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警察，哪來的如此戾氣？

上海交警絆摔事件已經過去了，除了撕裂了警民關係和加劇了官警對立外，還留下了「趙雲七進七出緣於抱著孩子」等長長的娛樂尾巴。

就像所有的事件一樣，大家罵過、笑過之後，繼續「歌照唱、舞照跳、生活多美妙」，靜待下一次涉警輿情狂歡的到來。可憐的是那無辜的孩子和那衝動的警察。

平穩度過輿情的領導們，更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心驚膽戰的靜待下一次一線警察的「惹事」和短暫慶幸這次「事故」的終結。

但是，誰會考慮過這樣一個細節：那就是一線警察哪來的如此的情緒和戾氣？

給大家講個真實的故事，讓您更好的理解，這些情緒和戾氣都是怎麼積攢起來的。

我有一個朋友在報社，有段時間非常自虐的要寫「基層蹲守日記」，為了更好的體驗生活，他非要到我工作的派出所與我同吃同住，我苦勸無果，就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是前提條件是，堅持完第一天再說第二天的事。

這位大哥開始是新鮮的，逢警必要求跟著出，老天爺也比較給他面子，一上午只有4個警情，他除了驚訝這些「雞飛狗跳」的小事都會有人報警，警察也都會出警外，並沒有什麼大的不適應。中間還興緻勃勃的構思自己的微博怎麼寫。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哥笑著說：「一上午沒空喝水，這會兒可以歇歇了，趁中午的空我可以編髮一下我的微博。」在他的眼中，午飯時間是所有人都應該休息的，是不會有事的，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犯了「一線派出所的大忌」——說大話。

果然，大哥饅頭啃了一半，警情來了，說起來也是老天爺開的玩笑，警情是雙方因為賣菜少找兩塊錢引發糾紛。

買菜的和賣菜的正吵在興頭上，她們可是不管你中午是不是吃過午飯的，為了兩塊錢越吵越凶。大哥不合時宜的說了句「兩塊錢至於嗎」，結果他立即成了眾矢之的。「你拿工資不缺錢，我們小老百姓當然至於！」「不是錢的事，我要爭這個理！」······

一個半小時後，大哥灰頭土臉的回來了，飯也涼了，菜也涼了，大哥的心也涼了。餓了一中午的肚子不說，好心勸架還被兩個婦女懟了半天，大哥竟然說出了讓我趕到頗為驚訝的一句話：「真看出來，警力不值錢了。」

唯一有收穫的是，大哥終於知道為什麼派出所的廚房裡都有一台微波爐了——熱菜。微波爐的3分鐘定時還沒有完畢，又來警情了，這次是「常規科目」：鄰居家噪音擾民影響他休息。

大哥終於不矜持了，當著我的面罵了一句：「麻痹的，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在整個出警中，大哥鐵青著臉，絕對沒有上級領導要求的平和、理性、文明。我寸步不離的看著他，生怕他哪句話發泄出了自己的情緒而我們遭投訴。

下午，明顯看出大哥不想逢警必跟了，估計是累了，也可能是他計劃的中午休息和寫稿被兩個「無聊」的警情給攪了，而鬱鬱寡歡。總之，整個下午，只要有警情來，大哥都會對著接警台，隔空罵一下報警人「這種事都要報警」。

順利的吃了個熱乎的晚餐，大哥迎來了報警的「晚高峰」和「夜高峰」。

打架的、被盜的、擾民的、鬧糾紛的都屬於他可以接受的常態了，只是跟著出打架的警情時，我看到他有些哆嗦，鑒於這麼多年的朋友，我也就沒有當面拆穿他。但是有兩個警情，卻讓大哥耿耿於懷。

晚上11點多，報警有醉漢躺堵在自己店門前，報警人是醉漢之前喝酒的店主。醉漢喝多了，到了快下班的點，被飯店老闆「請」了出來，因為實在喝的太多了，就坐在了飯店門前醒酒，與醉漢一起喝酒的朋友，看到醉漢這個樣子，掩耳盜鈴的說了句「到家給我打電話」，就跑了。兩個喝「窮酒」的醉漢，連35塊錢的飯錢都沒結。我們與大哥到達現場時，老闆不停的重複他的要求，一是讓我們叫醒醉漢結賬，二是讓我們把醉漢拖走，別碰壞了他家東西。

