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重獨行的父親
公元2005年孟春,正在福州大學就讀大三的女兒瀟瀟寒假結束,告別尚在醫院住院療病的我,遠赴東南海濱的大學校園繼續就讀。是年3月5日,她獨自遊走在廈門鼓浪嶼,思親心切,不由長歌當哭,寫成了這篇《莊重獨行的父親》。後寄發給我,我感覺其字裡行間的感情既真淳樸素,又深沉濃郁,禁不住讀得淚水婆娑。時間一晃,又過去了12年有餘,女兒已人過「而立」,我亦漸入生命的晚景,忽想到人生易老,世途艱辛,心境滄涼,特將女兒當年的一番心語發佈於此,並附發時間早更悠久的公元1986年歲末,我在女兒受病時寫成的《為了孩子》一文,以便互為參照,表述人間親情的無比珍貴——
我獨自一個人逛到午夜。
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得悠長悠長……
斑斑樹影,詭譎地婆娑著。
弦月如舟,夜涼如水。
我知道,您與我遠隔數千公里的繁山復水;但您的面容,今夜,怎麼會在海天交接處,如此清晰地疊現、閃回?
多年來,我總認為,您永遠都是我和弟弟的溫暖港灣;現今看來,您也會像孩子般需要我們的關愛與呵護,我們也是您的港灣。
幾年的大學生涯,面向海洋,聆聽鼓浪,熟知了風歌風鳴、潮起潮落;我竟沒能發現這海灣、這沙洲有著如此寧靜的時刻,如此剪空而來、穿心而過的寧靜!
月亮呢?與您的面容一樣,若隱若現。
向後轉身,猛然碰上一鼻子月輝。
全是,每一寸肌膚:白生生、冷颼颼的月輝!
我驀然記起,您的第一部文集,名叫《涼月》。
您在散文《涼月》里,寫了您、也寫了母親年輕時的一葉幽夢。您面對缺月半影,凝腸回想。我少小時,曾一邊流淚痛哭,一邊誦讀您那一連串呼天搶地的問詢。
有一天,我問您,月,總是蒼白而冰涼,千年萬年,能否生變?
您見我一臉茫然,悠然一笑,我感到這笑中大有深意。
您說:月的內核,應該是烈火一團;因為涼與熱互為穿透,方有這不竭之光。有月就會有光,這似乎無從改變。
我於是看見了潛入您生命里的綿長的寂寞,深埋在您靈魂中的不熄的火焰。那火細而無聲,蘊含著您的歡愉您的淺笑,漸漸堆成滿臉的褶子。
五十而知天命,您不再年輕,稍顯蒼老,但您笑得如此靦腆!
一個多月前,我與弟弟回鄉看您 ,子夜般寂寞的深冬,還有冬夜的涼月,與您的生命共舞。
我看見一勾涼月,照進雨巷,為遠去的詩魂尋尋覓覓,千萬束寒光,灑滿了您半個世紀的風雨征程。
我看見您的心血匯入文字方陣,漶漫在電腦熒屏,飄出窗洞,掠過樹梢,點染藍空,汨汨滔滔地流向宇宙星漢。
好一個冷酷的一月!
月已隱退,飛雪不曾想過停下!
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凝視窗外的雪花,一臉孩子氣地安慰我:很快就會好的;好了,我們回家過年。
仍舊不變的,是您明凈的前額與深邃的眼睛,是您踏著月地與雪地那種涼熱互為穿透的調子,孑然一身,莊重獨行。
沒有笑容,沒有眼淚。
沒有笑容,因為我看見您被病痛折磨,怎麼也扮不出一張笑臉,心如刀割。
沒有眼淚,因為不能讓您在與病的抗爭中,再添一份擔憂。
我知道您經歷了太多磨難,在心的長旅中,從來沒有妥協過;這次,您依然不會妥協。
您被送進了手術室。我們,只能守望在冰冷的屋門之外。
一分鐘、兩分鐘……
一小時、兩小時……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母親、弟弟和我,不安地矚望手術室緊閉的門扉,腦海里一片空白。
雪,一直在下。
飄飄洒洒,紛紛揚揚。
洶湧的冷汗,狂奔的熱血,敏感的神經,堅韌的骨骼,我能夠感受到,鋒刃翻耕您肌體的那種強烈震撼。
我知道除了病區,您的錚錚鐵骨,您的敏感神經,足以使任何金屬利器的穿透力,都顯得無可奈何。
窗外,飛雪迷住了我的視野。
天地,一片迷茫。
終於,手術室的門打開了。
您躺在白色衾被裡被推出手術室的一瞬間,略顯蒼白的臉上,很驕傲地給我們浮起一個微笑,那是勝利。
後來,您在日記里幽默地記下:2005年1月24日,我莊重獨行,側過身去,背上挨了一刀!
