發生在下午6點多。

當時，馬茸茸走出來喊疼，一切開始走入不正常的軌道。

延壯壯回憶，妻子兩次走出來喊疼、要剖腹產而不得。當晚7點26分，妻子第二次被送進待產室。30多分鐘後，媳婦和未及出世的兒子都沒了。

「那一段時間，我和妻子電話和簡訊都沒有聯繫，不知道她在裡面什麼情況。」短暫的安靜令家屬以為，馬茸茸在裡面已經生了，以至於後來醫生出來向家屬要人的時候，家屬還以為產婦藏起來了。

「你們的產婦不見了。」後來，家屬進入分娩中心四處尋找沒有找到，直到醫生告訴他們，產婦在一樓。家屬到了一樓才發現，馬茸茸已不幸離世。

延壯壯和家屬無法理解，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自殺，即使警方認定馬茸茸自殺，但此前在家人眼中，馬茸茸情緒和精神正常、憧憬著孩子，為什麼在分娩中心短短几小時就尋了短見？他曾向醫院及警方要求了解妻子在分娩中心內的信息，但一直沒有得到，「我也不知道那裡面有沒有監控視頻，事後沒見過裡面的醫生護士。」

「即使女兒疼得受不了，也應該給母親、丈夫打個電話，為什麼墜樓前幾十分鐘一個電話沒打出來，她既然能跳樓，應該能自由行動，就能打電話出來。」母親想不通。

還有一些疑惑，一直讓家屬不解。例如，一個即將生孩子的產婦，是怎麼爬上1.13米高的窗檯？為什麼沒有穿衣服？

9月6日頭七，馬茸茸的遺體仍躺在榆林一院綏德院區的太平間里，太平間管理人員說，遺體是從急救中心拉過來的，他也沒見過什麼樣子，但其間有警方人員來查驗過遺體。

住院部北側，馬茸茸墜樓的地面已看不到任何血跡。有保潔人員說，那天孕婦墜樓時天色已黑，所以短時間內並沒人發現，「那個人砸到了一個拉貨的機動三輪車上，從大約20米高的地方掉下來，肯定活不了。」

提到8月31日墜樓事件，該院婦產科的護士們均搖頭表示不知。在監控視頻中，曾有護士走出去幫著攙扶馬茸茸，值班護士說，那位護士休息並沒有來上班。婦產科的住院人員流動性大，病房中大部分產婦和家屬都是9月3日後住進來的。有三四名產婦8月30日住進來，但家屬說那時忙著照顧自家產婦，並未留意過馬茸茸一家。

婦產科病房牆上貼的醫護人員照片中，有兩張照片撤下留著空白，有媒體報稱，那兩張照片就是8月31日當天涉及此事的兩位醫護人員。延壯壯表示，他9月1日曾到醫院婦產科了解情況，主治醫生見到他「立馬就跑開了」，責任護士也不見了，牆上公示兩人照片也被取了下來。

監控視頻中，曾有一位等電梯的穿耐克T恤的男子目擊了馬茸茸第二次「下跪」，有護工認出這位家屬，「是一個產婦家屬，前幾天就出院走了，不知道他具體信息。」

剖腹產之爭

醫院產房平面圖。

9月3日、9月6日，榆林一院兩度發布說明。

院方說明稱，主管醫生多次向產婦、家屬說明情況，建議行剖宮產終止妊娠，產婦及家屬均明確拒絕，堅決要求以催產素誘發宮縮經陰道分娩，並在《產婦知情同意書》上簽字確認順產要求。

2017年08月31日上午10時許，產婦進入待產室。生產期間，產婦因疼痛煩躁不安，多次離開待產室，向家屬要求剖宮產，主管醫生、助產士、科主任也向家屬提出剖宮產建議，均被家屬拒絕。最終產婦因難忍疼痛，導致情緒失控跳樓。醫護人員及時予以搶救，但因傷勢過重，搶救無效。