在我們搖晃醉漢喚醒他的過程中，老闆在不停的催促我們，讓我們快點給醉漢要錢和弄走他。大哥又不合時宜的說了句：「等會兒，你就想著你那點事。」這句話可點燃了飯店老闆：「我就這點事，我就靠這個養家，不像你們公務員靠我們納稅養著！你什麼態度啊？你會不會說人話啊？沒警服，輔警是吧？你叫什麼，我這就投訴你！我這就找記者給你曝光······」

大哥也是怒了，掏出記者證：「不用費事了，我就是記者，來，去投訴吧。」店主和大哥的爭吵聲驚醒了醉漢，醉漢坐著睜開迷離的雙眼，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警察很牛逼啊，你打我啊！」

大哥更怒了：「你有病吧！」醉漢直接坐在地上把頭往大哥腿上拱：「來，往這踢，有種打死我，警察打人啊~」

眼看一個救助警情馬上升級為「警民矛盾」，我把氣的胸口一鼓一鼓的大哥推進警車，順手拿起了地上醉漢的手機，撥打了110查詢了這個手機號碼（手機無法解鎖的情況下，110是可以撥打出去的），並幸運的通過手機號碼查詢確認了醉漢的身份，並找到了他的老婆。在我聯繫事和醉漢老婆趕來的十分鐘內，滿耳都是店主「警察什麼素質」和醉漢「麻痹的打死我啊」的喧鬧聲，我只是站在一邊處理我的事，不與對方接話。

後來，醉漢的老婆帶著醉漢回家了，並結了35元的飯錢，我們剛回到派出所不久，接到了市長熱線的轉單：XX派出所出警態度惡劣，出警過程中還有一名假記者嚇唬投訴人，要求有關部門處理並將處理結果回復投訴人。

大哥更是燃爆了：「這人都是他媽什麼東西，給他要了錢，走了還投訴，傻X，垃圾！」然而大哥更是不解，我默默拿起了電話，給投訴人打了電話，連解釋帶陪笑臉的說了半小時，才掛斷電話。我給大哥解釋說：「所有的投訴件，都是原封不動的派回給派出所，也就是說，不會有什麼部門調查你是不是真有過錯，真錯了處理，真對了駁回，而是讓一線警察自我化解，簡而言之一句話：你們自己看著辦吧。」「靠，被投訴還要我自己去擺平，廢話，除了低三下四的認慫道歉，還能有什麼辦法？」大哥又是一陣怒罵領導中······

凌晨1點，剛剛在沙發上睡著的大哥又被一陣警鈴警醒，報警人稱XX路邊有多人打架。聯繫報警人，竟然是一個過路的，報完警就走了，也不知道現場現在是什麼情況。

因為是多人打架，值班的四個民警除了一個留下看家的，全都出動了。三輛警車，三名警察、三名輔警和大哥一起到了現場，現場有三女兩男，到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有人動手，在詢問有誰報警時，其中一名男子突然開了口：「你們有病吧！我們兩口子吵個架你們管得著嗎？閑的是吧？」接著另外一個小夥子把這名男子攔住，同時有另外一個女的上來解釋，說他們五個人是朋友，晚上吃飯的時候，那兩口子吵了架，他們一直在這裡幫著調解，還說那個男的心情不好，說話不好聽，別介意。

人有時候真的像狗，越有人拉著叫的越歡，那個吵架的男的，在朋友的勸阻下，在酒精的作用下，越罵越歡，把所有在他老婆那裡受的氣都一股腦的發泄到了警察身上，我們也就在小夥子的罵聲中灰溜溜的離開了現場。

回來的路上，大哥看著窗外寧靜的城市一言不發，臨下車時說了句：「六啊，我真想哭！」

凌晨2點半，接到110派警：XX地方有賣淫嫖娼現象。趕到現場，發現是一個有異性陪唱的KTV，屋內有三男三女。基層一線待久了的人會知道，這種幾乎全是透明玻璃的地方是不會發生賣淫嫖娼的，不過是同行恨行，想借公安機關的手整一下這個KTV，或者是那幫靠敲詐KTV為生人沒有得逞的一個報復手段（有這麼一批人都在外地，每月都打電話向KTV或夜總會索要「保護費」，如果對方強勢不給，他們就會不停的撥打110舉報這裡有賣淫嫖娼現象）。