雪,融化了,被我的淚水融化,在我的心裡融化……
您總是說:女兒啊,你長大了!
長大了,什麼意思?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垂垂老去呢!
而您視而不見的我的狼狽,才是那樣可憐的稚弱的自怨自艾的青春。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走在青春的寂寞里,情緒失控。
您來檢閱時,我準備了一臉的抵制,一腔的嘲諷。
我試圖掙開無形的繩索,來不及,仍然是斑駁的滿心傷痕。
您應該又是不喜歡,您不喜歡總是哀怨自己受傷的人。
您說,受傷,其實是一種走向完美的人生。
現在想起來,生命的輕重,好像真是個很曖昧的問題,所以您討厭我老是關於自己的憂鬱地提問。
您說這世界上沉寂的春天就是生命,您可知道沉寂的春天有多少沉積的寂寥?憂鬱裹著透明的蠶絲,在我的臉上心上作繭,千絲萬縷地纏綿。
幸福與折磨總是分不清楚的。一樣地撕心裂肺,一樣地冷氣砭骨,茫茫大千,誰能與我分享艱難?
也許,生命正是如履薄冰聲聲脆響卻總也斷裂不了的跫音。
看不見的彼岸橫亘著千溝萬壑,需要恰如其分地切割鑲接。
但那天,您的堅強冷靜,把病魔變得無比渺小,您成功了!
您總是用自己的行動來告訴我們,應該怎樣長大。
病魔考驗著您,您的莊重面對,又一次加深了我的自知,我的自勵。
我意識到:真正的憂鬱,不是自暴自棄,而是自我加壓,心憂天下,始終讓靈魂負重前行!
春寒料峭,您的病體尚未痊癒,我與弟弟不得不再次飄然遠行。
弟弟北上京都,我在東南望海,您耕耘在崇山萬壑的西部邊城。
天各一方,天各一方啊,我耿耿的思緒仍然如牛負重。
別後,我怎麼也想不起您走路的身姿;您背負著沉甸甸的刀傷,是否仍如往日那般,不卑不亢,從容獨行?
在靈魂抽空的時候,遙想您,我苦苦謀求信心與力量的再生。
隔山隔水,我想起在病床前為您誦讀柏拉圖、叔本華、尼采哲學宏論的景況,劇烈疼痛,被您若有所思、幸福安詳的神情,驅趕得無影無蹤。
您把生命與靈魂融進了哲學的至境。
您聽我輕輕地誦讀哲言,其實,是讓我面對您細細地品悟人生。
我想,即使這一生都是流浪,然父愛的港灣會讓我寧靜溫馨。
我想,即使坎坷與霜雪無窮無盡,但親情會激勵我永遠攀登。
今天,鼓浪嶼周邊平風息浪,斑駁的樹影,婆娑著我繽紛的與飄零著的心緒。我看見您的面容,與月一般迷離,時現時隱。
父親啊,您曾說過:永不言敗,永不言累,永不言老!
父親啊,您曾說過:身在旅行,心在旅行;旅行,就是您生命最完整的程式!
對月寄情,您忙忙碌碌莊重獨行的身影,總令我感激涕零。
您給我的不僅僅是生命與青春啊,您還教會我怎樣讓生命更加燦爛,讓青春駕馭著茫茫歲月與天地共存!
我獨自一個人逛到午夜。
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得悠長悠長……
斑斑樹影,詭譎地婆娑著。
弦月如舟,夜涼如水。
今天,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是您的涼月。
您用您生命的流程告訴我,涼月,就是您始終不渝求索著、實踐著的一道深邃的哲學命題……
2005年3月5日晚寫於福建省廈門市鼓浪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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