院方稱，事後9月1日至3日曾與延壯壯等家屬有三次溝通。但延壯壯表示，說是溝通，主要就是通報醫院的說明和警方的調查，對於家屬的質疑和要求，醫院和警方並沒有給出明確答覆，比如妻子在分娩中心內具體發生了什麼，家屬希望到現場調查，都沒有得到答覆。

延壯壯及家屬均不認可院方的兩次說明。「醫院說三次建議實施剖宮產手術，可是按流程，醫生要患者或家屬簽署手術知情同意書。」延壯壯說，他和家屬從馬茸茸8月31日上午進入產房後，都沒有見到醫生拿過任何書面文件讓他們簽字。

延壯壯說他曾三次向醫生提出來要剖腹產，但醫生並未同意。

在延壯壯、母親及岳母等家屬看來，醫生形色匆匆，他們每次都是在醫生出產房時抓住時機說上兩句，「沒有面對面認真溝通，每次都只有三言兩語。」  

延壯壯說，8月31日下午6點多，妻子從分娩中心自己走出來，說很疼受不了。延壯壯上前扶著妻子，幾分鐘後她身體癱軟，人就跪到地上，「他肚子大，蹲不下，只能跪下，但那不是求我。」延壯壯不斷安慰妻子，並說生不下就剖吧。

「她的聲音不大，我們對話也不多，她只是說疼得受不了，家屬都在安慰她。」延壯壯說，他把妻子送回分娩中心的時候，就對醫生說「我們不生了，不行就剖吧。」醫生說要進去檢查一下，在醫生出來時說，妻子太疼了，他再次表示剖，但醫生說「馬上就生了，剖不成了」。

大約一個小時後，晚上7點19分妻子又從待產室走出來拉著延壯壯，對他說「太疼了，不想順產」。延壯壯說「行」，妻子再次因太疼痛而跪下。幾分鐘後，主任和主治醫生都來了，「我向他們說不自己生了，剖吧，但是醫生說要生了，剖不成了，就把我媳婦帶進待產室。」

婆婆一直在現場，她看到的也是兒媳走出來說疼，蹲在大廳樓道里，婆婆和兒子過去幫助兒媳。那時兒媳說剖，兒子也同意，家屬後來也找醫生說要剖。「在順產和剖的問題上，我沒有干涉過兒子兒媳的選擇，尊重他們自己。」婆婆說，網上有人說的是她決定堅持順產，沒有這樣的事。

見醫生不肯剖，延壯壯就打電話給一個醫院的熟人，想問問關於剖宮產的事情，希望讓人幫著說個話，趕緊剖了讓媳婦少受罪，但沒想到電話剛掛了大約5分鐘，護士告訴他，妻子不見了。他沖入產房，沒有找到妻子。隨後，醫生告訴他人在一樓，透過分娩中心外的窗戶，延壯壯見到妻子赤裸著身體，被抬上擔架。

跟幾乎所有準備生孩子的夫妻一樣，延壯壯和妻子以前也討論過順產、剖腹產的優劣，「我尊重妻子的意見，她說自己想生。」他們了解到，從產婦恢復和孩子健康方面考慮，順產比剖腹產要更好一些。

在入院的時候，他們和醫生溝通過，「我問過醫生能不能選擇順產，中途生不下來再剖，醫生說可以。」基於對醫生的信任，延壯壯認為，醫院的說明將責任都推到了患者身上，「如果醫生強烈建議剖，我們肯定不會選擇順產，但醫生並沒反對我們首選順產。」

在得到醫生「可以順產」這樣的答覆後，他在《產婦知情同意書》上8月30日簽字，家屬優先選擇順產，「情況已知，要求經陰道分娩，諒解意外。」8月31日上午8點左右，妻子說肚子很疼，延壯壯隨後與醫生再次確認「如果順產不順利能夠改為剖腹產，所以還是優先選擇順產」。隨後再次簽上「情況已知，要求靜滴縮宮素催產，諒解意外。」