不管有沒有，舉報了就需要帶回調查，不過，不同的是，這三男三女是絕不會把自己當嫌疑人的，而且會借著酒勁理直氣壯的和警察叫板，因為他們知道處理不了他們。

法律規定，要求兩個民警同時在場製作筆錄，才是有效證據，而所有的嫌疑人製作筆錄都是全程錄音錄像的，一共四個民警、三個輔警值班，這次要製作6個人的筆錄，想要同時製作筆錄，至少需要12個正式民警，沒有怎麼辦，一個一個做吧。

所以，那夜無眠。

在記筆錄的過程中，大家還一起出了另外一個打架的警情，又帶回來3名嫌疑人。同時，或許是看到人多了，不鬧一鬧怎能表現出英雄氣概，其中兩名KTV帶來的男子開始借著酒勁找事了，除了不停的質問憑什麼關他們，還嘴裡罵罵咧咧。開始還是挑釁的口吻「請問你是警察嗎？」「請問你有執法證件嗎？」「請問為什麼不能讓我錄像？」「請問為什麼不能讓我抽煙」·······後來直接發展到「草泥馬，你憑什麼不讓我走。」「麻痹不就是24小時嗎，明天我出去弄死你。」「我就罵你了怎麼著，草泥馬，草泥馬，草泥馬。」幾次，大哥要去揍他，被我死死的抱住。甚至有個輔警兄弟，當場脫了上衣：「哥，我不幹了，我今天非得揍這個傻X！」

對方還在不停的挑釁：「來啊，揍我啊，照死里打，不打我你是我和你媽生的！別讓我出去，出去我就告死你！我就找我哥脫你們警服！」我把大哥和這名輔警都推出了辦案區域，並安排了一名平時不太說話的輔警看管。在辦公室里我告訴他們，之所以他們這麼囂張，就是因為他們知道最後公安機關處理不了他們，同時他們也想通過挑釁你，讓你情緒失控揍了他們，來抵消對他們違法行為的處理。大哥問我，受了這麼大的氣，明天不能拘留他們嗎？我平淡的告訴大哥，不能，在街上罵民警兩句都不能按照阻礙執行職務拘留，更何況在辦案區里罵民警了，反正我工作20年了，沒有見到過。

做了一夜的筆錄，又氣又餓的大哥，趴在詢問室的桌子上睡著了。早上6點的時候，KTV帶來的三男三女的筆錄做完了，沒有證據證明有賣淫嫖娼行為發生，自然也按照輔警說的只能在嘴上解解氣的話：讓他們滾蛋了。

他們走了，還有三個打架的沒有處理呢。大哥明顯撐不住了，看了看一天三十幾個的警情，嘆了口氣，說：「兄弟，我不跟了，我回家了，今天我開眼了。」其實，大哥不知道，他走後，我們睡了3個小時，又繼續開始處理另外一起打架的案子，直到晚上7點才送完拘留回家，當然，次日繼續上班。

後來，大哥的《基層蹲守日記》一直也沒有寫出來，按照他的話說，那一夜他見到了太多的負能量，寫出來只能是通篇的髒話，而且他會永遠記得基層派出所是一個讓所有在裡面工作的人都望而生畏的地方，也建議我早日找關係「脫離苦海」。

大哥一天的隨警，就想罵人、打人了，而這些就是一線基層民警天天經歷的日常，情緒和戾氣也就是這麼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

我承認我們有情緒，因為我們一直是一個永不停歇的機器。自己想做的事不能去做，自己的時間、空間也不屬於自己，累了一天想歇歇的時候，警情、案件和雜事並不會考慮你是不是累了，「不吃硬灌」、「不要硬塞」、高強度、高壓力的循環，讓你「咽不下這口又灌下一口」。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事是重要的，自己的事應該優先辦，自己來處理問題時要得到民警熱情滿滿的接待，卻從未考慮過這個滿臉胡茬子的民警是不是因昨晚沒睡才萎靡不振，是不是因父母患病才面無笑容。

一次一名群眾中午來辦戶籍業務，戶籍警去吃飯了，答覆他後，他驚訝的問：「怎麼還能下班呢？不是24小時辦公嗎？」在一線民警的生存實錄中，並不是「忙完這陣子就可以接著忙下陣子了」，而是「忙著這陣子同時還要忙著下陣子」！

我承認我們有情緒，因為我們替不合理的政策背了太多的黑鍋。很多政策傳播速度快於落實速度，新文件、新制度怎麼實施還沒著落，已經面向大眾宣傳了，讓一線民警摸石頭過河甚至完全沒有具體實施舉措。群眾按照宣傳的指引來辦事，辦不成，永遠罵的是基層民警，絕不會罵政策。而我們什麼都沒做錯，卻天天無辜的因為上級跟不上宣傳的落實措施被人罵，我們難免有情緒。

還有很多是政策的失誤，群眾對政策一肚子意見卻無處發泄，只能是誰執行誰倒霉，政策不是我定的，但永遠頂在一線的基層所隊卻在替決策受過，換成是誰都會有情緒。

我承認我們有情緒，因為有些人不是來辦事的，是來找事的。曾經一位大爺到值班室問我怎麼落戶，我非常客氣的告訴他我不懂戶籍業務，前面右側第二個門問一下，那裡的人比較專業。而大爺非要讓我回答，從值班室到戶籍室距離不超過10步，不知為何大爺就是不去戶籍室，非要站在值班室窗口指責我「狗屁不懂」和「什麼態度」，後來我不說話了，他發泄了十分鐘後，什麼業務也沒辦就走了。那時，我才明白他不是來辦業務的，他也沒有戶口可以落，他可能只是今天心裡不痛快。

還有很多人在其他部門吃了閉門羹，積攢的怨氣都統統發到了派出所，很多人不去責備其他部門要求開具的「我媽是我媽」的奇葩證明，而是責備公安機關為什麼會開不出來；很多人從來沒有怪罪過銀行不帶身份證不給辦業務，卻責備公安機關給不帶身份證的開住宿證明的速度慢耽誤他睡覺了。我相信，他不會這樣對他的家人說話，他也不會這樣對他的上司說話，甚至都不會這樣對他的鄰居說話，但他卻喜歡對像欠他錢一樣的公安機關這樣說話，日積月累，我們難免有情緒。

我承認我們有情緒，因為執法不再是一件自豪的事，甚至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每當看到有媒體報道今年某某地為民警維權多少起的時候，我們總是付之一笑，因為那些用來吹牛逼的數字，比起民警實際受到的侵犯來說，連五分之一都不到。近年來，普通的阻礙執法的案件每周都有，輕微的阻礙執法的案件幾乎每天都有。一個人走進派出所的大門，值班室問問他找誰，對方立即怒目圓睜：「我來看看不行啊，我來上個廁所不行啊，你什麼態度啊？你怎麼為人民服務的？」如果這也算委屈的話，幾乎每小時都在發生。

民警維權案件下降了，不是因為群眾懂法守法的多了，更不是因為上級維權的力度大震懾住了，而是一線民警特別是在派出所干過的老民警較真的少了，想開的多了，醉漢罵幾句，婦女抓幾下，能過去的就過去了，因為大家知道，很多時候上級部門不是來給你維權的，是來讓你死了這條心的，什麼「使用催淚噴劑前沒有警告」、什麼「報警人罵人是因為出警慢了」、什麼「辦案區罵人不屬於阻礙執行職務」、什麼「他推你是因為你說了再動你一下試試」······好了，好了，別說了，我們不給上級添麻煩了······我們也理解，這不是上級「胳膊肘子向外拐」，是他們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很多人說美國警察被一個抱孩子的婦女打了一巴掌，美國警察並沒有立即攻擊，而是沉穩的等待支援，並抱下孩子後將婦女制服。但是，很多人並不知道，美國警察每年都有大量的心理疏導培訓時間，就算沒有心理疏導，這位婦女最終將會面臨最高20年的監禁，對於被打的美國警察來說，他至少心裡平衡了。而中國的一線民警，除了像累死狗一樣的值班、加班、執勤和上級部門的「罵幾句就罵幾句吧，別和他們一般見識」的「安慰」之外，有什麼可以值得痛快的事？

很多人要求警察要對這個社會所有的人和事都溫柔以待，而整個社會卻對警察沒有任何一丁點的包容。面對無人疏導、無法釋放、日積月累的戾氣，除了一線警察強大的自我消化外，我們還能怎麼辦？消化不了怎麼辦？出事、炒作、處分、開除、判刑！

以上就是真實的基層派出所，我承認我們不完美，我也不會做什麼辯解，只是希望有人會在意我們為什麼不完美，甚至是「越來越差」！

作者：錦衣衛

來源：六品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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