但延壯壯和家屬表示不解，為什麼當初跟醫生溝通所說的「順產中途可以剖」最後沒有實現？

事發後，院方發言人楊主任在接受每日人物的採訪時表示，我們還沒有決定是剖腹產還是順產的時候，這個孕婦由於情緒的問題，可能是跟家屬溝通的問題就已經跳樓了，就是說還沒有到生產的時候她已經發生了意外。

猜疑不斷

郝女士31日上午到醫院時，女兒已經進入分娩中心待產室，直到下午6點多女兒走出來，她才第一次見到女兒。

作為生過兩個孩子的母親，郝女士非常了解生孩子的痛，「我安慰女兒，生娃娃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不疼的，要做好心理準備。」郝女士說，那時候女婿抱著女兒，她在一旁，非常心疼。

但是對於選擇順產還是剖腹產，郝女士和親家的態度一樣，沒有給過孩子們壓力，她們都表示尊重孩子們的選擇，到醫院聽醫生的意見。「能自己生當然好，生不了剖腹產也沒問題，只要平安健康把孩子生下來就行。」

女兒第一次從分娩中心走出來時，郝女士還給女兒打氣，讓她堅持一下。

女兒第二次從分娩中心走出來時，郝女士卻選擇了離開女兒、躲在一旁，「我不想給女兒太多壓力，讓她心裡更多負擔。」郝女士也怕自己太心疼流下淚來，讓女兒也難過，所以她選擇了離女兒稍遠一些，然而這成了她最大的遺憾。

郝女士說，她向幾個醫生問過女兒情況，醫生說「四指開了」。那時候覺得一切正常，相信醫生，晚上到了快8點，不少醫生下班，「後來我們都說，不行就剖吧。」醫生說，現在來不及了，十指開了，不能剖了。

郝女士說，後來她聽醫院的人說，墜樓時，有個大夫拉了女兒一把，沒拉住。「這純粹矛盾！」郝女士說，如果醫生救過人，為什麼還出來跟家屬說產婦找不到了，還和家屬要人？

但對事發後的諸多關於家屬的質疑猜測，郝女士覺得十分荒謬。「出了事以後，我和女兒婆家心平氣和，沒有爭吵、也沒有互相埋怨。」郝女士說，兩家沒有分歧，婆家對女兒也挺好。

有人指責家屬「為了省錢不捨得剖腹產」，郝女士氣道：「血口噴人、無事生非、胡說八道。」郝女士說，沒有過關於省錢的考慮。

據綏德當地人介紹，順產大概花費一兩千元，醫保可以報銷大部分。剖腹產花費多些，大概七八千元，醫保能報銷一半多。

「兩家人還拿不出剖腹產的這點錢嗎，又不是大病需要幾十萬，即使剖腹產也不過幾千元費用，而且對兩家來說，女兒孩子都是親生骨肉，誰會想著省錢？換做誰家也不可能這麼做。」郝女士說，即使婆家不出錢，她也不可能不給女兒花這筆錢，而醫生在事前沒有強調過必須要剖腹產，所以選擇順產只是從為了產婦恢復快、對孩子健康更有利角度考慮的。

而對於另一種「婆家主張順產是為了生二胎」的說法，郝女士也認為胡亂猜疑，第一胎就是個男孩，生二胎還遠沒計劃。跟幾十年前不一樣的是，現在生育技術發達了，她年輕的時代極少人剖腹產，而現在剖腹產也很平常，老人對於順產和剖腹產的優劣並沒有深刻的了解，「就算剖腹產，不是也照樣生二胎嗎？」

馬茸茸婆婆也表示，在順產和剖腹產的問題上，她和兒媳媽媽的看法一樣，一直支持兒媳自己意願。

「進了醫院我還跟兒媳說，你肚子比較大，你願自己生就自己生，生不了咱就剖。」婆婆說，兒媳為了早點生一直鍛煉著，性格也開朗。

視頻編輯│子恆 馬遼 芳芳  長圖設計│李亞瓊

運營編輯│吳曙良  張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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